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巴蜀大地上,那些汩汩流淌的小河,就像大地的毛细血管,连通了人和自然,也延伸到远方。
记忆中,老家门前那条小河,不知道从哪里来,连通了我身上的血管后,被一道堤坝拦腰中分,弯弯曲曲地扭着腰身,“叮叮咚咚”地弹着乐音,悠悠然然绕过村子,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河堤被一条条石凳切割,河水于堤下孔洞流出。遇着夏天下暴雨,堤坝形成瀑布,震天雷响,气势雄伟。
风和日丽时,我喜欢在石凳上跳来跳去,就像在弹琴;妇女们则喜欢在石凳上揉搓衣服,或者抡起棒槌,“啪啪啪”地敲打被面,吓得小鱼儿们不敢跃出水面。
近处,老牛们却不管这些,它们正惬意地卧在河边树下,酣畅淋漓地洗着满身的泥淖和疲惫。
河岸是密密匝匝的竹林或树林。河之上的稻田和菜园,在丘陵与沟壑间,层层堆叠,随着视野延伸开去。河水给予一切事物以恩赐,似乎整个小河都是欢乐的了。
小河里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鱼儿,我几乎是吃着鱼长大的。小河除了生长鱼儿,还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水生植物,其中以水葫芦为主。
夏天它会开紫白色的花,像凤凰的眼睛,我们叫它水葫芦,书中却叫它凤眼蓝。凤眼蓝的叶子碧绿,长得像人的耳朵,一片一片簇拥在河床,似乎总是在倾听。
小河翻越堤坝时,会发出“叮叮咚咚”弹琴的声音。那声音干净清澈,像河水一样清亮,送到远方的每一片土地。
河水抽到高处,流过庄稼地,种子便发芽、开花、结果。河水生养出鱼儿,也浇灌着土地。
大地上,鱼儿、稻粮、菜蔬等补养着我们的身体,让我们长大,承继祖先留传的一切。
上世纪70年代初出生的我,自感人生就像这条小河,流过春秋和冬夏,流过艰难与繁华,流进梦想和远方……
2
上学后,书本知识告诉我: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龙,它的名字叫黄河,那是我们的母亲河。
梦中向北,有条澎湃的大河,在我的血液中一直奔流,日夜兼程,生生不息;梦里向东,有条腾飞的巨龙,气势雄伟,形体威武,鹏程万里。
我无数次想象:在天与海相衔之处,在地与海亲吻的地方,在江河扑进母亲怀抱的那一刻,在一个叫大海的地方,视野多么宏阔!
我心念念之,梦想就此衍生……
因为贫穷的山村,因为贫穷的家庭,在我成年之前,我与大江大河结的缘,仅限制在学校的课本中,它只以一种简单的文字符号出现在我的面前。
栖居华夏西部内陆,大江大河的神秘时刻拨动着我的神经,它澎湃的涛声和浓郁的异域风情,也常常激起浪花,飞溅进我的血液,幻变成一个个绚丽的梦,诱惑着我与之亲吻。
或许从我有思想的那天起,文学之梦就根植于我幼小的心灵,小河成了我最初的灵感源泉,我开始写它身上开满的花,写它心中游来游去的鱼……
这条西南地区极其平常的河流,你甚至叫不出它的名字,它就这样一年四季不停地流着、笑着、奔跑着走向远方。
每次凝视它,我都渴望它微小的浪花翻卷成浪,载着我流进那梦中的大河。它能流到北京吗,我可以乘着风帆一直漂到天安门?它能流到东海吗,我可以在海的怀抱中尽情歌唱?
它能让我实现梦想吗?!
我常常一边清洗菜蔬,一边如此遐想。河堤边,浸泡着夏天的姜冬天的葱,红红绿绿涂抹着小河的风景,也浸染着哥哥的心情。
父亲早逝,长兄如父。我们的父亲,重庆大足乡村一名最普通的党员干部,40年前,为了尽可能多地帮助村民,风里来雨里去,不幸積劳成疾。就因为一次感冒耽误医治,他竟然无情地抛弃了我们姊妹和母亲,赴黄泉而去,那年我才三岁。
母亲擦干了眼泪,为了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像个男人一样,每天奔波在风雨里。哥哥高中毕业后,坚决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回乡当了一名菜农。
每天四五更时,哥哥就得起床,把百余斤的蔬菜挑到十几公里远的长河煤矿去卖,以此补足我和姐姐的学杂费。
贫苦的日子,却生长出熊熊的火焰,那是哥哥的理想之火,助推着他的人生之梦。几乎每天晚上,他都要就着如豆的煤油灯,看书、写作……
哥哥瘦长瘦长的影子,被煤油灯光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到墙壁上,忽明忽暗。
望着哥哥因劳累而苍白的脸,我常常黯然神伤:我该怎么样,才能对得起哥哥的这一份付出和血浓于水的恩情?
