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献我一支玫瑰花

2021-08-06 00:20姜博瀚
青海湖 2021年5期
关键词:梁子老牛小燕子

1

老牛去了拉萨。他去拉萨之前先去了青海湖,他站在湖边的背影粗壮、高大,像他十五年前刚从部队转业时的模样。当然,他决定朝拜之前没有告诉我,之后也没有告诉我。

我看到老牛一路去青海湖、去拉萨,是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了阿凡达般的老牛站在拉萨布达拉宫前的照片,还有照片背景处那一片哈达状的蓝——噢,很般配。

我和老牛这家伙一年里见不到两次面。虽都在北京,见一次面却挺难,他基本上在事业的应酬之中忙碌着。我呢,恰恰相反,做电影久了基本上大门不出闭门思过。

电影本身就是一个喝香槟酒比裙子的浮华行业,最好把自己静静地关闭起来闷头创作剧本,想想更好的故事核。唯一的放风时间就是夜晚在北影厂的明清街遛一条小母狗。

我的小母狗叫宝俏,也叫它雪域圣犬俏母猴。宝俏很多时候不像一条狗,它的眼神和坐姿倒像猴子。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某领导的夫人见了便跟我说,不愧是文学系的,给狗起名字都那么文绉绉的。我跟她说,跟小母狗在一起轻松愉快。小母狗更懂得人情冷暖,也懂得交情。噢,忘了,这只狗是老牛送的。后来也才知道,这只狗是别人送他的,他怕照顾不好,便送给了我。也怪不得,我看手机的时候,宝俏就一直叫,但叫得很悦耳,很悠长。

那一刻,我觉得老牛到拉萨是对的。

朝拜,藏族一路磕着长头全身投地要行走三年。圣殿在蓝天白云映衬下的照片就这样雄伟醒目,甚至金光闪闪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往前翻阅,查看照片,去拉萨有两条路线,一条南线走川藏,一条北线走西宁。身体肥胖经不起折腾的人就要选择南线,海拔一路平缓直上,而且油菜花开一片黄是南线特有的美景,不像北线的海拔那么冒险,甚至四五月份京藏线都大雪飘飞。老牛的西藏之旅从北京出发先到成都,再到阿坝,后到青海顺便看了看湛蓝的青海湖入藏。一路上循序渐进,或骑车或步行,或搭车,这样的有氧路线舒服自在是在情理之中。

唉,老牛这几年北漂生活的摸爬滚打把身体消耗得差不多了。

2

当年他差点在北京送命。那是七年前的事了,离现在已经八个年头了。老牛从军艺毕业半年后又回到北京打拼的时候身体出了状况。一个月之内迅速消瘦15公斤,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征兆。他在电话里说他觉得身体快要倒了,快不行了,想见见我。

那个骄阳似火的下午我在电影学院网球场上厮杀。我约老牛到网球场见面想让他看看我的青春活力。

老牛从远处走过来,影像比本人高了一个辈分,很难说是我认识了十年的老牛。他瘦得像是苦行僧,一把骨头架子支撑着肥大的T恤,只剩了一张嘴咧着笑。这个咧着嘴笑的画面倒是很像我刚刚遇见老牛的那一瞬间。

老牛站在一旁边看着我打球边说话。我把手中的两个发球打过去,第一个擦网落地,第二个斜线跃出。我说我带你去鸟巢看北京奥运会吧。他说,你有票吗?给我两张,我带我妈去看一场。真手痒啊,我都一个多月没摸篮球了。老牛一直在那里嘀嘀咕咕开导自己的惆怅。

老牛那个样子让我心头发酸,像是胸腔里插了根酸枣枝,老牛、梁子还有我自己的样子从酸枣枝上结了出来,硕果累累的感觉在眼前晃着。

那时,我们都是二十岁的青年。我刚刚中专毕业在桥梁队当工人,那个明亮的雪天下午,我从桥队工程处下来,接到了一封诗人笔友的来信。我忐忑不安地读着信,几乎快要读不下去了,摘下安全帽扔到了工棚里,简单收拾一下行李物品背着背包走出工地。绕过施工大桥,穿越火车站走进铁道。我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从泰安去北京十个小时,我整整站了一路。第二天到了北京我直奔魏公村旁的解放军艺术学院。给我写信的朋友梁子就在这个军校的文学系就读。我问了很多人,帮帮叫一声梁子,很多人都不知道梁子这个名字,或者都不认识梁子是谁。

北京冬天的夕阳笼罩在魏公村上空,整个城市灰突突的让人看着发蒙。眼看着天就要暗下来,我实在按捺不住忐忑的心,从背包里翻出梁子给我写的信,跨过南来北往的急速车道到对面的报刊亭找公用电话。快速路中间有一棵大槐树被铁圈包裹着,杈像虬龙一样在高空中伸展。南来北往错综复杂的车辆刷刷地飞速疾驶晕花了我的眼,只好叹着气靠在那棵大古树上顺着车辆的行驶急速摇头移动。车前灯亮起的瞬间,我几乎是蹦着跳着跑出了快车道。一个老太太握着公用电话吆喝了半天,付钱的时候她还直摇头,说了半天话,一句也没听明白,嘟囔着走进那条纸屑乱飞的魏公村小巷子。

我打电话的时候,电话里也传来了刺刺啦啦的声音,对方问我找谁。我说我找梁子,还说我是他的笔友从山东来啦。那个人惊讶的口气忽闪着,东飘西荡,又骂骂咧咧,这我才知道梁子是在蹲厕所。

终于,梁子不急不慢地歪着脖子从我身后走来,穿着一身肥大的绿军装,叼着一根烟卷,他像一位老干部四平八稳地迈近我,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神顿时能搜遍我全身。

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手机,都没有邮箱,更没有博客和微博。更别提微信和朋友圈是多么的奢侈。通了多年信件的笔友都不知道对方长的什么样就互吐衷肠,还满纸的诗情画意和执着的梦想。甚至都不知道对方性别,仅凭着文字的感觉去猜测——我和梁子就是这样在一份地方级别的小报上各发了一首蹩脚的诗歌相互认识的。

