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海娜
苏丹共产党(Sudanese Communist Party, SCP)曾被视为阿拉伯世界规模最大、组织最完善、表现最突出的共产党。
20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尼迈里执政初期,苏丹共产党迎来政治舞台上的高光时刻,拥有约50,000~80,000名党员和忠实支持者,包括农民、工人、知识分子甚至宗教领导人。作为世界革命运动和阿拉伯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组成部分,苏丹共产党是阿拉伯世界唯一相对独立于苏联和东欧以及共产国际的共产党,在反对帝国主义和争取民族独立过程中呈现出独特的发展优势。该党注重将共产主义理论与苏丹本土现实相结合,在苏丹独立后发挥着重要的政治作用,成为苏丹国内一股重要的政治力量。本文聚焦苏丹共产党扮演的政治角色及当代影响,着重考察苏丹独立和政治发展进程中苏丹共产党政治角色的演变。涉及苏丹共产党在独立前苏丹民族主义运动和国家解放进程中的角色、冷战背景下作为有效压力集团的角色以及2018年12月苏丹变局以来对苏丹国内政治格局的影响,旨在为评估苏丹当前政治局势和预测苏丹变局未来走向提供一种观察视角。
苏丹共产主义运动是阿拉伯世界民族解放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在民族解放浪潮下,苏丹共产主义者在英国和埃及共产主义运动的支持和影响下,于20世纪上半叶成立苏丹民族解放运动(Sudanese Movement for National Liberation, SMNL)。二战后,苏丹民族主义发展到政党产生阶段,苏丹共产党正式创立,并致力于苏丹民族主义和国家解放运动。在国内纷扰和暴力政治背景下,苏丹共产党提出国家统一、反对宗派主义及民主发展的理念。相较其他阿拉伯国家共产党对苏联共产党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依赖,苏丹共产党表现出较强的独立性,试图建立融合苏丹传统伊斯兰教和多元族群现实的本土共产主义理论。
苏丹民族解放运动推动了苏丹的独立进程,却遭到独立后新政府的排斥,主要原因如下:首先,苏丹民族解放运动遭到传统政党排挤。独立斗争中,乌玛党无条件支持苏丹共产党,强化了苏丹社会中保守的社会力量;阿希加党无条件支持苏丹共产党,通过埃及资产阶级削弱了苏丹工人和农民的地位。由于缺乏同其他主要政治力量的战略联盟,独立后的苏丹共产党陷入孤立。其次,苏联对苏丹独立持矛盾态度。埃及纳赛尔革命政权建立后,苏联希望通过反殖民统治限制英美在中东和非洲的影响,又不希望因支持苏丹独立而疏远纳赛尔。最后,苏丹民族解放运动由富裕阶层的知识分子控制,旨在将共产主义运动发展成左翼民族主义党派,推动苏丹走向主权和独立,致使苏丹共产党未能成功组织工人阶级。因此,该运动的支持力量限于城市工人阶层和知识分子,虽历经半个世纪的发展,1950年~1956年其核心成员仅1,000~1,500名。
苏丹共产党正式创立于民族主义运动晚期,但共产主义话语早在20世纪20年代便已在苏丹出现。鉴于英国的高压政策,共产主义在苏丹政治组织中的传播发生在二战后。
20世纪40年代,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传入苏丹。1944年,埃及共产主义之父亨利·柯里尔(Henry Curiel)领导的埃及民族解放运动(Egyptian Movement for National Liberation, EMNL)吸引苏丹学生加入,号召尼罗流域人民联合对抗殖民主义并呼吁苏丹民族自决。二战期间,英国对苏联采取友好政策,在苏丹戈登纪念学院引入马克思主义课程和著作。 据悉,驻扎喀土穆的青年英国士兵赫伯特·斯托里(Herbert Storey)就是英国共产党员。