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紧缩句句法、语义、语用统合分析:默认语义学视角*

2021-08-05 09:23赵方铭张绍杰
外语学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语义学规约句法

赵方铭 张绍杰

(东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长春 130024)

提 要:汉语紧缩句研究至今已有一个世纪的历史,但以往研究重于对紧缩句句法、语义、语用单一层面的分析,忽视对其整体的认识。本文从默认语义学视角分析紧缩句识解过程中体现的句法、语义、语用多层面的互动关系,研究发现, 紧缩句的识解过程通过其3个层面的互动呈现出从逻辑关系语义表达到非逻辑关系默认义表达的意义连续统。本研究为探索紧缩句句法、语义、语用统合分析开辟新路径。

1 引言

紧缩句,像复句一样,包含两个或两个以上相互独立的表述性结构,但句中一些成分常被缩略,句内各部分紧密结合,没有语音停顿,表达条件、因果、转折、让步等逻辑语义关系。如“不说不知道”“下雨我们也要去”,等等。紧缩句因其表达方式的灵活多样, 以及使用的频度和广度,在汉语句式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近十多年来,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紧缩句研究取得新进展(参见梁蕴华 2002,李泰洙 2004,赵雅青 2014,皇甫素飞 2015等),但依然存在不容忽视的问题,如仍停留在对紧缩句分散的描写和解释上,尚未充分认识句法、语义、语用之间的互动和关联,尤其从听话人角度探究紧缩句的识解过程鲜有问津。本文基于默认语义学(Jaszczolt 2005, 2010, 2016)解释模式探究紧缩句的句法、语义、语用互动关系,尝试为汉语紧缩句研究开辟一条统合分析的新路径。

2 默认语义学概观

默认语义学从真值条件语用学(Truth-conditional Pragmatics,简称TCP)(Recanati 2004)汲取灵感,认为意义归属于心理行为(mental acts)和表征思想的交际行为(acts of communication)(Jaszczolt 2005,2016,2018a)。但默认语义学明确反对句法导向原则(Syntactic Direction Principle),认为话语的真值不需要囿于自然语言的逻辑表达形式,而真值条件语用学试图同时描写非字面内容和字面内容,不符合意义的心理现实及其心理表征(Jaszczolt 2009b,2010)。

2.1 默认语义学理论模式

默认语义学认为,真值条件意义具有合成性(compositionality),并非只依赖于传统的句法和语义因素,而应包含词义/句子结构(WS)、有意识的语用推论(CPI)、认知默认(CD)以及社会文化和世界知识默认(SCWD)4种信息源,体现为以平等地位相互作用而产生的并合表征(merger representation)(Jaszczolt 2010:199,204)。这种心理表征意义被界定为首要意义,即最能体现交际意图的凸显意义,而由SCWD和CPI所生成的其它意义则属于次要意义,如图1所示:

图1 默认语义学的话语解释模型(Jaszczolt 2010:200)

2.2 句法、语义、语用层面的平等地位

默认语义学借鉴格式塔心理学的语义合成观(Gestaltist Compositionality),建立双向的、互动的意义生成机制(Recanati 2004:132,Jaszczolt 2009a:133),强调“合成”存在于心理表征层面,由自上而下的过程类型(CPI)、自下而上的过程类型(WS)以及兼容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两种处理方式的过程类型(CD/SCWD)同时参与语义合成(Jaszczolt 2016, 2018b),因此首要意义和次要意义的加工顺序并不固定,自上而下的语用过程使首要意义常常先于次要意义凸显出来,但某些次要意义的加工对首要意义的识解也可能是必需的(同上 2010:199)。Jaszczolt进一步指出,句法结构和逻辑形式有可能并非是话语理解的起点,而是一个终点(Jaszczolt 2018a:152)。 数十年来,实验语用学的兴起也为反句法中心论提供源源不断的实验证据(Gibbs 1983,Pynte et al. 1996,Pitts 2005,Giora et al. 2015等)。既然句法、语义和语用在互动中不存在主次先后之分,这就为我们提供既可以句法为切入点去研究语义和语用的关系,也可以语用为切入点去研究句法和语义关系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默认语义学赋予句法、语义、语用3层面在话语理解中的平等地位,即在承认语用推论作用的同时,为语言的规约化处理以及默认解释过程提供足够的空间。Jaszczolt认为,语言是一种认知现象,也是一种社会文化现象,话语处理过程中人们的心理状态以及语言使用的惯例化都会导致一些意义的凸显和自动生成,因此,在承认部分默认过程独立于语境而直接依赖于语言形式和语义的同时,默认语义学(Jaszczolt 2018b)进一步将语用加工分为语用推论和语用默认(pragmatic defaults),认为语用默认不需要有意识的推理的参与,可通过识别语境自动生成,具有可取消性,语用默认的两面性恰恰进一步验证意向性和规约性在话语识解过程中的平等地位。长期以来,语义学与语用学争论的焦点之一,就是有意识的语用推论与自动的规约化解释在话语理解过程中的分工问题,Jaszczolt采取折中路线,认为二者在WS,CD,SCWD以及CPI 这4种过程类型的互动中平等地参与意义合成,尽管有学者质疑这种“合成”到底是一种方法论原则还是同时真实存在于心理表征(参见Dowty 2007),但在我们未能通过充分的实验手段寻求更有说服力的解决方案之前,这种折中路线符合话语推导机制展现出的弹性和包容性。

