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米尼的战略思想

何辉

若米尼（Antoine-Henri Jomini，又译约米尼，1779-1869）是法国拿破仑时期的军事理论家。他是瑞士人，曾当过法军将领，后来则成为俄国的将军。1其主要著作包括《论大规模军事行动》《战争艺术概论》（Précis de I Art de la Cuerre）《拿破仑的政治与军事生涯》《战略学原理》等。其中最著名的一部莫过于《战争艺术概论》（又译《战争的艺术》）。要分析若米尼的战略思想，最为方便的材料，也可能是《战争艺术概论》这部书。为什么这么说呢？理由可从若米尼自己的文字中找到。若米尼在《战争艺术概论》序言中写道：“《战争的艺术》（即现译的《战争艺术概论》）是我对战争最高思辨的最后见解。”2

《战争艺术概论》这部书，一共八章，内容分别是战争的政策、军事政策或战争哲学、战略与战略计谋、大战术与交战、战略战术性混合作战、战争勤务或调动——军队的实用艺术、军队的战斗部署和单独或联合使用三个兵种，以及对以上内容作出的一个结论。根据若米尼在此书序言中的说法，这部书实际上是他之前写的《论大规模军事行动》的修改版或补充版。俄国沙皇很重视《论大规模军事行动》，并下令将其翻译为俄文。但是，若米尼自认为《论大规模军事行动》不是一部完整的著作，于是写了一篇补充性的文章。后来沙皇要求若米尼对《论大规模军事行动》作进一步补充，以用作皇太子的教材。这促使若米尼对《论大规模军事行动》进行了更多的补充。他补充的内容包括：信念战争、民族战争、最高作战指挥、军队士气、防线、战区、战线、预备队、临时基地、山地战战略以及判断敌人的运动等内容。对照流传至今的《战争艺术概论》一书的目录，我们可以发现，增补的内容主要集中在书的前四章，尤其是前三章之中。这种对之前的文章不断进行修改并最终成书的过程，呈现了若米尼对军事问题进行理论化思考的过程。钮先钟认为，《战争艺术概论》与前书思想大致相同，说明若米尼的思想是持续而稳定的。3若米尼清楚地意识到该书大量使用概念的特征，并在序言中对此进行了辩护。他指出，《战争艺术概论》一书是“一本包含诸多复杂定义的指导性著作，不可避免地要重复某些词汇和思想……可能有人会责怪我过于钟爱定义，这点我不得不承认，我认为，这正是我的价值所在”。4他进一步为此辩护道：“建立一门人们至今陌生的科学的基础，首先要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统一其各组成部分的不同名称。”5这一辩护有一定的说服力，同时也明示了作者创作这部书的野心——试图建立一门新学科的基础。

在若米尼的思想中，战略有特定的范畴。在战略范畴之外，有更大的范畴，涉及政治家和军队统帅应该思考的问题。他提出了“军事政策”或“战争哲学”的概念，并指出，“我们称除外交政策方面所进行的关于军队统帅方面的考虑为‘军事政策或‘战争哲学，因为它既不全部属于外交范畴，又不全部属于战略范畴，但是它对政治家和军队统帅的计划具有最重要的意义。”6因此，我们可以认为，若米尼思想中的“战略”，是狭义的。他注意到了政治、外交与战争的联系。他用他提出的“军事政策”或“战争哲学”的概念暗示了这种联系，并在暗示这种联系的同时，在《战争艺术概论》的第一章中从国家之间进行战争的目的开始自己的讨论。他列举了九种战争的目的，包括捍卫某些权利、保证国家的独立不受任何威胁、为雪国耻的报复以及纯粹的征服和侵略欲望等。7随后列出了国家间战争的九种情况，包括可能是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可能是一个国家對抗结成同盟的其他几个国家、可能是同盟与一个国家交战等。他的这种思考和写作特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数学中的枚举法。这或许是因为他亦精于数学，因此在思考与写作中有意或无意地表现出这种特征。这种特征，遍布于《战争艺术概论》的全书，使其著作内容呈现出明显的体系化。

若米尼既把“军事政策”或“战争哲学”置于战略范畴之外，便对它们进行了专门的论述。这部分内容在《战争艺术概论》的第二章之中，具体内容涉及军事统计学和军事地理、其他影响战争胜败的因素、军事制度、军队统帅和高级作战指挥机关以及民族的尚武精神和军队的士气等。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具体内容，在西方古代的军事思想和中国古代兵书中，不少是被混入战略范畴进行思考的。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由古至今的战略思想内涵的不同之处，也可以看到战略思想的范畴一度有从模糊、广义向清晰、狭义发展的倾向。可是，在现实世界中，政治、外交等宏观因素与战争之间的联系是如此紧密。尽管若米尼以及他的继承者和推崇者们努力对“战略”进行狭义化处理，但是上述的联系永远不可能被彻底切断，后来的“大战略”思想最终成为当代战略思想潮流中非常重要的一脉也就不足为奇。钮先钟更直接地认为《战争艺术概论》第一章章名“战争的政策”（钮先钟书中译为“政略”）可以翻译为“大战略”。8