英国马克思主义者在戈登纪念学院介绍马克思主义思想,加上二战时支持苏联的宣传,为苏丹共产主义运动奠定了基础。 1945年10月,柯里尔组建苏丹民族解放运动(Sudanese Movement for National Liberation, SMNL),希望该组织维持与埃及民族解放运动的密切联系,斯托里则希望其与英国共产党保持联系。苏丹民族解放运动通过毕业生大会和其他党派扩大影响,利用反英思想组织动员民众,呼吁尼罗流域团结。初期,该运动由少量知识分子、学生和个别工人组成,推动苏丹摆脱殖民统治,之后发展成为依赖其他党派的资产阶级左翼政党。1947年苏丹民族解放运动呼吁铁路工人罢工,1949年制定马克思列宁主义党纲,组织动员农民、参与创立工人联盟及指导成立苏丹总工会和中学教师联合会。该运动是首个在工会运动中发挥积极作用的政治力量,很快发展成工人工会(Labor Union)的领导。作为组织和领导工会运动的先锋,苏丹民族解放运动加强了苏丹的政治激进主义倾向,推动了由政党操纵工会运动这一传统的形成。苏丹国内其他政治力量及历届政府把工会运动看作政治实体,政府尤其是军方将工会视为共产主义者的代理人并采取遏制策略,专业人士阵线(Front of the Professionals)也被其他党派视为共产主义者控制的组织。20世纪50年代初,苏丹民族解放运动吸引和平支持者、专家、妇女和学生群体加入,导致英国苏丹总督禁止苏丹共产主义组织的活动。
独立前夕,苏丹民族解放运动团结积极因素组成共同阵线,推动苏丹成为独立的主权国家。受苏丹社会普遍存在的宗教意识形态影响,苏丹民族运动主张团结各阶层对抗帝国主义,包括穆斯林、基督徒、其他宗教信徒和非宗教因素。 1956年1月1日苏丹独立,同年2月苏丹民族解放运动更名“苏丹共产党”,苏丹共产党正式诞生。苏丹独立后,苏丹共产党立足反帝国主义,并在此基础上适应苏丹本土传统。独立初期,传统的乌玛党和民主统一党(Democratic Unionist Party, DUP)决定苏丹政治进程。1954年~1958年民主统一党和乌玛党先后主导民选政府,1965年~1969年两党再次共享联合政府。苏丹共产党通过组建反帝国主义阵线,谋求在传统党派之间的适度中立。20世纪60年代末,苏丹共产党和苏丹穆兄会开始主导苏丹政治。1969年尼迈里上台后,苏丹共产党通过与尼迈里政府结盟迎来其在苏丹政治舞台上的高光时刻,同时作为平衡力量遏制政府的独裁倾向和国内保守势力。1971年苏丹共产党与尼迈里政府关系破裂后,苏丹穆兄会受到尼迈里政府的青睐,成为苏丹共产党的主要竞争对手。与此同时,传统党派的影响力依然存在。1986年~1989年乌玛党和民主统一党再次组建联合政府。
面对传统党派和穆兄会两方面的压力,苏丹共产党逐渐转向团结进步力量,旨在推进苏丹的民主进程与变革。鉴于苏丹国内传统势力和历届政府的持续打压,独立后至巴希尔执政期间苏丹共产党的地位遭到空前削弱。独立初期,传统政党主导苏丹政治,围绕对外政策陷入分歧。二战后,苏丹在去殖民化政策推动和民族主义者施压的背景下独立。1953年,阿希加与其他党派联合组建的民族联合党(Nationalist Unionist Party, NUP)赢得议会多数席位。1955年12月,哈提米亚和安萨尔领导人联合支持独立的力量致力于实现苏丹的完全主权。
1956年2月组建的阿扎里联合政府对外追求不结盟政策,加强与阿拉伯和非洲国家的联系,对内支持世俗政策并疏远哈提米亚派。同年6月,脱离民族联合党的哈提米亚成员在米尔加尼领导下创建人民民主党(People’s Democratic Party, PDP)。7月,人民民主党—乌玛党联盟掌控苏丹政治。 哈利勒在上述两党及安萨尔和哈提米亚教派支持下组建新联合政府,对内向人民民主党施压,对外将与埃及和美国的关系作为主要政治关切,调整对美政策并主张与埃及合作。埃及则希望阻止美国对苏丹的经济与技术援助,避免美国渗透苏丹。哈利勒时期,苏(丹)埃(及)关系围绕尼罗河水和美国援助苏丹问题陷入危机。