写作于青海回族女性而言,是个全新的尝试。因为在传统价值坐标的天空里,先民们从来没有使用过这样一把尺子。关于女性,她们惯用的评判标准亦只:上炕裁缝,下炕厨师。正因如此,在以家庭为单位的传统社会关系中,回族女性的生活场景以及人生舞台几乎都是被规制在家庭之中的。这使她们安分于洒扫庭除,拉扯儿女,侍奉公婆,一般会把家务料理得风生水起,有板有眼,在厨艺和针线方面由此练就非同一般的功力。所以,她们给人的总体印象是:在家精明强干,在外含蓄内敛,甚至,一个“阿娘”,千人一面,万众一心,没有什么个性可言。可是,真正地走近了她们,这才发现:她们同样有着非常强烈的倾诉和表达的欲望,但她们找到的工具无非口弦——藏之于衣带,在夜深人静或田野一角悄悄地吹弹起来:万般心事,一腔心酸,就像幽泉般在很小的世界里汩汩流淌,亦自成声。那么,人们不禁要问:其中,都想表达怎样的心思?
说到这里,我就想到了回族作家马玉珍以及她这些年陆续发表在《民族文学》《青海湖》《朔方》《回族文学》《雪莲》《青海日报》等省内外刊物上的小说、散文作品。尽管马玉珍也是一位心思缜密的阿娘,在生活一线相夫教子,不离人间烟火,但与其他阿娘不同的是,她把口弦转换成了纸笔。借着一支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充满真诚之笔,为熟悉不熟悉的读者打开了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很多回族女性内心深处的画卷,一幅幅悬挂在我们眼前,成为青海文学界的另外一种风景,丰富了青海当代文学的意象。
在我看来,无论散文还是小说,马玉珍的文字具有非常浓郁的烟火气。这种烟火气不是刻意寻找来的,而是流淌在她的生活和文字之中的。就像“村子浸在金黄光线和青烟缭绕的一派迷离中”,她的文字本身就像带着露珠的草叶。我不太熟悉马玉珍的成长经历,但从入目的文字看,她是有着很扎实的生活根基的。但凡走亲访友、婚丧嫁娶,她都能做到细致入微、不枝不蔓。最让我难以忘记的是,她笔下的女性,一个个尽管经历着生活的艰难困苦、各种考验,但她们始终对于生活没有任何厌弃或逃离。这不是麻木,不是阿Q式的解嘲,而是一种坚忍的面对与默默的担当,其生命的魅力就体现在吃穿住行的各种生活之中,这不是中国文学形象中少有的另类?或许,这就是“中国的脊梁”,或者是一个民族的脊梁。
就具体作品而言, 其小说《新姐》,让人欲哭无泪,但也令人感佩连连。《杏花开了》的主人公让人同情,同时也让人看到了关于幸福的另类探讨。举重若轻,用常得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马玉珍在生活深层掘出和晾晒在我们眼前的都是隐藏在日常中的熟视无睹的问题。
马玉珍作品的生活气还表现在她对一地生活气息的精准把握上。这种把握一方面表现在她对生活整体与细节描述的精准,另一方面则表现在不影响整体阅读的方言嵌入中。先说生活整体,这就像是一条清溪,总以线性的流程全方位展现在读者眼前,这使我们看到的生活总是完整的、有血有肉的,甚至有点魔幻色彩。“各色羊们汇成了一条河,向垭豁缓缓奔去”“轻轻呼吸的是叶子上沉睡的微风”,这样的文字,没有生活的根基是写不出来的,不放入一条流动的叙述中,是显示不出生活肌理的。还有,“见天”(指每天)、“恋袢”(指相互之间的提携与联络)、“得济”(指得到了好处)等方言的嵌入既没有影响整体阅读,还牵连出一地生活的冰山一角,达到了相同题材异质化表达的目的。
马玉珍作品的接地气还表现在作者始终在场上。为了增强作品的可读性,她总以一个乡村少年的视角看待周边的一切,从不游离于故事之外。其中,无论是在大人们关爱的氛围中给孩子们包海纳的场景,还是与小伙伴们玩解绷绷、抓羊拐游戏,许多都是童心可掬,童言无忌,从另外一个角度揭示了生活的温情和可爱。这一点,有点像是延续宁夏的石舒清和马金莲的风格,但与她们不同的是,这是一个在不同的、更加安逸環境里的童心,呈现出的是一派安逸与宁静的生活场景。或许,这就是门源那一片高天厚土对于马玉珍的特别馈赠。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门源那种祁连山深处的特别地理,不仅养育了举世闻名的浩门马,也滋润涵养出了门源人特有的厚道与知足。长在这样一个环境,人是坏不起来的,也快不起来的。前几年,与一位阅稿无数的资深编辑谈起门源老作家马文卫的小说时,他不无遗憾地说,就是节奏太慢了,预热得让人有点等不及的感觉。当时,我没有太在意他的评判。而看了马玉珍的作品之后,我几乎有一点同感。但是,这慢之后的静不就是马玉珍作品的特点?想到这里,我也想起毕飞宇当选作协主席之后接受记者采访时的一段话:
在今天这个节点上,我特别想对文学苏军们说的,就是希望他们能够保持“静”的状态。“静”不仅仅是作家个人的心境状态,它还是一种文化的和美学的状态,这才是文学创造力所栖身的场域。运动员的创造是在奔跑中完成的,但作家的创造性是需要我们安静到了一定地步之后,才能够旺盛地喷涌出来。所以作家们得先“凝神”,再对世界“静观”。相反地,如果他心中只是洋溢着数票子的激情,是不可能把作品写好的。
我知道,毕飞宇这里所说的“静”与马玉珍作品涌现出的“静”并不是对等的。但我相信,它们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共同的、神性的纽带。如是将这两种“静”的距离日渐缩小,以至形成默契,则马玉珍的汉语书写就一定不止是岗什卡雪峰的高度了。
如何走好未来的文学道路?我把李敬泽先生在阿来《尘埃落定》访谈中的一句话转述给马玉珍:把独特性锤炼为能够到整个中国,再能够到整个世界的一种有力的表述,建构一个独特的世界。
我愿更多的读者从马玉珍跳出了门源和青海的更为广大的文字世界里看到青海文学美丽的姿影。
马有福 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天涯》《青海湖》《散文选刊》《回族文学》《中国青年报》《中国民族》等报刊发表作品近百万字。著有《鸦儿鸦儿一溜儿》《大道至亲》《视途屐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