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花

2021-08-06 03:27马玉珍
青海湖 2021年5期
关键词:婚事姐姐

马玉珍,回族,七零后,青海门源县浩门镇人。出版散文集《悠悠墨香》,作品获青海第六届青年文学奖、“金门源”文学艺术奖,并获海北州文艺创作“优秀作者”称号。作品刊发于省内外多家刊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小说集《新姐》获2019年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发图麦姐姐被婆家送回来时,已成了一个魔怔疯癫之人。她痴痴呆呆自言自语,对一旁的亲人视若无睹。父母兄妹在地上并排站立,手足无措地望着炕上对着天花板嗦嗦叨叨的发图麦姐姐,一家人既迷茫無奈,又痛彻心扉。

发图麦姐姐是因丈夫猝然去世而成这个样子的。发图麦姐夫是十多天前去金场,当砂娃时丢的性命。金场那边,连着下了几天阴雨,坑道内时有水漫出来。坑道里渗水是常有的事,有时积水太多,无法照常作业,就用手扶发电用抽水机汲取。

一早,一批砂娃进坑道掏砂石时,坑道“轰”一声坍塌了,离出口近的一趟子跑出去,稍里面的被轰然坍塌的砂石截留在坑道里。总共四人。来当砂娃的大多是亲戚套亲戚,或是隔壁邻舍,看出了事故,都着急上火扯开嗓门吆喝,抡了铁锨往外掏砂石。大伙不间断地干了两天两夜,坑道终于被捅开,但好不凄凉的一幕出现在眼前,几位已魂归他处。

发图麦姐夫胡赛尼二十刚出头,是最年轻的一个,新婚燕尔,结婚刚俩月。

埋体被众人簇拥着抬进家,发图麦姐姐一眼瞅到床单下变了形的丈夫,眼前一黑,一跟头栽倒在地。家人忙掐人中往脸上潽水,她才大梦初醒般悠悠缓过来。等明白过来,喊叫了几声胡赛尼后,又打着挺昏厥过去。

这样反复了几次后,人安静了下来,不再大喊大叫,却又发起呆来,或是旁若无人自个儿窃窃私语咕咕哝哝。听不清在嘟囔什么,一会儿乐和一会儿抽泣,全然不顾人们错愕的眼神。

就这样,发图麦姐姐一个二十刚出头,平日有点瓜有点疯的小媳妇俨然被谁施了法般,换了一个人,一天蔫不拉叽,谁也不理,凭你是谁,也不搭腔。

婆家请大夫来瞧,医生讲精神受刺激了,这要静养。什么时候好转过来说不上,三五天,或是一月两月,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婆家跟娘家这边协商了好几回,最后决定还是送娘家这边来。

发图麦姐姐回娘家来的那年,发图麦十六岁,初中毕业没几天。家里人本打算让她上高中,准备考大学的。大中专学校都在扩招,家人希望她能学个护士,或是学个幼儿教师,对女孩子来讲,都是不赖的职业。可是,这当口,姐姐得须专人照顾,发图麦母亲本来就是个病秧子,三天两头不舒服,这下两个病人,家里没个人操心是不成的。发图麦上高中的事,就在起早贪黑的忙碌中,不了了之了。

发图麦姐姐不知饥饿,每天三顿得有人一勺一勺地喂。好的是其他方面倒能自个料理,而且特讲究,上茅房回来或是用过饭,就会挽起袖管洗把手,一天要洗七八回、上十回。因她这一爱好,房门口的汤瓶里,发图麦记着常把水续满,让姐姐洗得踏实。

发图麦姐姐有时躺着躺着,会忽地坐起身来,出屋去洗手。冬天,发图麦将汤瓶放在炉面子上,让水保持温度,不让凉得渗骨。夏天,天热的缘故,发图麦姐姐手洗得也勤。

这样几个月下来,房门前就被冲出了一道小水沟,发图麦看这水分了岔,淌得到处都是,有时一不留意,一脚踩上去,泥点子溅得衣裤都脏了。她因势利导,用火铲修了修水道,让水路通畅起来,直通到南墙根的水洞眼。