若米尼偏爱下定义的写作风格，使其在很多问题的论述上表现出试图为战争艺术找到普遍化规律的倾向，尽管他在寻求普遍性的同时也试图强调各种战争、每场战争的特殊性。他认为，“一旦决定战争，就必须依照战争艺术的原理进行战争”。9这就使得他关于战争的思想不得不从宏观的、战略性的思想逐渐向微观的、战术性的思考过渡。在战术层面上说，若米尼对于后世战争的战术研究也产生了巨大的贡献，但反过来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其战略思想的展开。后世思想僵化者可能因尊崇若米尼教科书式的思想，形成关于战争、战术的教条主义。这显然不是若米尼的本意。他强调了战争的普遍原则（与他同时代的著名军事理论家克劳塞维茨正是针对这点严厉地批评其理论），但却明确指出自己的理论绝非机械的理论，战争因素不可能简化为数学计算。尽管若米尼受到克劳塞维茨等人批评，但无论如何，从若米尼为现代军事科学奠定基础这一点来看，马克思称其是“伟大的战略家”毫不为过。

若米尼不仅提出“军事政策”或“战争哲学”，将它们与战略区别开来，而且将战略与战术、后勤学加以明确的区分。他指出：“战略是发生在地图上，研究整个战争区的艺术。”10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他的定义在当时就受到他人的批评，但是其他人并未提出更好的定义。具体而言，若米尼认为战略的内容包括战争初期作战计划的拟定内容。他在书中胪列了战略的十三条内容，分别是：

1.查明战区的特点以及在战区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的特点;2.根据上述情况，选定最有利的作战行动方向;3.选择和建立固定的作战基地和作战地区;4.选择进攻或防御目标;5.决定作战正面、战略正面和防线;6.选择从基地至军队作战目标之间，以及基地至军队所占领的战略正面的作战线;7.选定战略线，以便实施各种机动，包围战略线上的各点;8.建立临时作战基地和战略预备队;9.研究军队的机动;10.研究补给中心和军队行动的协同关系;11.研究要塞的战略意义、军队的掩蔽部和军队移动的障碍，研究如何围攻要塞;12.选择建立堡垒、桥头堡等工事的位置;13.选择牵制性进攻和派出大支队的有利时机。11

上述十三条，前五条可以进一步简单地总结为战区分析、选择作战方向、选择和建立作戰基地和地区、选择目标、决定战略正面、选择作战线;后面则是更加具体的行动方案。对于军事统帅来说，它们的确是一份清晰的指导清单。在现代战争实践中，我们可以看到大量的实例有受若米尼战略思想影响的痕迹。在前五条中，我们还几乎可以看到现代营销战略思想和广告公关战略思想的影子（背景分析——制定营销、广告和公关目标——选择目标市场——确定主要竞争对手——制定具体策略等）。由此可见现代市场营销战略、广告公关战略思想受军事战略思想的深刻影响。

一般认为，若米尼最大的贡献是确立了战略、战术和后勤学的分野，建立了较为完整的军事理论体系。我认为，若是从战略思想的角度来说，若米尼最为闪耀史册的贡献，是提出了“人民战争”的概念并说明了它的特征。他非常确定地指出：“全民参加的或是大多数国民参加的为了捍卫自己独立的战争，才能称为人民战争……侵入这个国家的军队，只能控制所驻据点，只能用武力获得补给，其交通线往往被威胁着……入侵者拥有的只是一支军队，而他的敌人拥有军队，还有整个民族的支持，他们人人都要奋起抵抗，运用一切武器杀敌。入侵者只能控制占领的地区，一旦离开这里，就会因敌人所设置的重重障碍而寸步难行。”12（可以说，若米尼已经从理论上预判了后世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德国法西斯和日本帝国主义的失败）尽管若米尼并未在揭示“人民战争”的内涵和特征的基础上将它发展为一种明确的战略，但是这一思想对战略思想的巨大贡献是毫无疑问。毛泽东作为伟大的战略家、军事家，带领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将“人民战争”的战略思想在实践层面发挥得淋漓尽致。由此可见“人民战争”这一战略思想的伟大历史意义。

若米尼继承了启蒙时代的军事思想，13其战略思想影响深远，后世的富勒、李德.哈特、戴高乐、老马汉、小马汉（《海权论》作者）等人都受到了其思想的惠泽。

（作者是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近著《龙影：西方世界中国观念的思想渊源》，长篇历史小说《大宋王朝?王国的命运》等）

标注信息：

1.关于若米尼的生平故事，可参阅：刘聪《若米尼传》，解放军出版社，2009年。

2.【法】 若米尼《战争艺术概论》，唐恭权译，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7年，序言第1页。

3.钮先钟《西方战略思想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72页。

4.【法】 若米尼《战争艺术概论》，唐恭权译，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7年，序言第2页。

5.同上书，序言第2页。

6.同上书，第4页至第5页。

7.同上书，第3页。

8.钮先钟《西方战略思想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75页。

9.【法】 若米尼《战争艺术概论》，唐恭权译，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4页。

10.同上书，第54页。

11.同上书，第53页至第54页。

12.同上书，第16页至第18页。

13.钮先钟《西方战略思想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