1957年,苏埃重新谈判尼罗河水资源再分配问题并陷入僵局,导致苏埃关系紧张。同年,美国援助苏丹引发埃及不满。苏丹有意支持美国主导的巴格达条约,以期获得美国更多的经济和军事援助,埃及则将美国视为非洲和中东地区的主要威胁。为此,埃及增强对苏丹解放运动的援助并支持苏丹共产党,以增强埃及在苏丹的影响力。苏埃危机引发乌玛党和人民民主党关系紧张。乌玛党坚持与埃及重新谈判1929年关于尼罗河水资源分配协议相关条款,并在哈拉伊卜领土问题上持强硬立场,以此希望赢得美国援助。人民民主党则希望维持与开罗的亲密关系,在尼罗河水资源分配领域采取融通立场,倾向搁置哈拉伊卜归属问题,反对接受美国援助。 阿扎里领导的民族联合党严厉批评哈利勒政府政策,希望利用亲埃浪潮重获权力和埃及信任,支持苏埃签署防御条约,主张苏丹与阿拉伯联合共和国的对外政策保持一致。在此背景下,苏丹共产党确立了在反帝国主义阵营中保持适度中立的政治立场,具体表现为:20世纪50年代,苏丹共产党延续反帝国主义立场,推动建立民族民主阵线(National Democratic Front, NDF),通过苏丹总工会发动工人行动,反对接受美国对苏丹的援助,积极充当乌玛党政府国内政策的平衡力量。1958年1月,苏丹共产党通过反帝国主义阵线宣布在民族联合党—人民民主党之间保持中立。同年10月,苏丹共产党联合苏丹工人贸易联合会(Sudan Workers Trade Union Federation)、佃农会(Tenants and Farmers’ Union)、学生会(Students’ Unions)、(南方)联邦党(Federal Party)和民族联合党组建的国民阵线(National Front),主张取消与美国的援助协议,苏丹政府采取中立对外政策。
苏丹共产党采取适度中立立场,旨在通过与传统党派的适时联盟对抗帝国主义干涉,但并未扭转其政治孤立地位。其间,苏丹共产党联合民族联合党组织公众抗议和示威活动,同时联合乌玛党、民族联合党、人民民主党和苏丹穆兄会组建民族主义阵线在大城市反对哈利勒政权。1958年11月阿布德通过政变上台,由于人民民主党和民族联合党分裂,乌玛党成为新政府的主导者。反帝国主义阵线党(Anti-Imperialist Front Party)动员公众舆论反对美国国际开发署的协议,联合南方自由党(Southern Liberal Party)、民族联合党、专业人士、工人、学生联合会反对乌玛党政府,阿布德在哈提米亚派、安萨尔派、人民民主党和乌玛党支持下镇压苏丹共产党。 苏丹共产党则团结革命力量反对阿布德政府。1959年~1964年,苏丹共产党多次协助建立工会,帮助组织罢工和公开示威游行。在此期间,苏丹共产党成员从750人左右增加到3,000~10,000人。 20世纪60年代,苏丹共产党联合乌玛党、民族联合党和人民民主党呼吁结束军事独裁政权。 面对传统党派的掣肘,苏丹共产党并未实现反对帝国主义的目标。1963年,苏丹共产党撤出反对派阵线后,作为专业人士阵线中最为积极的伙伴,成为代表工会和职业者组织等激进和进步政治力量。随后,苏丹共产党将注意力从建构反帝国主义阵线转向大众动员。1969年,尼迈里发动军事政变上台,在苏丹共产党全力支持下掌握大权。
苏丹共产党此时已成为苏丹高校中最强大的政党,尼迈里在埃及支持下与苏丹共产党结盟,左翼势力在苏丹的影响力达到顶峰。 尼迈里掌权后迅速打击政治对手,特别是乌玛党。1970年,尼迈里在埃及战斗机支持下袭击安萨尔在阿坝岛的基地总部,造成约1.2万名安萨尔信徒死亡,马赫迪家族大量财产被国家没收。 纳赛尔逝世后,尼迈里与苏丹共产党分歧日渐加剧。1970年11月,苏丹、埃及和利比亚组成三方联盟,尼迈里加强对苏丹共产党的攻击。1971年,尼迈里解散苏丹共产党和苏丹工会联盟。同年7月19日,前革命指导委员会成员哈希姆·阿塔(Hashim al-‘Ata)领导左翼军官发动政变。7月22日,尼迈里重新掌权,处决苏丹共产党领导人并破坏其组织,苏丹共产党被迫转入地下,其追随者无缘参与1977年开始的民族和解进程。 与苏丹共产党联盟的破裂后,尼迈里政府的外交政策彻底转向西方。1972年,尼迈里恢复与美国的外交关系,同时为获得新政治支持与南方达成《亚的斯亚贝巴协议》。面对国内强大的独裁统治和保守势力,苏丹共产党呼吁建立民主阵线,民主成为其动员大众运动的核心目标。为消除苏丹共产党的影响,尼迈里解散工会并终止与工会的联盟。