水清清澈澈蜿蜿蜒蜒,自流水般经过院门口,也从一个碎砖块垒的狗窝前经过。家里的黄狗见发图麦姐姐拎起汤瓶,就会抽缩起腥红的舌头,在下方候着,水一经流下来,弓起腰背摇晃着尾巴,舌头紧着嗒嗒地吮吸。尤其夏天,更是如此。汤瓶放下了,水也没得流了,发图麦姐姐起身甩甩手上的水星回屋。这时,黄狗半蹲着身子目送她,目光缱绻恋恋不舍;有时冲她的背影轻吠几声,声音温柔低回。

发图麦姐姐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又自说自话自顾自地脱鞋上炕。她一会儿在咯咯咯地笑,好像她没得病之前那种没心没肺的笑;一会儿,又在嘤嘤地哭泣。这时候,发图麦就在姐姐身边,握着姐姐的手,看姐姐白苍苍的脸,揩去她脸上的泪,惆怅地盯着屋外那道水沟渐渐干涸,水底的泥沙在阳光下收敛水分,又一点一点恢复到坚硬的面目。

亲戚们听闻发图麦姐姐得病,三三两两来探望,都试图与她说说话,沟通一番。但她黑白分明明亮清澈的瞳仁里,没有热情,也没有欣喜,无辜地对望着你,比一个婴儿的眼神还纯净。兀自嘴皮底下自语,直到你轻轻地叹口气,放弃所有的想法,又生出许多的看法,才作罢。

世上什么稀奇事都有,只是你没遇上,可真的遇上了,也就稀松平常了。日子长了,要是没外人来,家人也淡忘了她是一个病人,一日三餐给她吃饱了,就忙自个的事。

除了她自己不找寻吃食外,发图麦隔一星期要给她换衣服,给她换水、梳头发、拢纱巾。她自己也会换水,但费时间,这样也费水,就在边上给吊桶里灌满水,帮她洗,然后给她穿上衣服。她自己也会梳头,但梳来梳去,梳成了四不像,有时把头发一束束生生给拽下来,也不觉得痛。看自己的怪模样,对着镜子咯咯嘎嘎地笑,发图麦看姐姐傻乐呵,心情也在不觉间亮堂许多。

兴许是发图麦照顾得好,发图麦姐姐没瘦也没胖,一直健健康康的,当然除了那病一直没见好外。如果是外人,不知道发图麦姐姐的病,看到她洗手,看她静默的样子,怎么也瞧不出她是个精神上有问题的人。她拢着一块葱绿的纱巾,皮肤细腻白净,头发黝黑,一双深潭似的眼睛隽永幽静,瞧上去是个多么俊俏的小媳妇啊!

可这样一个顺眼的小媳妇,不明就理地成了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家人颇烦一段时间后,也就习惯了,释然了。比上那些乱疯乱跑的主儿,算是好的了。静养着,就静养着,盼着哪天醒转过来,成为活蹦乱跳的机灵人。

发图麦姐姐静养了三年,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每天小水沟里的水干涸了又流开了,流没了又干涸了,时间在流水的潺潺里过得飞快。不觉间发图麦二十岁了,出落成了一位大姑娘。在这个以回族人为主的小镇子上,女孩子既不上学,又没工作,到二十岁,还没出嫁,是很惹眼的。

发图麦弟弟小姐姐一岁,十九岁,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从他出生的那天起,父母亲一腔殷切希望就寄托在了他身上,盼着有那么一天他娶妻生子,担当起一个男人的职责,撑起一个家的重负。

发图麦父亲这几年和儿子一起做生意,数个春秋积攒下了一份不薄的家业。拆了多年的泥草屋,盖了六间豁亮的两流水大瓦房,家具也一律换成了时兴的。本来还种有十多亩地,父子俩忙起来,照拂不上,索性就让亲戚种了去。一年下来,人家给提来二三百斤清油,一家人一年的吃油也差不多够了。