我们在宿舍里凑合着喝点。两瓶小二,一袋花生米,还有六根火腿肠。火腿肠本来就少,再加上老牛过来就更少了。噢,那天他好像很饿,吃了三根火腿肠,脸红得像猴屁股,嘴里叼根烟,吧嗒着嘴,眼睛很深沉地看着我的小腿,说了句很雷人的话:你腿上肯定比火腿肠的淀粉少。我被这家伙吓得一哆嗦,继而老牛就笑了。那一笑,我们就成了朋友。这晚上三人说的话要比吃的喝的多百倍不止。

梦里都是梁子、老牛跟我眉飞色舞一嘴酒气喷洒着文学的景象,那是他们俩在军艺跟随文學大家学到的智慧。梁子跟老牛说正如那个传言所说——老祖宗仓颉造字的时候,群鬼夜哭,天降粟米。群鬼之所以哭号,是因为有了文字的出现就能激浊扬清,它们干的那些坏事就会形成文字,流诸久远,再也不可以为所欲为。老天降下粟米,却是要告诫人们不能只顾玩弄刀笔而忘了人的根本、人的良知。而保持这种硬度需要胆魄,需要清醒,需要一种极有力的近似反抗的挣扎。同样,文学也需要柔软,心如流水般的轻畅与明净,能照见天上一片云彩的光鲜,能感知每棵水草的存在,能弯成任何的角度,能适应每处的深浅,能感应每一点隔挡,能融合各样的泥沙,能滋润各式各样的植物。

后来梁子把我领到了他的同学面前,有石娃娃,有杨木墩,有曾昊曾剑,战友情看似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这帮子并不是都怀揣着文学的梦想。他们有的是在部队基层做电影放映员,有的是搞宣传报道的。军艺有声乐系,有表演系,有舞蹈系。会唱歌的去声乐系,形象漂亮帅气的去表演系,有舞蹈功底的去舞蹈系。而老牛、梁子这帮人大多从农村入伍,基本上是五音不全,只能去文学系耍耍嘴皮子逗逗嗑吹吹牛,把自己打扮成文人的样子。

军艺的小酒馆不大,就能放五六张桌子,几个人三三两两簇拥在菜碟周围,其实更需要这种气氛。我们喝得激情高涨,酒下三杯自然有点微醉。这个时候不远处角落里一个汉子带着醉意打招呼,我顺着声音看过去,他站在那里端着酒杯,浑身扭动,欲说还休——老牛站在那里傻傻的,一手搭在肚皮上,一手搂起酒杯仰脖干掉。宝龙,老牛人不错跟你很投脾气。梁子拍打着我的肩膀说。

午夜的寒风让人浑身打战。老牛要穿越那棵大槐树进入魏公村的租住房里。一间八平方米的小屋子泡面发霉的气息令人窒息,衣服从地上连着床上,这是一堆花花绿绿的女人衣服透着脂粉气。她是那样的匆忙草草打扮完了都来不及收拾随便一扔。这样的夜晚却不见女人的身影。角落里臭袜子一堆可以肯定是老牛积攒下来的。因为老牛是自费生,也就是说,老牛需要交全部的学费,也不享受学院食堂每月三百元补贴的待遇。加上还要自身解决住宿出来租房,三年下来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但是,在灯光暗淡的出租屋里怀揣文学的梦想令老牛意气风发。几乎一无所有的他激动得晃来晃去。

3

多年之后我和梁子谁也没再染指诗歌,老牛却在一家出版公司整天折腾一个诗人的诗歌集,老牛说这是他见过最好的诗歌,要是不看了他的诗歌,还不会下定决心去那家出版公司。老牛把那个人写的诗歌朗诵了一遍,我简直被这种所谓70后的文字组合震惊了。我跟老牛说赶快逃离出版社,老牛说除了国家单位的出版社,他们磨石可算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出版公司,我说那是什么首屈一指的出版社,把你命都快要去了,那不是魔鬼吗。我把最后一个球拼杀掉,老牛蹲下来看着我,还是那张嘴咧着笑,几乎看不见他快乐的眼神。

他说身体好比什么都重要,一个多月以来,身体健康状况已经深深影响了他很多事情,饭吃不下,觉睡不着。我说赶紧去医院查身体啊。老牛说最好的协和医院、301总医院、航空总医院都去了。关键是什么病都没检查出来。我说老牛,你慢点,慢可以治疗很多病。老牛还蹲在那里痴痴地看着我,手支撑在肚子窝里,有气无力地忍受痛苦的煎熬。

我把网球拍往地上一扔,坐在上面,掏出烟来递给老牛,点起一根烟互相嘬着。烟雾从老牛嘴里冒出来的一瞬间,我突然发现老牛像峰骆驼,病痛让他蹉跎起来。

中午在学院路蓟门桥边上的红珊瑚,一个川菜馆。我和老牛点了两个凉菜,一碟花生米,一碟小葱拌豆腐,两瓶啤酒是燕京纯生。老牛说,是不是有点少。我说足够。给他倒上一杯他不喝,还气得他捶桌子。老板娘以为拿错了啤酒,说不是冰镇吗,我说跟她没关系。老板娘又说自己拿的确实就是冰镇啤酒,怎么脑子也健忘得这么快了。我吃菜喝酒,老牛看着我,不喝也不吃,说胃可能出了毛病。但是检查了一个遍医生都一齐喊口号似的说胃丁点毛病没有。两瓶啤酒都让我喝了,老牛用大脑中的记忆寻找啤酒在舌尖上划过的冰爽。

下午我带着老牛去北影诊所见一位二炮退休的老军医。老军医听老牛这么一说一脸的诧异。检查了半天花了那么多冤枉钱竟然什么毛病没有,这就奇怪了。老军医说,你先坐下来。还没等老牛弯着腰弓着背走近,就把手伸过去,像弹琴般来回击打着琴键。老牛把手腕搭在诊垫上,老军医把手轻轻一搭另一只手也在那里画圈似的掂量着尺寸。我看看你舌头。老牛立马抬起脸吐出舌头来——他白擦擦的舌苔比一般人都厚两倍,还有舌刺头。老军医让老牛把西医检查的报告单拿出来。老牛说没带在身上。老军医没说什么,就提笔写方子。方子密密麻麻,方子上足有三十种草药。我说张大夫就是这样的军医,他的方子比任何大夫的药量都大,品种上当然都是最好的。价格自然而然要昂贵很多。老军医每周只来北影坐诊一个下午。他平时的挂号费就有六百元,在这里坐诊都是面对厂里退休的老艺术家。老牛惊讶的眼神注视着曾经在银幕上才能见到的老艺术家,心里想那可是在部队看过的电影里最感人的不朽之作,一段最难忘的青春岁月。他自然踏实了很多,立马感觉老军医的仙草团团转着就变成了大力丸飞进了他的嘴里,像是一颗定心丸。