1972年,苏丹共产党呼吁推翻尼迈里政权,同右翼政党特别是乌玛党达成谅解并反对一党军事独裁。 鉴于与乌玛党的意识形态与历史差异,1975年~1977年苏丹共产党未能有效参与反尼迈里的“国民阵线”,该阵线包括乌玛党、民主统一党和苏丹穆兄会。国民阵线最初因苏丹穆兄会开始瓦解,随后因马赫迪暂时与尼迈里政府和解被架空。苏丹共产党被迫将注意力转向动员大众,此举威胁着尼迈里政权的稳定并影响了尼迈里后期的国内政策。尼迈里政府转而谋求国内伊斯兰势力的支持,苏丹穆兄会的崛起为尼迈里需求新的支持力量提供了基础,但也为尼迈里政权的垮台埋下伏笔。 尼迈里寻求伊斯兰政党的支持,国内政策朝民族主义和伊斯兰化方向发展,对外政策则试图深化与美国的联盟关系。尼迈里的亲西方政策引发伊斯兰主义者的不满,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和1981年埃及萨达特被穆兄会刺杀,促使尼迈里倒向政治伊斯兰的怀抱,进而导致苏丹共产党规模缩小,其对政权的威胁进一步削弱。 尼迈里国内联盟政策的转换致使其国内外政策自相矛盾。1983年,尼迈里颁布《九月法令》,在全国推行伊斯兰教法、废除《亚的斯亚贝巴协议》相关条款并中止南方的半自治地位。 伊斯兰教法重新点燃南北内战,苏丹的经济困境加剧,专业协会和工会组织的反政府抗议活动愈演愈烈。伴随20世纪80年代苏丹政治进程的推进,苏丹共产党开始反思下一阶段的斗争策略。尼迈里时期,苏丹政权支持的机会主义派系篡夺城市劳工运动领导权,农村富人和大商人接管农民协会领导权。苏丹共产党团结一切进步力量,试图推翻尼迈里独裁统治和对抗国内保守势力,推动苏丹的民主进程与变革。
1985年3月,大学生开启新一轮公众抗议,随后医师和其他职业工会加入罢工,大学生、失业的城市居民、专业人士和工会成员举行自发的反政府抗议活动,要求尼迈里总统辞职。
苏丹共产党与工会、乌玛党和民主联合党投身人民斗争。4月,军队在达哈卜领导下夺取政权,武装部队在过渡时期接管政府,医生、律师、教师和其他专业人士等反对派组成救国民族力量联盟(Alliance of National Forces for National Salvation)。 尼迈里倒台后,苏丹共产党积极参加起义,推动苏丹实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道路。苏丹共产党认为,苏丹人民在起义中构建的广泛民主阵线,是尼迈里政权垮台的决定性因素之一。 达哈卜领导的军事政变是来自军队内部的压力,军队是苏丹人民的一部分和大众民主社会运动的反映。为反对军队继续掌权,苏丹共产党团结一切力量,通过广泛的政治联盟推动苏丹变革,支持在苏丹建立世俗、政教分离的国家,反对独裁和军事政变。为团结进步力量,苏丹共产党承认宗教在社会中的重要性,主张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是伊斯兰教传统思想的现代重生。尼迈里倒台后,苏丹共产党的国内生存环境有所改善,遂试图在新政府中体现其治国主张。1985年~1986年,苏丹北方废除对政党和工会活动的限制,过渡时期军事委员会上台后承诺在一年内举行大选。苏丹共产党建议新宪法加强议会权力并减少总统特权,反对将军队作为政变及军事和文官独裁的工具。苏丹共产党还在选举纲领中主张恢复苏丹经济,利用解散尼迈里政府机构节省下来的资金解决紧迫的经济问题。1986年3月,为减轻外债负担,苏丹共产党推动农业和工业部门的重新国有化和重建。