因发图麦家条件好,住在镇子上,发图麦弟弟长得帅气,性格又沉稳,有些农村养闺女的人家也不嫌弃他家里有一个精神病的姐姐,不间断地有媒人来上门提亲。发图麦父亲不想当姐姐的没出阁,就把弟弟的亲事给订下来,这样一来,当姐姐的就会处在尴尬的位置上。所以思谋,还是按顺序一个一个来。但小镇上的回族人家,按惯例定亲的年龄偏小,十六七岁基本上都送了占包,定了亲。像他家这样女儿大了儿子也大了的,就有点显眼了。

因为姐姐的缘故,发图麦弟弟不得不错过一些好姑娘,虽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也是存了想法的,有些郁闷。和他一同长大的伙伴,差不多都定了亲,有的今年或明年娶亲。个个都是生龙活虎的小伙子,都梦想着有那么一天。

这样那样的,又是一年天气从扯日历的指尖上溜跑了。发图麦的婚事还是没有着落。她家在镇子上,有份优越感在,就不想嫁到农村去,受农村种地的那份苦。

镇子上小伙子们在选择配偶上,有着绝对的优势。因为小镇周边有的是庄户人家,农村里的女孩子尽着他们的心挑,上川的,下川的,上庄的,下庄的,上沟的,下沟的,姑娘如马莲花般一茬茬地长着,就如这里的人们调侃的那样——水般地淌着,草般地长着。镇子上的男孩子们娶的可都是村子里最出挑的女孩子。虽然镇子上的小伙子有些并不咋样,不论长相,有的还喜欢偷偷摸摸爱抽根烟,喝点小酒,这是民族教义上不允许的事,是很忌讳的。但在镇子上,消遣的地方有的是,又都是些不更事的年轻人,也就纵容着。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发图麦父亲很会做生意,日子真是越过越滋润,每日里肉是不间断,新鲜蔬菜只要上市了,他家也就能尝到鲜。一家人穿着打扮也比以前好多了,时兴的可着儿女的心,由他们穿。只是,这女儿的婚事,是迫在眉睫的事,可这事急也没用,找婆家不像谈生意,生意在方寸能成交,赚有赚的道理,赔有赔的说法,可婚姻要权衡,女儿一辈子的事。亲戚们聚在一起就会互相打探,提起发图麦的婚事,都发了愁。

发图麦父亲很会做生意,他的生意经可是自成一体,将灵活应用发挥到了一定的程度,这点让很多人钦佩。从春天说起,三月底,种地的节令到了,他批来了耙田的耱子,卸在市场的后门。这一带,都是些实用又便宜的时令货,很受老百姓的青睐。算是个自发形成的农贸市场,凌乱,不规则,却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一个季节该有什么,该用什么,到这儿来,准保找得到。开着手扶、驾着马车上街来的农民,咴咴着、突突着一门心思直奔这地儿。

发图麦父亲进货都是整车装,将货物卸在市场门口,摞在一起,扎眼醒目,颇有气势。上街来找耱子的一眼就瞅见了,抬腿就奔这儿来。别的杂货铺也卖耱子,但夹杂在各种各样的货物间,又摆放得稀少,眼拙的人是看不到的。一个春天,能卖三四车,剩下的,拉回家,明年继续卖,生意年年做,不愁换不成钱。

种了地,四五月间,甘肃的杏子桃子上市了,发图麦父亲支起摊子,摆上了水果。新鲜水果一样一样地熟,源源不断地供应着他的小摊。他做生意多年,脸面熟,又是个好脾性,东西又比水果店里的便宜,生意自然兴隆,一直到九月半间。

九月底,水果摊子收起来,卖起了打碾场上的大划扫、木锨,装粮食的编织袋,都是整车拉来的,又都是老百姓眼跟前用的,发卖得很利落,打碾完毕,三四车的打碾用品就销了出去。

秋收后,甘肃张掖的大白菜在街头摞成了山,而发图麦父亲相得益彰,运来了腌菜缸,带盖的、不带盖的,粗瓷的、细瓷的,大的、小的,深的、浅的,又整整忙碌了一个月。天冷了,白菜停运了,他的酸菜缸也基本上售罄。