2.3 意义并合表征的形式化分析

默认语义学将会话表征理论(Discourse Re-presentation Theory,简称DRT)(Kamp, Reyle 1993)的形式化分析与真值条件语用学(TCP)的语义语用化导向(pragmatization of semantics)结合在一起,解决了长期以来语义学理论所面临的一大挑战,即实现“形式优雅”(formal elegance)与“心理现实”(psychological reality)的共存(Papafragou 2000:208)。默认语义学将真值条件内容投射到心理层面,将传统的句法语义合成扩展到整个语用层面,形式语义学求和符号Σ也因此具备语用属性:语用因素不再作为外来因素干涉真值条件意义,而是作为其内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起支配作用(Jaszczolt 2018a:136),这就为句法、语义、语用统合研究的形式化分析扫清理论障碍。

Jaszczolt指出,由于作为分析目标的首要意义过于具有语用特质(pragmaticky)而使形式化分析不易实现,因此相对于以DRT为代表的动态语义学的形式化,默认语义学只是一定程度上的、较低水平的形式化,WS,CPI,CD,SCWD之间具体互动方式的运算法则也仍是未来的一个目标(Jaszczolt 2009a:152)。但面对长期以来阐释学的语用解释与计算式的、机械的语义解释之间的尖锐对立(Recanati 2006:451), 默认语义学无疑是后格赖斯语境论向后蒙太格形式主义相容方向迈出的一大步。由于语用过程常常不受句法限制,语用机制到底在何种程度上作用于话语解释,答案尚不清楚。然而,默认语义学这种形式化模式可以进一步为实验语用学提供可验证的假说(Jaszczolt 2009a:144),以回应语用解释力是否因不受限于句法条件而存在过度衍生问题的质疑(Stanley 2002;King, Stanley 2005)。

综上,默认语义学为我们分析句法、语义、语用的互动关系提供全新的视角,即这种互动并非建立在字面意义/非字面意义区分基础上的所言层面,而是被纳入到统一的多维互动的动态语义合成系统中,并以形式化手段展现出来,这为我们对紧缩句句法、语义、语用统合分析提供理论依据。

3 基于默认语义学的紧缩句分析

紧缩句包含两个或两个以上表述性结构,表达条件、转折、让步、因果等逻辑关系。但在具体语境中,紧缩句的意义识解往往并不受限于其句法形式,紧缩句意义与形式存在不匹配、不相称的情况。沈家煊认为,这种形义间不对称性形成的原因之一是语言形式和意义在演变过程中的不同步(沈家煊 2015:354)。既然形式不能充分地反映意义,而意义的演变又离不开语言的使用,传统的句法分析显然存在局限性,而采用默认语义学模式进行句法、语义、语用统合分析,才会有助于我们更全面深入地认识紧缩句这一复杂现象。

3.1 语用意图凸显

根据默认语义学,最符合说话人交际意图的意义才是最凸显的意义,即话语的首要意义,其它不够凸显的意义属于次要意义。因此,句法语义层面的逻辑关系意义到底是首要意义还是次要意义,主要取决于紧缩句使用语境中听话人对说话人意图的识别。

① 台风来了还要去上班。

在具体语境中,基于对说话人意图的识别,听话人可通过有意识的语用推理将该句识解为“就算台风来了,某人还要去上班”的让步关系,或者“虽然台风来了,但某人还要去上班”的转折关系,这种经由语用充实得出的明确的、完整的逻辑语义关系有可能是说话人意欲表达的首要意义,这也符合默认语义学认为句法结构或逻辑形式可作为话语识解过程终点的观点。但如果说话人的交际意图是对“去上班”这一行为实施者的称赞或者对“台风来了还要去上班”这一要求的抱怨,那么其首要意义就可能是“某人真是工作狂”或者“这个要求太不人性化”等非逻辑关系意义。以此句为例,其意义处理模型如图2和图3所示:

图2 “台风来了还要去上班”首要意义为逻辑关系意义的并合表征图示

图3 “台风来了还要去上班”首要意义为非逻辑关系意义的并合表征图示

上述例子说明,紧缩句句法层面的逻辑语义关系有时是首要意义,有时却降为次要意义,其根本原因是说话人通过具有逻辑关联的语义内容表达某些交际行为的意图在语境中更为凸显。此外,还有一种特殊的紧缩句,其逻辑关系建立在对其内部从句或短语所体现的言语行为的修饰、限制基础上(Sweetser 2002:111),目的是为该言语行为的实施提供适切条件,因此它们虽然也表达逻辑关系,但逻辑关系意义被压制,仅为次要意义。例如:

② 饿了冰箱里有蛋糕。

在具体语境中,听话人几乎不会将“如果(某人)饿了,冰箱里有蛋糕”的条件关系或者“既然(某人)饿了,冰箱里有蛋糕”的因果关系识解为首要意义,因为严格来说,“饿了”并不构成“冰箱里有蛋糕”的逻辑前提:不论“饿了”是否为真,“冰箱里有蛋糕”都为真。与“饿了”真正存在逻辑关联的是“冰箱里有蛋糕”所体现的提供类言语行为,“如果/既然(某人)饿了,那么我告知(某人)冰箱里有蛋糕”,因此该句要表达的首要意义即是这一间接言语行为所意图传达的提供行为,而该句句法层面的逻辑语义关系则因为有助于该言语行为的顺利实施而降为次要意义。

3.2 语用规约凸显

在实际使用中,紧缩句并不总是表达逻辑关系意义,从根本上来讲,这是紧缩句内部结构的语法化所致。语法化是从命题意义表达转向主观性表达的单向性(unidirectionality)过程(Traugott, Dasher 2003),语言的语法化过程即为使用的规约化过程,语言规约是集体意向的产物,说话人选择规约化的语法形式,即是按照集体意向表达个体意向(张绍杰 2017:671)。因此,在对部分紧缩句的实际识解中,基于语用规约的默认过程(CD/SCWD)使听话人能够突破句法形式的限制自动识解其最为凸显的规约化的意图表达,即非逻辑关系的默认意义。

③ 说什么咱们也不能灰心。

该句中“说什么”与“咱们也不能灰心”之间看似表达让步关系意义,但其实“说什么”已经虚化为评注性准让步标记,发挥情态副词的作用,进一步体现说话人态度,与此类似的还有“怎么说/看/着”“无论如何”“不管怎样”等格式,听话人将该类紧缩格式默认识解为说话人对后件内容的主观强调。以此句为例,其意义处理模型见图4。

④ 我非去不可。

该句条件关系意义在识解过程中受阻的原因在于:随着主观意愿强调功能的强化,“非X不可”的命题述谓功能弱化,“非”字取得独立的情态副词地位,表达“一定要”的强硬肯定语气,而“不可”则功能悬空,脱落已然常态化,这些语用规约信息都帮助听话人将该格式默认识解为凸显强烈主观意愿的非逻辑关系表达。

4 紧缩句意义连续统:句法、语义、语用的互动关系

由于紧缩句内部不同结构的语法化程度不同,语用意图和语用规约在不同紧缩句识解过程中的凸显程度也不同,但二者之间并不存在泾渭分明的界线。在共时视角下,根据默认语义学,紧缩句的意义识解依然需要建立在意图识别基础上的语用推理过程(CPI)以及建立在语法化和规约化基础上的默认过程(CD/SCWD)的共同参与,不同语境中同一紧缩结构是表达句法层面的逻辑语义关系还是非逻辑关系的默认意义完全取决于这两个过程的互动结果。下面通过3个例子做进一步说明:

⑤ 爱谁谁,违章就不行。

“爱谁谁”结构中的实义动词成分在语法化过程中已完全脱落,这种句法层面可分析性的降低为语义泛化提供条件,使其在具体语境中既可以默认识解为“随便/不管谁”的人物任指义,也可以默认识解为“随便/不管怎样”的情状任指义。同时,由于发生意义淡化(meaning bleaching)的旧语义项仍可对新语义项起到制约作用(Hopper, Traugott 2008:76),听话人仍可通过对具体语境信息的识别默认推导甚至通过实义动词的补全推理得出“如果/只要……就……”这一条件关系意义。