那天下午,我和老牛坐在元大都城墙遗址的石砖上等待着中草药煎出来。城墙坍塌多年,金戈铁马征战的号角声似乎从耳边呼啸而过。

“元大都的建成,是中国城市建设史上的里程牌,堪称十三十四世纪世界上最宏伟壮丽的城市之一。”老牛说,“我们真应该干点事。”眼前的小月河如今成了一条臭水沟子。“你看,还写着‘银波得月呢。”我说,“大哥,你不是想成为成吉思汗吧。”

“大都周遭十一门,草苫土筑哪吒城。谶言若以砖石裹,长似天王衣甲兵。”但终元一代,都没来得及用砖裹。

草坪管理员拧开阀门拿着喷头滋滋地浇灌着干涸的元大都。北京的整个春天没有下过一滴雨水。阳光下的水花银光闪烁呈现出五彩斑斓的色彩。老牛觉得自己可能患了什么不好的病。北京簡直是想要他的命。北京,你还想要什么?老牛眼睛里闪烁着迷茫。

4

从军艺刚毕业那阵儿,有点关系的子弟都留在了北京机关单位。老牛和梁子这样的普通小战士,他们得从哪儿来回到哪儿去。服从部队上级的命令。梁子去了山西野战部队。老牛回到了宁夏军区。离京不到半年,老牛就已经按捺不住他骚动的心。一个星期四下午,北京沙尘暴满天飞,黄土下了一天一夜。我接到了老牛从宁夏部队打来的长途电话。老牛说他回到部队的图书馆借阅图书部门,工作非常的安逸,就是整天借书还书都成了机器人。我说每天可以自由地读书还不好,那么多伟人做的事业,这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工作。老牛在电话那头长长地唉声叹气。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都麻木不仁了。我说,活到老,读到老。你这是最大的幸福。老牛说,不是的。他想离开部队回京北漂。我很惊讶。好好的士官不做,非要回京北漂,这人是脑子有问题。我说,北漂是我的追求,不适合你这种人流浪。但是我不会鼓动别人来陪我北漂,有好日子过的时候尽量选择好日子。不要去过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生活。

老牛说,那倒无所谓,吃苦他不怕,怎么说他也是一个战士,在部队摸爬滚打十年了。

这个,我信,老牛能吃苦。

老牛还在做着思想斗争,我去了电影学院学习电影制作,经常骑着单车穿梭于电影学院和军艺之间,也经常去老牛在魏公村的出租屋。

有一个女孩吓住我了。她个子小﹑清瘦﹑漂亮。小女孩皮肤微黑——或说,看起来微黑﹑发亮。她扭动着狭小的臀部照镜子﹑做发型。披下来扎起来,扎起来披下来,反反复复折腾来折腾去。她是比老牛还大三岁,她在魏公村边上的钱柜里做服务员,聪明伶俐。看她小巧的屁股、小小的个头像一只金丝雀。老牛说多亏有燕子的陪伴,否则他都不知道怎么在出租屋里生活下去,更无法搞文学。燕子每天上夜班,凌晨五点下班回魏公村的出租屋里睡一天觉。她总是把客人剩下的一些消费品打包带回来给老牛吃。有些时候老牛会从魏公村的菜市场上捎着一把新鲜蔬菜,提着两三个鸡蛋,在蜂窝煤炉上煮面条。我每次去,总能跟着吃上燕子为老牛煮的面条。燕子说西红柿鸡蛋面或者茄子肉丁面都是跟着老牛学会的。

老牛走后,我自然又见到了他的同居女友燕子。有一天深夜燕子呼我去她上班的錢柜玩,她说今天她请客。我可以随便带着电影学院的朋友去,她想多认识一些朋友。我打出租车来到钱柜的门口还踌躇了半天,结果燕子从大厅里跑过来招呼我。她在钱柜里人缘很好,大家都点头冲着我笑。她点了很多饮料和爆米花。一小瓶绿色的青岛啤酒很贵,三十八元。她说,还想吃啥,尽管要。我们在黑洞洞的包房里吹着啤酒唱着《花房姑娘》,声音嘶哑喊破了嗓子。燕子贴着我的身边斜靠在我肩上,我一直闻着她身上的香水味从乳沟里流淌出来。有一种迷人的陶醉。

老牛走的时候自然放不下一人待在北京的燕子。老牛没说让我多照顾的话。倒是燕子说,我应该替着哥们多照顾她。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燕子也喝了不少。大家都散了。燕子拽住我的胳膊死活让我把她送回去。我说我太困了,眼都睁不开了。燕子还是拉着我的胳膊就走,她歪歪扭扭我又放心不下,只好被她一路拖着回到魏公村。

大清早。天已经放亮了。房东大妈在水龙头边上洗刷尿盆。她说,唉吆喂,回来的真晚。又感觉话不对,说,燕子,可真早啊。燕子把门打开,床上接着地板都是衣服,感觉被猫或者狗撕咬来撕咬去。燕子往床上一倒。脚蹬来蹬去把鞋子蹬掉。对我来说,真是难以承受。她几乎用手搭着我的腰一把把我勾到她的床上。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5

老牛在电话里还说,离开部队是早晚的事。现在不走,三年以后还是走。无非现在走没有三年后走拿的钱多。我一听就明白了。始终要转业。不如现在趁着年轻还有一股活力。三年的钱再多,能买回你现在的激情和青春吗?老牛理直气壮地说哥们知道了,北京见。老牛狠狠地稀里哗啦摔断了电话。他在北京周末的人潮涌动中下了火车。