阳历十月初,百姓忙碌的事,不是嫁闺女就是娶媳妇。他又摆摊卖起了冻鱼冻虾冻鸡鸡翅鸡爪,这些筵席要用。筵席上用的量大,老百姓图个实惠,他那儿货又全,货色也不差,发图麦父亲又是个典型的回族老汉,络腮胡子围了下颌一圈,人又豪爽,连说带笑,生意就一桩桩做成了。除夕,汉族同胞们开始互相拜年,他在街头显眼处摆起了水果礼品盒,摞成了塔,上档次,价格公道。做生意的汉族人都过了年,像他這样得了窍门会做生意又肯下苦的人又少,不管下大雪还是大寒天,没有一天误买卖的,做的又是独一门的生意,生意自是没的说。

准备走亲访友的在街头正愁不知提些什么礼物去,一眼瞅到花花绿绿的水果盒,又喜庆又大方,盒面上是红得耀眼的红富士、黄元帅、猕猴桃,也有稀罕的草莓、提子,眼前一亮,就抬脚奔了过来。到大年十一二,年拜得差不多了,到扭秧歌观花灯的时节,他的水果盒没几个了,有那么几个也就廉价处理了。一番改头换面,摊子又变成流动的了,在十字街头,卖起了小孩子喜欢的电光灯笼,按了开关,唱的唱转的转,有十二生肖的,有花形的、水果形的,还有眼睛上戴的、头上箍的、地上转的、天上飞的荧光玩具,孩子们不用说喜欢得不得了,都嚷嚷着买一个才罢休。节日上大人们图个乐呵,在孩子们巴望的眼神下,尽着孩子的心给挑上那么一两个。

他做的都是小本钱的生意,但每样都让他有的赚。这样一年过去,又打听着哪地方耱子便宜、货好,计划着新一年的生意。自然,发图麦的弟弟跟着父亲,在潜默移化中对父亲的这套生意经心领神会,在春去冬来的历练中日臻老辣。

发图麦父亲生意做得精,也是生活逼的。老婆是个常年吃药的主,不想,好端端嫁出去的大女儿又被婆家给送回来,人却成了“二百五”。儿子年轻,不谙世道,自己不下苦,这日子就不会好过。现在趁政策好,做点本钱少、见效快的小生意,虽然奔波辛苦,但也能赚不少钱。他知足着,在礼拜间感念着,感恩着至高无上的安拉。用一个穆斯林的信念知感着这个宽松的社会,也积蓄着力量,准备有了一定的本钱后,蓄势待发,把生意做大做强。

发图麦的婚事一直没有眉目,让老两口心神不宁。这闺女头怎么这么硬,要是知道是这个结果,头一个来说媒时,就应该给人家摘了头花,弄得到现在把儿子婚事也耽搁了。

家里没少有媒人上门来,但都是给儿子说合的。提起发图麦,媒人顾左右而言他,他又不好言语。发图麦虽比不上姐姐秀气,但也中规中矩,模样也差不到哪儿去。

自然,发图麦父亲是个精明人,心里也悟到了一点,那就是,发图麦和她的姐姐都是他前妻生的,前妻在二十多岁、这姐妹俩两三岁时得了臆症,一度胡说乱言,乱跑亂颠。这样时好时坏两三年后,一次下地开荒,她溜达着去了远处,那时还在生产队,一同劳动的搭档以为她去上茅厕,也没管闲。时间长了,纳闷,就去找。见到人时,人掉进水渠里了,一只脚高擎,另一只卡在一石缝里,肚腹鼓胀起来,人没命了。