⑥ 打死也不投降。

⑦ 打死也吃不完。

⑧ 每到周五体育课时打死也不下雨。

以上3句都用到“打死也XX”这一固定结构,但是听话人对“打死”这一表述性成分的推导和识解过程并不相同。通过对具体语境信息和说话人意图的识别,例⑥中的“打死”依然可以表达实义动词意义,识解为说话人“即使被打死也绝不投降”的意图意义;在例⑦中,“打死”与“吃”之间的现实关联性降低,在多数语境中默认识解为说话人对“吃不完”这一推定的强烈肯定态度,但在某一极端语境中依然存在被默认识解为让步关系意义的可能性;而在例⑧中,“打死”与“不下雨”已经完全不存在真值条件关联,作为语言规约信息,“打死”在上下文中完全词汇化为情状副词,该句被默认识解为说话人对“每到周五体育课时就是不下雨”的强烈感慨。

不同于上例,还有一些紧缩句没有固定格式,语法化可能性较低,表达首要的或次要的逻辑关系意义,但如果这些紧缩句出现在特定的语篇环境中,其意义识解就会受到语篇层面规约因素的影响。例如:

⑨ a. 我看见他三次了。

b. 看见也当没看见。

⑩ 老板, 我知道你有钱,但是,有钱也不能太任性啊。

这两例中紧缩句的共同点在于其表述性前件在语篇中与前文相呼应,它们之所以能以紧缩句的形式呈现出来,从根本上讲是为了起到该句与前文之间的语义衔接作用。这些前件内容作为已知的认知条件(given epistemic conditional)(Sweester 2002:131)体现说话人的推理顺序,发挥不具真值价值的话语标记作用,以进一步表达说话人的主观认定和推论,因此紧缩句内部的逻辑关联并非说话人意图意义,而作为默认信息的一种,这种规约化的衔接手段帮助听话人将紧缩句后件内容的表达行为自动识解为意图意义。同时,这种默认识解方式的前提是前文发挥预设功能,一旦该预设脱离言域而仅仅存在于交际情境或者共享背景中,默认识解过程即从依赖句法/语义层面转而依赖语用和语境层面,进而具备可取消性,交际双方对“看见”“有钱”预设程度的判断在影响听话人对说话人意图识别的同时,进一步影响听话人对紧缩句内部逻辑关系的识解。

通过对以上例句的分析,我们可得出如下结论:由于对紧缩句结构(WS)的识解离不开语用推理过程(CPI)与默认过程(CD/SCWD)的共同参与和持续互动,在具体语境中,某一表达非逻辑关系意义的紧缩句可以在语用因素作用下表达逻辑关系的默认意义和推论意义,如例⑤,某一表达逻辑关系意义的紧缩句也可以在规约因素作用下表达非逻辑关系的默认意义,如例⑨和⑩,紧缩句个体意义因而表征为逻辑关系意义——非逻辑关系意义连续统;同时,语法化推动紧缩句从表义功能向表情功能持续发展,部分紧缩句依然能够通过语用意图表达句法层面的逻辑语义关系,如例①和②,部分紧缩句的使用则已然规约化,相关句法形式的使用触发非逻辑关系意义的默认识解,如例③和④,还有部分紧缩句处于过渡状态,在语用意图和语用规约此消彼长的互动中,或表达逻辑关系意义或表达非逻辑关系意义的语用默认产生,如例⑥—⑧。因此紧缩句整体意义亦表征为逻辑关系意义——非逻辑关系意义连续统。如图5所示:

图5 句法、语义、语用互动作用下紧缩句意义连续统

5 结束语

本文以默认语义学理论为分析视角,通过探析汉语紧缩句识解过程中句法、语义、语用的互动关系,尝试寻求一条紧缩句句法、语义、语用统合研究的新路径。本文认为,在紧缩句识解过程中,在凸显的语用意图作用下,句法/语义层面的逻辑关系意义可为首要意义或次要意义;在凸显的语用规约作用下,默认的非逻辑关系意义则为首要意义,句法/语义层面的逻辑关系意义降为次要意义甚至非意图意义,并进一步指出由于意向性与规约性的共同作用以及语法化的持续发生,紧缩句在识解过程中表征为从表达逻辑关系到表达非逻辑关系的意义连续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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