万万没想到的是,老牛从北京站匆忙打车来到魏公村他和燕子的爱巢,燕子已经有了新的同居伙伴。一个同乡,小里小气的一个男人,瘦弱不堪。老牛说他可以一把把那个小子提溜起来,像摔一只小鸡仔摔到那棵槐树上。但是他有一身的蛮劲也使不出。燕子揉搓着眼睛哭红了。她知道老牛回了部队就不会再回来。她不敢有过多的奢想。你知道一个人在北京的夜是多么孤独吗?燕子哭泣着腥红的眼睛望着老牛问老牛的时候,老牛说,好像我不孤独一样。我记得那次酒醉之后,燕子说过,她在钱柜里做服务员是迫不得已,她在家中是老大,她早早地退学就是想多赚点学费给弟弟妹妹读书用。她说她都没跟老牛提起过家里这些事。那时刻,我突然对她肃然起敬。

老牛背起一包沉沉的书籍,离开了魏公村。他背着他最爱的世界名著。他说回北京打拼就要靠这袋子书来补充营养提供动力。晚上,老牛在我电影学院的宿舍里留宿一夜。我们看了一夜的文艺电影。老牛爱上了我拍的纪录片,他拼命抽了一夜的烟。烟雾缭绕的寝室越过窗户穿越北京,朦朦胧胧。老牛说他似乎看到了明天。看到了我的电影之路。

天一亮,我带着老牛去了马甸桥附近的一个朋友孙大姐家。她是电影学院的进修生,在北京台做法律在线。当我把老牛带到她面前的时候,孙大姐急忙着收拾菜肴涮羊肉。孙大姐住在马甸桥某居民小区的平房里。养着十只猫,基本上都是流浪猫下的崽子,下一个大姐捡回来一个,足足捡了一屋子。有的在树上,有的在房顶上。光沙发上缩成一团的我数数就有十只。白的黑的、黄的红的化成一片。爬到树上的猫想交配不成时常在空中嗖嗖地追打着尖叫着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又从那棵树跳到这棵树。瞬时间荡秋千一样。房顶上的猫倒是安逸地躺在那里挠着耳朵晒太阳。

马甸桥是北京晚高峰最拥堵的桥。桥背后却隐藏着这个安静的小区。我想: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城市啊!老房子和高楼大厦如此近,人心却是如此远。

孙大姐帮着老牛找到了邻居废弃的一间平房。孙大姐帮着把仓库一样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扫掉了蜘蛛网消了毒,隔三差五还给他做顿涮羊肉,羊肉汤热得老牛火烧火燎。老牛自从住在了孙大姐头上的那间小屋子,我很少过去。

6

2003年春天北京下了一场土,黄土覆盖了马甸桥。更大的灾难是一场席卷全国的非典型性肺炎的暴发。4月1日凌晨张国荣跳楼化蝶,大家戴着口罩纷纷走向街头纪念一代巨星的陨落。而北京在迎接2008年奥运会的举办,老牛住的那一带要拆迁。屈指一算老牛也在这里也住了3年有余。流浪猫下了一窝又一窝。他的长篇小说始终没有写出来。

孙大姐成了钉子户。为了房子这事,孙大姐跟老公闹了好一阵子,假离婚都办了,还是没有得到大房子。

孙大姐搬迁到五环外的沙河小镇。老牛也随着流落到沙河铁道边的租住房。每月房租费六百元。过着孤寂落寞的生活。一个雨天的周末,老牛说请我吃沙河烧烤,在大桥底下一家味道纯正的东北烧烤店见面。我从牡丹园出发,公交车跑了一个多小时。从三环到五环,京藏线上一路拥堵,心烦意乱把人吃饭的趣味都打消了。一路疲惫赶到沙河,老牛已经坐在桌子上吃着毛豆煮花生,一瓶冰镇燕京小酌着。老牛吆喝东北小伙给我烤上两串大肥腰、炒螺蛳一份。再来一箱子燕京,但不是冰镇的。我说宁愿不喝那么多,只要两瓶冰镇就好。东北小伙说这个好办,放到水桶里拔一拔一会儿工夫就成冰镇喝起来贼凉快。

老牛用牙签挑着螺蛳肉吃着,挑不净的再用嘴吸一口,手上和嘴唇都是黄黄的油腻。老牛说他从部队拿到的三万多块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下个月姐姐出嫁面临着一个大红包。手里连一篇小说还没发出来,太丢脸了。我说,你别整天跟唐僧一样啰哩啰嗦只说不做,能不能再见我的时候,让我看到你笔落纸上两个字,别在酒桌上跟我废话连篇。我不给你当速记员。老牛哈哈乐了,炒螺蛳吃得剩下了一盘子空壳。脏兮兮的生物尸体,我看着他享受的吃相,想起那些臭水沟里捞起的水生物半天不安。

老牛建议我离开城市里的三环闹区,一起搬到沙河小镇住平房。老牛说创业的时候生活不能太享受,人一旦安逸了就没有创作的灵感。他一直抱怨我的生活太奢侈。你看看那些艺术家,哪一个不是住地下室,吃泡面度日如年地挨过来的。某种程度上,导演的体验、觉悟以至情怀,是透过部分的违逆、牺牲甚至破坏的简单快感,最后获取了成功。夜晚橘黄的灯光下他一脸陕北人的黄土地皱纹苍蝇飞过都能折了脚。他还不到三十岁。但是时光又让他的思索衰老了一倍。

老汤给我打来电话把我大骂一顿。

“你在哪儿呢?地下室停电了,我上来呼唤你。夜色好美啊!”最后一句话用他老娘的四川口音娇滴滴地抚摸着我嘈杂的耳朵。

“哥啊,我在沙河呢。刚到一会儿。”

“赶紧滚回来,我请你吃新疆大盘鸡。”老汤无聊得很,嘿嘿笑。

“我瘫痪了,刚坐下来喝了两杯,要不你过来。我跟老牛一起。”我和老牛挤眉弄眼。

“你们两个畜生找一块,也不带着我,我伤心了。我坐在路边哭泣吧。”

老牛说让老汤过来吧,等他一个小时。我把电话免提打开对准老牛。你听,老汤在哭泣呢。

老汤说,还是等着来电吧,他电话就挂断了。老牛还问我老汤整天干嘛呢,神经病吧,还在考电影学院呢。都考了五年,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我说他女朋友早走了,一边抱着被子一边大骂着让他死在地下室里做灰老鼠。