现在,大女儿又这样,说亲的也是把对方的根根筋筋打听了个详细,大概人们联想到了什么,也许都认为以后发图麦也会跟母亲姐姐一个样,不敢攀这门亲。

嗯,说来发图麦父亲也是个苦命人,第二个妻子进门时人好好的,可生了一个儿子后,得了风湿病,一年里总有那么一段时间缠绵病榻。好在,这病没大碍,只是药不间断。

在发图麦刚辍学那年,倒是有一邻县亲戚家的来提亲,男孩子长得周周正正,是个干散人,十八九岁,在饭馆里做面匠。媒人带他来家里转了一圈,那男孩子勤快,扫院子揽煤劈柴,什么活都收在眼里。当时,发图麦父亲没答应这门亲事,坚决地回绝了。那男孩子走时,一步三回头。发图麦缩着身子在门板背后,一再伸颈张望。这是妻子告诉他的,知道女儿中意,但他不为所动。

发图麦父亲有他的道理,大女儿已成这样了,指望不上什么,发图麦再嫁到外县,一年半载回不了家,家里一旦有个事,亲人的忌日到了,念个亥亭厨房里连个搭帮的人都没有,那咋成。寻思还是找个当地人,知根知底的,能常来常往。

发图麦二十二岁那年,弟弟还是走在了她的前面,定下了亲。有好事者带点密谋的意味,带发图麦弟弟去了一乡下亲戚家,去见一位姑娘。好事者是发图麦弟弟的哥们,结婚两年,已有了一岁多的孩子。看法图麦弟弟的婚事与兄弟们落了一大截,正好亲戚间有一好姑娘,待字闺中,便意气用事,带他去相亲。

上世纪90年代中期,世风开放,小镇上人们的观念也不再古板,订婚前让双方见见面,也成风尚。双方一瞧就对上眼了。姑娘的确不错,长相俊秀,性格乖顺。发图麦弟弟心一热,按地方上的规程,爽快地掏出二百块钱给了人家。过了两日,姑娘给捎来了一双绣花鞋垫。按程序,下一步就是媒人亮相,大大方方提着茶叶冰糖等礼物登门提亲。

发图麦父亲两三天后才知晓这事,是妻子透露给他的。这事明摆着只等着他这个当父亲的点头表态。儿子不敢跟父亲摊牌,就给母亲支招,撺掇母亲,促成婚事。

发图麦继母一向对姐妹俩视如己出,一家人关系倒是处得融洽。

当年,她进这家时,两姐妹尚小,有了她,饭桌上有了热汤热水,两姐妹身上衣服扯破了挂烂了,都及时地给打上补丁,时间长了,彼此间有了感情。外人不知情的,是瞅不出这家有隔层的。

发图麦父亲是一家之主,他拿了什么主意,事就这样,是不大会改变的。虽然平日里乐呵呵的,但一旦有事冲撞到他,脾气一上来,那也是大发雷霆,这全家人都见识过。发图麦继母也怕丈夫一时气恼,喝斥打骂起儿子来。

就在一次晚饭后,夫妻俩在炕上扯闲篇。妻子先垫了底,讲了些邻居亲戚间和儿子相差不多的小伙都结婚了,有的孩子都两三岁了。做父亲的也为两个孩子的婚事忧心,一提起来,心情一路低沉。心里自个揣摩,儿子的婚事好说,男娃生下来就比女娃路宽,寻个媳妇不难。可女娃,人家不上门来提亲,总不能到处 去打听吧?

妻子看火候差不多了,就道出有人来保媒,闺女是亲戚路间的,今年十六七岁,正是婚配的好年龄,相貌好,性情好。做父亲的一时陷入沉吟之中。虽然丈夫没说啥,做妻子的看出其心里的块垒有所松动,就好言好语地劝导开了,说现在两个孩子的事都逼上了,办了一个,就不操一个的心了……你看儿子晚上也不愿在家待着,总往外跑,要是娶了媳妇,有媳妇牵绊着,就用不着我俩操那个心了……

总归,儿子是发图麦继母亲生的,人总是有私心的,好说歹说,发图麦父亲勉强同意儿子去见见人家,再看情形。他一松口,事就好办了。过了两天,发图麦继母装模作样喜滋滋告诉丈夫,儿子瞅上那家闺女了,人家还给带来了双鞋垫子,并拿出来给丈夫看。针线活不错,细密紧致,绣的是青海人家花园里爱种的芍药花,又叫荷包牡丹,小铃铛一样的花朵,花色搭配得素雅,不大红大紫,让人瞧着舒坦。