3
文学之梦像小河的浪花,首先浸润了我稚嫩的心田。
我常常趁哥哥不注意,从书架上偷出他的书,上课看,下课写,做着作家梦。所以成绩除语文出类拔萃外,其他科目一塌糊涂,接连两次都与高中擦肩而过。
哥哥不禁捶胸顿足。
1987年秋天,他背着给我买的新被子,一手提着新买的水桶,一手牵着我走进了他的母校邮亭中学,这是我最后的一次就学机会了。我已经从他忧郁的眼神读懂他对我的期盼和责备。
其时,姐姐已经考进了重庆的一所名牌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走出的大学生。哥哥的诗文也频频亮相报刊,他成了大足县的劳动模范和乡村致富带头人。
哥哥出众的才华和相貌,以及勤劳善良的品格,受到姑娘们的爱慕和追求。
我不再痴迷文学,开始认真读书,这是我走出乡村走向未来的必经之路。我不再偷他的书刊不分昼夜地看,同时把对文学的痴恋深深埋在心底。
人生就像一条河,我是不是已经跃过了初始高峡出谷的迷茫和困惑了呢?
但是,哥哥,你为什么就像休止符一样,非要在我们的生命中划上痛苦的血痕呢?近在咫尺,我们却不能见面;我悲切的呼喊,你却再也不能听见……
我坚决不承认哥哥发生车祸离开的事实。摩挲他留下的手稿、画页和字张,山川、大地、河流……我悲不能自已。他对文学那么痴爱,他多么渴望去一次祖国的首都,多么渴望去看看中华大地的风景……那些奔腾着的大江大河,他是把它们装进了心中,到彼岸的天堂去描摹它们的美了吗?
哥哥的目光就那样满含着希望,就那样忧伤地一直注视着我,鞭挞着我,直到我考上大学,参加工作。
大学毕业后,我当了教师;因为文字,我当了记者。
我心中涌上的所有情愫,都化作了一个个具有生命力的文字;我笔下的每一个字符,都蕴藏着哥哥的深情;我到的每一个地方,都依照着他的模样,用他深藏心底的画纸和书页,一撇一捺描绘着山河的壮美。
4
去北方,去西部,去大河之源!
一梦四十年。我像极了一只织茧的蛹,把那些课本上和作文里有关大河的片段拾掇,把江南所有的柔和美融化,倾注到一个梦想向往的地方。
我是它洒落江南的一滴水吗?小河连着我的血管,小河倾听着我的诉说,小河就那样带着我,倾情而来。
从山城飞西宁,从西宁往青海湖,沿着青藏公路探秘,我看见“倒淌河”的路牌了!
“倒淌河”湿地中,青草湿漉漉的一大片,渗出了涓涓泉流,像母亲黄河的细小血管,与高原融合后,又向着海的方向不停追赶着。
高原的五彩经幡在随风吟诵;远处的雪山若隐若现,圣洁得像朵朵洁白的莲花;一团团可爱的小绒球似乎就要滚过来,原来是“咩咩”叫唤的小羊儿啊。
草之上,天之下,白云片片飘浮着,忽而聚合,忽而散开,仿佛跳着优美的芭蕾舞。白云骄傲地俯瞰着草原,亲吻着日月山;盈盈水光反射着蓝天,在草丛中碎银般闪烁,迷离奇幻。
那一刻,我张开双臂,跑过羊群,飞扑草原;那一刻,我蹚水而来,如同触摸母亲的额头,亲吻她的发丝、肌肤;那一刻,我的心和她的心在一同跳跃;那一刻,是梦,非梦也?
雪山无言,大地无语。
在这里,一条大河的生命诞生!不,是很多条!
在高原,在喜马拉雅,我们的母亲河,似乎穿透了地球的心脏,只静静地念想着山外的世界。
山外的世界又何如?在荒无人烟的高原,在寂寥孤独的荒漠里,在偶尔闪现的一棵或者一丛沙枣树过处,从青海到甘肃,再到宁夏腾格里沙漠,我追寻着绿的色彩,想要一滴水打湿我焦渴的嘴唇。
久渴的荒漠终于等来了一场绿色的“春雨”,也点点滴滴敲打着我的心窗。当九曲黄河蜿蜒而至宁夏沙坡头时,江南的风情扑面而来。
这里有稻禾的清香,也有枣泥的甘甜;这里有白杨林的婆娑,也有江南丝竹的雅韵;这里有芦苇荡的空灵,也有玉米林的青翠……
风吹来枸杞树的芬芳,阳光传递出马兰花的花讯,大河送来了南来北往的游人……无论是南方的还是北方的,也不管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文化在这里交融、在这里延展。
大河之上,是雄壮苍茫的贺兰山。贺兰山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面前这一个个星罗棋布的湖泊,是不是我们精神和血脉的故乡?