东北小伙脖子上耷拉着一条黑不溜秋的白色毛巾,他来回翻动着手中的羊肉串,烤焦的油滴在木炭上滋滋叫着冒着浓烟。

我们在烟雾里喝酒。我们大声吆喝着我们的青春梦想,一起变成了北京边缘最意气风发的外乡人。

7

老牛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叫辛苦。我说你叫什么不好非要叫辛苦。老牛说你真不懂幽默,辛苦是自嘲。你看看徐悲鸿、李苦禅不都是大师吗。我说你别成天把大师挂在嘴边了,再挂嘴上就送命了。你还是叫辛勤吧。辛勤一点比辛苦要好百倍。说归说闹归闹,老牛恢复了健康,每天乘坐345支线从沙河出发,两个小时左右到魏公村看小燕子。

她是军艺美术系的美女画家,和老牛是同乡。老牛在和燕子好着那段时间里,小燕子就经常跟着老牛的屁股后叫哥哥。老牛觉得小燕子太小,当小妹妹可以,她足足比我们这代人小六岁。虽然是同乡,可是小燕子出身好,家里亲戚都在北京。小燕子是那种聪明的女孩,她始终不说喜欢老牛,就这么成天跟在他屁股后,决不抢,更不挡,一副天真无邪。

老牛呢,也是那种憨厚的傻,成天把一门心思全给了燕子。有一阵子还觉得小燕子跟在屁股后有点烦,又不好意思撵走。等着老牛回了宁夏,小燕子继续在学院读书,不忘一封信一封信地寄出。老牛收到信還觉得搞笑,这个小女孩也太天真幼稚了,无非是把他当做大哥哥打发时间和内心的无聊。等老牛辞职离开部队回到北京和燕子分手后,小燕子还是依然如故地跟在身后。

老牛搬到沙河小镇铁道边的那座简陋平房里,小燕子每个周末都会去一趟。我问老牛去了干吗。老牛说啥也不干,就是给我洗洗衣服换换床单被罩。我直接跳起来想破口大骂,难怪你憋了这么多年写不出小说来,你整天看什么王小波时代三部曲,你的脑袋跟那青铜似的都锈住了,你先好好爱你身边的女人吧。你不写我可要写了,到时候你别怪我抢了你的爱情故事。我说的时候,老牛笑眯眯地眯缝着眼睛傻乐,这有什么好写的。又不是我的三秦大地,又不是我的白鹿原……

老牛为了躲避爱情的困扰,搬家离开沙河,去了顺义附近杨镇的一个村子里,远离城市。这个地方我去了一次,走了好长的路,费尽周折才在一个散落着羊群的村子里找到了老牛。

那次,好像梁子从山西回家探亲,路过北京说一起去看看老牛。就这样我们去了一次,三人挤在一张床上斜躺着整夜没睡。当时像是有什么东西渗入了夜晚的空气。八月野蒿的味道伴随着酒醉,老牛跟梁子在讲他的小说故事构思脉络。梁子听着激动得抽了两盒烟,我被烟雾都呛得思绪晃来晃去。第二天中午梁子要赶回邯郸的火车,我也一道走人。

8

半年后老牛雇了一辆卖菜的面包车拉着他的五大箱子书籍再次搬回沙河小镇的铁道边。老牛说已经喜欢上这条废弃的铁路干线,总觉得这条铁路上应该发生点什么事。老牛满怀信心决定写一部关于刑侦的小说,以畅销书的姿态杀入文坛,而不是埋藏他心中已久的白鹿原梦。我也觉得老牛行,他目睹了城市的林林总总,感悟总该有一些吧。就是这部关于刑侦的小说,老牛开始写了一半找到出版社讲述他的故事。他说今天下午会进城和出版社谈关于出版事宜。

40℃高温的北京城,让我们无处藏身。空气闷热得像一个大蒸笼,我们都是城市里的包子。老牛放下电话我便期待着他的好消息。半天过去了。

傍晚时分,老牛来到学院路上的红珊瑚约我见面吃烧烤。一杯酒下肚,他说,今天见到了一个很厉害的人,是出版社的老板,同为70后,写诗歌。我简直被他惊住了……什么刑侦,我不写了,我要进出版社跟着他混。我有些愤慨,好好的小说不写,要去出版社做编辑?

老牛晚上没有回沙河,去那里的末班车10点40分路过牡丹园。老牛跑到车站又跑着回来。我和老牛一直喝酒到凌晨1点30分。我把老牛留宿一晚上,我很后悔。他的脚臭了我一晚上不说,他一直不停地跟我说作为一个男人他要创业,扰得我几乎夜不能寐。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我醒来,床上是空荡荡的。

此后,他几乎很长时间没有见我,直到他拿着一本关于离婚女人写出的书来找我吃饭。老牛把书往我面前一扔,说,好好看看,哥们是挖金者,在博客里发现了作者,立马签约,市场上卖出了二十万册。老牛很成功地把一条芙蓉王扔给我,很霸气的出版者气派。

我说,你别这么商人气息好不?就这么定了,自己不写了?老牛说,创业第一,没钱怎么活?我对这本裸婚的书不感兴趣,让他拿走。老牛说,你好好看看,不要再一味地追求艺术了。别人都赚发了,你都拄着拐棍了还在玩艺术。哥们,应该换位思考一下,不要被艺术搞了。我说我这辈子就被艺术搞了,怎么的?他说喝酒,喝酒。我们又喝了很多。

老牛说,他过年去见小燕子的父母了。老丈人不让进门。老丈人说,你敢给我带回来,我就跟你断绝父女关系。小燕子说,我找老公,又不是找钱。

话虽说得理直气壮,可那次老牛确实连门都不敢进,事后他说胸口是有道伤的。

北京是更大的伤痛。在中草药的等待中,老牛感叹着时光已逝。他不甘心就这么病倒了,白白浪费了生命。老牛说下个周末在798拍婚纱照,让我务必过去帮着记录一下整个过程。我电话里给老牛建议,在北京的婚礼有雄伟的长城和辉煌的故宫颐和园不拍,非要去一个废弃的工厂。按我的意思去圆明园都比798都有历史感。老牛说,哥们你能不能别那么俗气。798不一样,那是艺术家的摇篮,当今最牛逼的艺术大家的汇聚地。在我有生之年生活再怎么苦着过也要对艺术不离不弃。我对老牛简直无语。我知道他虚伪起来比我还要命。恭敬不如从命。