抚摸着绣工精巧的鞋垫,发图麦父亲好似看到儿媳站在炕前已给他端茶递水了,一时来了兴致,立起身,和老伴商量请谁做媒妥当。最后俩人商议让本家一位老成持重的大伯做媒人。一商定,当晚,发图麦父亲迫不及待趿上鞋,提了些礼物就去拜访媒人。

随着媒人的出场,发图麦弟弟的婚事拉开序幕,礼节一样样地来,婚事确定大致腊月中旬办。这是给儿子娶媳妇,给家里添人的好事,发图麦父亲虽是个商人,但遵循着回族人常说的理——大处不大丢人哩、小处不小受穷哩的观念,在儿子的婚事上,处处体现出豪爽大气来。那边人家也是好人家,在订婚上、送大礼上,两亲家都感觉满意,都觉得这门亲结得好。

随着弟弟婚事的尘埃落定,发图麦就凸显了出来,她所到之处,人们的目光里多了一层内容,疑虑担忧,仿佛无声地在讲,这丫头老大不小了,可咋办。在亲戚邻居眼里,她好像确确实实成了一个嫁不出去的大姑娘。人们是这样认为的,他们锥子般的眼神摆在那儿。她是个女孩子,又在妙龄,感觉灵敏,她哪能感觉不到呢。

弟弟的婚事定下来两个月后,有一媒人上门来,这可是稀客。发图麦最小的妹子在上初中,还没到婚嫁年龄,再说,家里人铁定要让她上大学的。这么好的年代,一定要供出一个大学生,这是发图麦父亲的心思,也是全家人殷切的希望。

媒人是来给发图麦做媒的,那家是工人家庭,曾结过一婚,离了。发图麦父亲和弟弟都见过,矮个,戴着顶鸭舌帽,眼神躲躲闪闪,猥猥琐琐的一个人。独子,家里条件不错。

发图麦父亲打心眼里不看好这门婚事,那家掌柜的就是那独子的父亲是出了名的吝啬鬼,因为这个,在小镇上是有些名气的。家里大小事他都过问,连买根葱,他也不假人手,亲力亲为。更不消说,家里的各项用度都是极度节俭的。儿子前妻就是受不了这份小气,离的婚。

发圖麦父亲试着跟发图麦讲明白,没想到发图麦坚定地表白,抠就抠吧,我总不能一辈子在娘家门上吧,兄弟媳妇一进门,我就多余了,不如早一点把我打发了,大家面子上都好过。发图麦父亲没料到女儿会讲出这样一番话来,看来,心里是窝着委屈的。不免唉叹半晌,然后点着头算是默许了这桩婚事。

那家是二婚头,也是访了多家的姑娘小寡妇,多半一打听就没了下文,看有姑娘愿意上门来,也是喜不自胜。赶忙订婚,送了聘礼,并催促岁数都不小了,紧事紧办,就定在了国庆节。就五个月的时间,也够准备的了。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话一点不假,人们确实一点没乱讲,这家确确实实是人人“称道”的抠皮,而且不是一般的抠。这点和发图麦父亲比,就差远了。

送聘礼时,礼钱只有发图麦家给儿媳家的一半,按地方上的规程,在娶亲的那天,要牵一只大羯羊给娘家人,可这羊,也被他们找说辞给弄没了。发图麦父亲一向做事直爽,最讨厌拐弯抹角,就没言语随他们去了。只想是独子,以后还不是女儿的,这样一忖度,心也就宽敞了。

国庆节上,发图麦就出嫁了。让发图麦父母亲欣慰的是,三天回门时,小两口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发图麦脸上的郁悒一扫而光,容光焕发。

父母亲落下心来。自发图麦出嫁后,她姐姐就由母亲照顾,好在这几年就是这样过来的,也不太当回事了。不过比当初有了好转,自己能吃能喝,偶一愣神的时刻,好像醒悟到什么,盯着人的眼睛里有了内容,这倒是吓人一跳喜上一会。