5
大漠的花开,塞上的江南,大河的浩荡……从远古到未来,从高原到中原。
车过洛阳。
只一瞥惊鸿间,大河像丝绸一般滑过心尖,也丰盈了我的眼眸。这是黄河?它是黄河!也许是跑累了,也许是沉淀了,它静静地流过古都,满眼的清澈和翠绿,像怀抱古琴的少女,温婉而细腻。
看呢,这妙龄的少女,怀抱琵琶,轻舞纱袖,正在浅吟低唱。那一颦一笑间,演绎的是古都洛阳的温婉与多情,像极了我们的国花牡丹。
你看呢,牡丹那粗壮的根,那笔挺的叶,那灼灼耀目的花蕊……它盛开在乡野,也盛开在阆苑;它怒放在粗纱上,也怒放在锦衣中;它映照着古瓷的光芒,也映照着今陶的色彩……
我自南方来,带来江南的丝竹弦音,徜徉在黄河的两岸。
我沐浴着丝丝春雨,站在文明辉映的中原,只见风吹过麦浪,一阵又一阵;只见绿色的枣林铺满大地,彰显着丰收的喜悦。
我满怀诗情地欣赏着这一切,我仿佛听见了大河的歌唱声。对,在中原,在这里,是天与地、人与自然的和谐交融;是河与海的对话,是一场梦想与现实的契合。
我倾听着大河的声音,呼吸着它的气息,积蓄着它的能量,向往着它的梦想,就那样追着海的深蓝,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飞奔而去。
看吧,田野之上的大河,一條腾飞在中华大地上的巨龙,就在视野不远处,在准备着最后的冲刺了!
它难道不像我的父母和哥哥么,又或者我的祖上?(族谱分明载着邹氏后裔乃从大江大河之地迁徙入川),他们是那样勤劳和质朴、那样智慧和勇敢,默默地书写着历史,耕耘着春秋,把一代代人鲜红的血和水,凝聚成一条人生的大河。
那粼粼波光的大河深处,涌动的何尝不是华夏民族的精神和力量?
6
黄河口,一片石油之花闪烁的地方,丹顶鹤又飞回来了。
花儿开放的声音,鸟儿掠过的身影,牵着我的思念和梦想,也来了。
我来自天府之国,在藏地阿妈转动的经筒声中,走过了塞上的江南明珠,走过了花开洛阳的中原,迎着齐鲁之地的朝阳,以朝圣者之态,一路跋山涉水地来啦!
我看见黄河像巨龙一样奔腾的身姿,它在欢快地歌舞。它的眼神很明亮,它的身段美丽无比,它仿佛要把片片鳞甲镶嵌进芳洲,等待着与海相拥。
秋天的黄河三角洲,是画家手中打翻的调色板,色彩分明。红色的是沙洲地毯,等待着一场喜讯的降临;白色的是芦花,传递着美好的祝愿;绿色的是草甸,是黄河最后的家园。
秋天的黄河三角洲,更像是一个被梦惊醒的美人,她全身都焕发出无限的活力,等待着鸟儿和人的到来。
一个世界级的天然“实验室”,就那样敞开在大海的面前,拉起了黄河三角洲及环渤海地区生态平衡的天然屏障。
听,海潮来了,像家乡的春雨,“沙沙沙”,是少女在抚琴吗?是春蚕在咀嚼桑叶吗?
如此的天籁之音,震颤了大海的脉搏。水涨起来了,鸟儿们也忙活起来了。微风过处,片片芦苇婆娑起舞,鹤们也兴奋起来,从那边浅翔而来;海水荡起一圈圈涟漪,向着远方蔓延;这迢迢奔袭而来的大河,这飞舞在华夏大地之上的空中巨龙,抓住时机,瞬间与海连为一体。
刹那间,河海交融,浑然一体,构成一幅立体而生动的画面,晶莹了我的眼眸。
我从长江走来,行走在黄河的腹地。我体味着这片土地的多情和神秘,是那倒淌河边歌唱的牧羊人,是那黄河岸边荒漠的植树播种人,是那不屈不挠修筑天路的西部人,是那黄河口高高井架上的石油工人……是他们凝聚的血脉,架构成了华夏大地上空腾飞的龙。
我知道,那时我的血液中,终究是长江和黄河梦圆在一起了。
邹安音 女,鲁院西南第五届青年作家班学员,鲁院四川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人民文学》《人民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文艺报》《散文百家》等;曾获得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届《人民文学》美丽中国奖、第三届四川散文奖等。作品入选中国作协2019年定点生活项目。出版散文集《心上青居》《菩提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