在艳阳天的798里,老牛拖着病恹恹的身躯,爬上死气沉沉的火车头。俨然他是燃气机的发明者。他的新娘披着拖拉在地上的白色婚纱迎风展翅。他们是火车上的泰坦尼克号。一只黑猫带着一只白猫穿越铁道,它们俩静静地看着新郎新娘。我从叫声里觉得它们就是多年前的小黑和小美。我叫了一声小黑、小美,它们俩又喵呜喵呜地叫了两声。摄影师说,老牛和新娘的婚姻注定美满,有黑猫和白猫出现这是招财猫。你们一人抱着一只拍照会很靓丽的。在新娘的要求下,老牛换了一套又一套的奇装异服,他们俩抱着小黑和小美快乐地拍了许久。从上午连拍着中午一直拍到下午。火车铁道算是一组,小黑和小美的又是一组。

新娘是艺术学院学美术的,恨不得把798所有的畫廊拍个底朝天,仰着兴奋的小圆脸问摄影师拍了多少张了,摄影师说边拍边删觉得还可以的就有二百多张了。新娘说才拍了这么几张我还以为多少呢。她说,我都想要。婚纱影楼的摄影师说,你选的是5800元的套餐,只能挑出来24张给你。老牛问我拍了多少张,我说足有一千多张了。新娘说真好真好,都给我留着硬盘拷给我。要那么多你能都挂在墙上,老牛说整座房子都挂不过来。新娘说,老牛你真讨厌,我都存放在电脑里不行啊。当我们在尤伦斯餐厅坐下来吃饭时,已经筋疲力尽。但这是老牛最快乐的一天,他满足了他新娘的婚纱梦。新娘子说,宝龙,你要帮我们的婚纱照把把关,你是做导演的帮我们好好选一选,一定要艺术感强。我可不要那种拍出来像村姑的照片,傻里傻气的挂出来怎么向众人展示。你直接给姜导做女一号得了,那才给姜导面子。你个臭老牛,再敢拿我开玩笑,我不就是矮点吗、胖点吗,我也有可爱。我给姜导演女一号怎么了,肯定有适合我的角色。到时候,哪地方凉快到哪地方凉快去。我手里来回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新娘子把头探过来急不可待地盯着笑。对,老牛靠边站着去,这么美的新娘子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老军医的十服中草药还是没能拯救老牛的病痛,他又去了401军医院。得知这个消息还是孙大姐的爱人陈哥打来的电话,说老牛的情况不妙,八九不离十是癌症。肠子烂掉了一截。医生说立马手术,需要十几万元手术费。言谈里就是说身边的好哥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我伤痛欲绝地哭泣着告诉女朋友,老牛得了绝症的时候,我那善良的女朋友擦去我眼角上的泪水。我们男人脆弱起来比娘们还娘们。老牛,你真是个苦命的家伙,你还有艺术呢,一定能行的。我暗暗告诉自己。

老牛手术之前,我和女朋友去了后海菜市场,买了二百块钱的鲫鱼。佛教里讲究放生。我女朋友说,拯救生命最好的补救方式就是放生。以命换命。那个下午我和女朋友划船在后海的水中央放掉了一条条鲫鱼。在船上念经一直到太阳落山。来北京十年,第一次感觉到了水的灵动。看着一条条鲫鱼从市场屠宰场里得救后欢快地呼吸,在水中嬉戏,我的心踏实下来。

老牛的手术很成功。我和女朋友去医院看望他的时候,他脸色苍白几乎没有血色。他躺在病床上使劲瞅我一眼。他说他很累,想睡一会儿。床头上的点滴一滴一滴地进入他的手臂。他的母亲乘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从咸阳老家赶往北京。老牛的新娘小燕子坐在床头拿着老牛插着针管的手臂,以免鼓了针头。他母亲坐在旁边拿着念珠。他母亲说她就喜欢老牛和有信仰的人做朋友。能信佛那是上辈子的福分。你们青年人有时间真应该去一次西藏,那是佛教圣地。我是年纪大了,高原反应强烈,我一直想去儿子不让我去。小燕子说不管老牛妈妈身处何地,每天都会拿着念珠诵经。只要看到穿着一身袈裟的出家人,她更要毕恭毕敬地站立不动目送着出家人远去直到看不见背影为止。母亲为儿子能渡过难关老泪纵横。小燕子说老牛的病理报告出来了,不是恶性是良性肿瘤。老天保佑。这不都是您老人家的福报好吗?手术后慢慢恢复就好了。老牛母亲念着经站起来,把佛珠往老牛的额头上碰一碰。末了,他母亲说,你们在京不易啊,晃来晃去的转眼间都小三十了,赶紧都成个家吧,我们做爹娘的也安心了。

老牛大约住了半个月的院,身体猛增二十斤。小燕子天天给他买温补的营养平品。老牛出院那天,他还说,他又回来了。还是小燕子好,小燕子把他从上帝手中哭回来的。

“我还在麻醉的睡眠里没有醒来,她一听大夫说病理报告不是直肠癌,你不知道小燕子哭得多么伤心。”

“只能说你的命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要是那顽固病的话,就得在肋叉里排便,你说我的人生得多臭啊!哎,我简直是生活在悲情城市里。”

我说,你现在相信爱情了吧。他又咧开嘴笑了,说,此一时彼一时嘛,你这家伙怎么爱翻旧账。

北京一片青绿的大街上,车辆疾驶,人群满目。绿满窗外的杨树叶子毛毛虫掉落一地,白色柳絮在阳光里漫天飞舞。一段插曲过后,北京还是北京,一点都没变。

大病初愈的老牛要回陕西老家休养半年,他说也许回去一个月就会待不下去。寂静的乡间生活远远展开的原野和地平线会让他更加坚信未来,可是在他梦里却是故乡的一山一水和黄土地里耕耘着的爹娘。