发图麦婚后有段时间没回娘家,一次回去,姐姐苍白的手攥住了妹子的手,眼睛忽闪着。发图麦扳着姐姐的肩膀摇晃,可她又傻笑开了。发图麦感觉姐姐就像梦魇了,会有那么一天,醒过来的。姐姐还是那么爱洗手,水沟里的水总没个消停。

发图麦有了身孕,脸蛋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雀斑,身子也一天天臃肿起来。那个吝啬鬼公公没买过水果回来。发图麦家一夏天做水果生意,并不拿水果当回事,可到了婆家,才知道水果在他家是稀罕物。没办法,她想酸杏子想桃子,就跑回娘家,一次吃个够,再带一些回去。

七月半间的一晚,发图麦的肚子闹腾开了,和丈夫去了医院。在医院里,羊水破了,淅淅沥沥一阵紧似一阵的疼,这样痛了两天两夜,孩子就是不落地。医院方面动员剖腹产,可发图麦公公支吾拖延着,不让手术,要求顺产。

在楼道里由人搀扶的发图麦半跪在地上,嘴皮裂着口子布满血痂,痛得死去活来。她父亲实在看不下去,拍板签字,让医院剖腹产。产妇推进了手术室。发图麦公公抽着鼻子直埋怨,嘟囔多花去的钱叫娘家也出一半,谁叫你们先前没上医保。当初医保刚开始办理,人们不理解这个新生事物,有些人还在观望中。又因为发图麦丈夫一再表示要把妻子户口迁过去,上医保是迟早的事,谁想,给耽搁了。

在手术室外边两亲家干起仗来。发图麦公公讲媳妇的户口在你家的户口簿上,你就应该给办个农村医保。发图麦父亲回敬道,你放屁,丫头都嫁到你家一年了,你咋不想着把户口迁过去,把医保办上!

产房里一次次递出取药单子,交钱单子也一次次送到手上。产房里有消息说孩子取出来了,是个男孩,但产妇情况不明。两亲家正恨不得掐死对方时,又递出了一张单子,举到眼前一看竟是病危通知书。大家噤了声。

母亲姐姐妹妹和弟弟都赶来了。家里没人,不敢留姐姐一人在家,就一起过来,好在她不闹腾。里面又递出来两张单子,叫火速取药。药送进去了,大家都默默地为发图麦祈祷。

产房里一时很安静,给人的感觉好像事情得到了解决,大人孩子都在拾掇着,快要出来了。人们纷纷从门上端的小窗户向里面张望,有医生戴着浅蓝色的口罩在忙碌,摸不准表情。

过了一刻钟,门打开了,一医生手里捏着一张纸,脸色凝重,询问谁是产妇丈夫。发图麦丈夫挤上去。医生将一张纸交给了他,众人围上去,竟是死亡通知单!

因没有及时手术,发图麦大出血,丢了性命。发图麦父亲听到这一噩耗,耳廓里嗡一声,就不顾不管,在楼道里一把按住发图麦公公,抡起拳头实实在在就几下。楼道里炸响起一声声悠长悲切的哭泣声,一并还夹裹着几声鬼哭狼号。

众人不容分说将发图麦抬回了娘家。

在发图麦抬进家的那一刻,埋体停放在堂屋间支好的木板上,发图麦姐姐看到床单下的人形,突然挥舞着双手噢噢大叫两声,昏厥过去,瘫在床板前。有阿娘扶起身掐人中,含了一大口水喷在脸上。人缓缓睁开眼,醒了过来,嘴巴一张,清晰地叫出了发图麦的名字,后紧跟着又喊出了胡赛尼的名字。哭喊中,跌跌撞撞扑向床板,抱住妹妹尸骨,一遍遍地呼喊两位亲人的名字。

谁能料到,发图麦走了,姐姐竟醒转了过来。她还像多年前一样,麻利熟络地操持着家务,比先前乖顺稳当,穿着妹妹发图麦的衣服,像妹妹一样忙进忙出。

发图麦父亲在炕上,有时瞄到大女儿的身影,在眼前晃一下,竟恍惚觉得那是二女儿发图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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