9

过年他就是用这辆车拉着小燕子回到了西安。老丈人丈母娘虽然不同意这门婚事,脸上不高兴,心里还是暗许了。结婚后丈母娘来北京看孩子看烦心了还偶尔拿着北漂这件事数落女儿,一个军校的女老师找什么样的不随便挑挑拣拣,非要从土坷垃堆里找。土坷垃就土坷垃吧,找个好看的也行,我看你以后后悔不后悔。小燕子也是那种倔强的独生子女,你不愿意看孩子就回老家去,我自己雇保姆,离了你我就看不了孩子了?冲突再次发生的因由是老牛有一段时间不需要上班,联系好了作者,坐在家里审稿件就可以。丈母娘看着老牛天天坐在家里不出门去工作,她自然就以为是失业在家丢了饭碗。

老牛,我,梁子,我们三人坐在元大都城墙遗址边上的辣婆婆,靠近明亮的窗户,说起家长里短的琐事,不由得感叹每个家庭纷争的异同之处。媳妇的美好时代成了热播剧,老牛告诫我多写点关注社会现实的作品。尤其电影越来越市场化,再这么玩下去,青春都搭上了。我说他应该写点媳妇的美好时代,我应该拍点拯救大兵瑞恩。老牛最近总是喜欢给我上课给我一番忠告。梁子倒是从我身上看到了希望和力量。是那种敬佩。对艺术不懈追求的佩服。其实谁又能看清自己呢,我最大的心愿是回乡种一片地。一片属于我自己的农场,地里养着一群鸡、一群鸭,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田园生活,跟童年时光一样。童年生活结束了,你却无力回头去看一眼。

10

老牛去西藏的那几天里,梁子还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说十月份要转业了。语气里透着一个四十岁男人的无奈。他问我,知道老牛离开了磨石出版社的事吗,我说我不知道。梁子说,他好像去西藏了。我说去西藏干吗?反正不是出家,这个你放心,我还是很了解他。哥们去西藏一定是去洗洗脑子吧。电话听筒里梁子嘎嘎乐起来的声音击打我全身。哦,西藏是个好地方,我心想。顿时陷入无边的沉默……梁子说等老牛从西藏回来,一起在北京聚聚。

老牛的朋友圈里有这么一句话触动了我,让我不得不去说说老牛这个人。他说:我最终还是兑现了几年前对自己的承诺,四十岁之前要干点事。虽然有点晚,但知道晚也是早吧。忘了和谁说过,我离开磨石就是去创业,创业之前去趟西藏。所以既然离开了磨石,也开始筹备创业了,我就逼着自己来了西藏。形式有时候其实很重要,可以省去内容的繁杂。即便已经觉得幼稚,试着去达成,也会让人充满力量!我和我的搭档给新公司起了个很平凡的名字:读创。对,是一家专注出版的公司。其实就是继续干我们干了八年的事,不同的是换了个心态,可能还要换个玩法。说到这儿,我很感谢磨石这八年,感谢老李老仇和八年间的你们。好了,这也不是多么重大的事,再大的事还要一点一点去做,多说无用。你们看了点个赞吧,如果说我有更多期待,就是期待第三个你、第四个你、第五个你的加入,让我们一起来,看看能做一件什么样的事出来。

老牛在部队天天拉练跟跑马拉松似的不在话下。他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会保送到军校深造。当然,老牛经过刻苦学习拿到了毕业证书。回到宁夏不到一年提前转业回京北漂。他的梦想可谓不小。他一直梦想着写一部自己的书,那里有童年记憶,有酸甜苦辣。他要以童年的视角去看待众生,看待生育养育他的三秦大地。那里的生生死死,花开花谢。那里的历史,那里的变迁。他一路跑着跳着,努力着,兴奋着,激动着,高昂着,咆哮着,愤怒着。他把实现这个心愿的暖巢放在了北京。那是他青春的全部记忆。他把童年的书写拖了再拖直到长大成人结婚生子。我们时常谈起我们在北京曾经的过去点点滴滴。

那个夜晚,电影《白鹿原》在全国上线,老牛激动不已,开车到我楼下跑往双安商场边上的华星影院。我们始终认为这家影院是北京放映效果最好的。刚来北京那会儿,我们半夜伤心地看完《泰坦尼克号》,老牛情绪激动着搂着我的肩膀顺着三环走了一圈一直到天亮。他说他写故事,我导演。想想都是那么信心百倍,我和他都够励志的。趁着憋了十几年的《白鹿原》终于浮出水面,我和老牛又重温旧梦。老牛一如既往地激动。

“人生总有一些事要去完成。”老牛开着新近刚刚换的奥迪载着我在三环路上行驶。这是他一向挂在嘴边的名言。

突然电话响了,是他老婆打来。老牛,你干吗呢,大半夜不回来。我和宝龙在三环上兜圈呢,聊聊电影。你赶紧回来,你闺女突然发烧了,你这人不管不顾的还有心思聊电影。快点回来。电话挂了,硕大的iPhone6 Plus屏幕上,老牛和他老婆在798火车头上的泰坦尼克号婚纱照闪烁着。

女人就是这样,一点不高兴就跟你翻脸。老牛把手机扔在车厢前盖。三环上的霓虹灯一路在夜色里显得那么温柔那么温馨。

一路从长安街下了西二环,远处街区的灯光在桥段的楼顶上跳动着。拐角的音乐学院里后半夜还有人在排练着《G大调第三小提琴协奏曲》,我和老牛都沉默着。在黑色青春挽歌里点燃着希望。

再热的北京城,到了凌晨都会凉风习习。微风扑面不再拥堵的路走起来是那么宽敞。北京始终那么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风儿吹得更猛,夜的帷幕被扯碎了。

11

十年,又过五年。坎坎坷坷里老牛写了一半的小说扔下又写剧本,一天一集的电视剧剧本大量产出,逼疯了他的胃肠。死里逃生抛弃了作家的梦想进入公司上班就是八年。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我让梦想照进现实是他活在北京的准则。有钱才有梦。是啊,在北京,那么多有钱人,不知道他们做的是不是噩梦。老牛和我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这条路,都需要生存下去。没有谁的路更平坦更优雅。当你行走在西藏雪山脚下,叩拜在布达拉宫前,一切世间繁琐事务都归于零点化作尘埃。可是当你前一脚离开那片圣土,后一脚迈进繁忙的都市,你又开始骚动起来。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人访。我和老牛都无法看穿人生的轨迹。我们只是大地的一粒尘埃。

12

上午燃气公司的踹门来检查煤气。宝俏狂吠着冲到门口咬着。工人师傅惴惴不安地进来,说,狗不咬人吧。你没看见昨天楼道贴的通知。为改善空气质量、改善睡眠,清除室内环境中的有害物体,比如装修污染、二手烟、可吸入颗粒物,还有像你这样养宠物所产生的异味及飞毛等。最大的隐患就是燃气泄漏。穿过黑暗的客厅,他直走进厨房里东瞅瞅西瞧瞧。宝俏追随着他的裤腿跟进厨房。你看,去年我们就警告过了,燃气热水器不能使用,到现在还没更换。说着掏出扳手把开关用铁丝条狠狠地扭成了麻花状,贴上了封条。工人师傅说还在用燕山呢,室内通风是个大问题,为了您的生命安全赶紧换,以防万一。我守着工人师傅立马拨通了房东的电话。王大妈说:要换你自己换,要不你就退房吧,有钱在哪儿租不到房子还非要住我的老房子。便挂断了电话。工人师傅说,哪有这样不讲理的房东。他又接过去拨通了王大妈的电话。喂,你好,我是燃气公司的,你的燃气热水器不能用了,我已经贴上了封条。为了你和租户的安全,我已经通知你了。等工人师傅背着工具包离开的时候,王大妈又打来了电话,问我到底住不住了,住的话就自己去买,还要买燃气的,不能买插电的。水电不相容,一触电就危险。我说我去买也省得麻烦王大妈了,到时候算贴补房费。王大妈一听急了,那样你还是别住了,赶紧搬走吧。你要买就买万家乐,把收据拿好,我在广场上排练《小苹果》脱不开身,下个周末让我儿子去拿。我说这是什么意思,我花钱您还信不过。我只要来收据看看,然后重新写到合同里作为留下来住的凭证。

来京十五年的家当满满一屋子,我往哪儿搬。我硬着头皮去往国美买热水器。内心纠结了一路。顶烦人的老狐狸!暖气费让我交、坐便坏了我自己修、灯管老化了我自己买、厨房的地板砖渗水都漏到了一楼的锅碗瓢盆里,人家天天上来找。我说你找房东解决问题,我没有权利给她装修房子。一楼阿姨气嘟嘟地骂她都是快要七张的老狐狸了,我心里还挺不是滋味。你说说,人活一世要讲个理要个脸面,这什么人呐,电话不接,接了也不解决问题。非要等着我家里变成污水池子,我就跟她走法律程序了,可别怪我牵连着你。

我一路想着王大妈那可怜的聋哑儿子。北三环上车流如海,感觉北京二百万辆车堵在了一起像一条长龙。回家是房奴,路上是车奴。

电话铃响了。我接到了燕郊售楼处的客服电话。客服小姐用很温柔的声音说,您好,您在我售楼处购买的甜城房子,在六月中旬就能交钥匙,到时还需要再交两万块钱,请您提前准备好。这是作为外来人员户口安置费……我和售楼小姐一路打着电话,不知不觉中返回原路,进了北影厂穿过摄影棚坐在篮球场上看一群学表演的孩子在打篮球。我一手比画着投篮的动作,一手把电话捂在耳朵上。只要你们按照房屋买卖合同按时交楼就好。她说了些什么,我忘记了,我一个劲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忘记我干什么去了,竟然在篮球场边的乒乓球台上坐了半天。我想,等拿到钥匙然后又是面临着新房装修。

想一想朋友的话。他们说已经很不错了能在燕郊买上属于自己的房子,怎么说你也是在天子脚下,御驾行宫之美的城郊有家了。北京城有多少人还住在地下室里,跟老鼠似的不见天日。四环内的出租房昂贵得要命,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尤其靠近车站跟地铁的好地角。更别说校区房。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这是一个创业的年代。四十岁的老牛、我、梁子,以及那么多怀揣梦想的青年人依然在人生创业的路上奔波。我们年轻一拨人的心似乎又燃起了斗志,我们总算要赶上末班车的。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芳草地,绝大多数人都不愿辜负别人的信任。

13

楼下废弃的邮筒里百年不遇地收到了一张明信片:“当你累了,就来一趟西藏吧。这里是天堂。牛剑锋!”

明信片是老牛从西藏寄过来的。八千里路云和月。进京奋斗近二十载的春光我都错过了去西藏,满眼放去脑海里看到的却是一片花海。等老牛从拉萨朝圣回来,我会告诉他我刚刚结交了一个女朋友,我疯狂的生活把她吓傻了。她说令她心惊肉跳。

晚上十一点,燕子给我打来电话说老牛出事了,午夜新闻里又传来了西藏境内国道307线发生的交通事故。老牛所乘坐的旅游客车来不及躲避撞翻在路边河沟。只是轻微脑震荡,老牛得到了及时的治疗。我想,他这是现世修来的福报。他心里的种种声音再次缭绕在我耳边。因为说这番话已经成了习惯:“人生总有一些事要去完成。”

我觉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第一时间告诉我的竟然是那个散发着香气的花房姑娘燕子。我为我失去良知而伤心不已。

我冷静下来,静静地等着天亮拨通了老牛的电话。我说,我应该写一部小说,为他,为我,为我们。如何?老牛说,那就叫《菩萨献我一支玫瑰花》。

北京,北京。过去,我们深陷其中与它的分离太遥远,现在却要花更多的时间与它相伴。

我期待着老牛归来。我们会依然在路上。

“在彩虹的那边,蓝鸟在飞翔,鸟儿飞过了彩虹。为什么,为什么我却不能?”

朱迪·加倫如是唱。

姜博瀚 本名姜宝龙,山东胶州洋河湾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中国作家》《芳草》《长江文艺》《雨花》《天涯》《广西文学》《延安文学》等文学刊物。著有小说集《顺着迷人的香气长大》《我和我父亲的过去与现在》《电影是一种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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