此外,苏丹共产党对美国和沙特提供的外援持怀疑态度,主张实行独立、不结盟和反帝国主义的外交政策,反对美帝国主义的干涉和侵略及美以联盟,支持巴勒斯坦人民的正义事业,废除苏(丹)埃联合防御协议,巩固与苏联及社会主义国家的友好关系。鉴于保守势力依然强大,苏丹共产党并未在苏丹政治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1986年4月,苏丹共产党在制宪会议264个席位中仅赢得2个席位,未能在内阁中获得任何职位。苏丹共产党将其在政治舞台上的边缘化归咎于如下因素:一是绝大多数苏丹人仍受部落首领和宗教领袖的强烈影响;二是在长期军事独裁统治下,苏丹许多小资产阶级转变成资本家,工会领导人同国家机构的官僚阶层结合;三是前共产党和曾具有革命性的团体对工人阶级和革命运动中的资本利益持机会主义态度,为反动势力影响苏丹政治体系打开了大门,削弱了苏丹新政府解决社会政治问题的能力。苏丹共产党对工会的领导权在反抗独裁统治和保守势力过程中遭到侵蚀。苏丹共产党立足巩固民主进程,反对军事独裁。1986年6月,萨迪克·马赫迪领导乌玛党、民主统一党、全国伊斯兰阵线以及南方政党组成联合政府,苏丹回归文官统治。萨迪克在《九月法令》问题上优柔寡断,将重点放在继续掌权方面。民主统一党想要保留伊斯兰教法,而没有民主统一党,萨迪克政府就会垮台。乌玛党认为,《九月法令》是对伊斯兰教的残害,但因缺乏在议会中的绝对多数地位而对该法令无能为力。受苏丹国内宗教传统和传统党派的影响,尼迈里制定的《九月法令》成为随后制约苏丹国内和平进程的障碍。为维持统治,萨迪克政府开始武装并组织阿拉伯民兵。
此举对苏丹后来的历史构成致命威胁,成为苏丹国内族群暴力冲突不断升级的根源之一。1987年,苏丹共产党主张废除伊斯兰法,恢复世俗法律。1988年,乌玛党、民主统一党和全国伊斯兰阵线在内阁占主导地位,苏丹共产党判定右翼政府接受全国伊斯兰阵线的指南,既无力实现1985年起义的政治目标和解决苏丹严重的经济和社会问题,也不愿采取实际步骤结束南方内战,更不能打破同美国和阿拉伯反动政权的联盟。同年12月,失业、经济停滞、南方持续内战和日益严重的腐败引发喀土穆内乱,大学生、专业人士、公务员、劳工和佃户走上街头,反对传统政党把控独立以来的苏丹政治,苏丹陷入新一轮政治动荡。除历届政府对工会的镇压外,苏丹其他政党也试图与苏丹共产党争夺工会的控制权。20世纪50年代末,苏丹穆兄会开始与苏丹共产党争夺学生会的领导权。20世纪70年代中期,学生团体发展成为伊斯兰运动的大本营,民族联合党成功夺取苏丹共产党对杰济拉佃农的领导权。20世纪80年代,工会运动的政治构成更加多样化,苏丹共产党遭到严重削弱,仅控制专业人士和白领工会代表的工会运动部分。曾经强大的工人和农民工会的领导权几乎完全移交给了其他政党,比如民主统一党、乌玛党和全国伊斯兰阵线等。巴希尔执政期间(1989年~2019年),苏丹恢复了军政权统治。苏丹共产党失去了苏丹国内主要反对党的地位,融入反对势力组建的民族民主联盟(National Democratic Alliance, NDA),致力于推翻巴希尔政府和推进苏丹的政治与经济变革。民族民主联盟宪章构成了反对派活动的基础和理论框架,这是苏丹政治史上反对派力量第一次就纲领和组织形式达成共识。2019年4月11日,巴希尔政权倒台,苏丹进入新一轮过渡调整期。苏丹共产党延续了动员大众和推进政治变革进程的一贯斗争策略,但实力和影响力大幅下降,表现为其在苏丹政治舞台上愈加边缘化,在地区和国际关系层面的影响力极为有限。
20世纪90年代,伴随斗争手段从非暴力转向武装斗争,苏丹共产党逐步丧失反抗军事独裁政府的主导权。1989年6月,巴希尔发动军政变并领导成立“革命指挥委员会”。
同年12月,工会和巴希尔政府摊牌,医生领导罢工,其他专业人士紧随其后。巴希尔政府对工会成员采取强硬镇压政策,同时解雇了合格的、有技能的员工,用忠诚的干部代替。伴随大规模和系统裁员,大批专业人士和白领工人离开苏丹,在海外寻找保护或生活替代来源。 巴希尔政权彻底摧毁了苏丹的知识和专业能力,苏丹技术人员大批移民欧洲、美国、海湾和其他地方,苏丹共产党被迫寻求海外庇护和外部支持。 伴随专业人士和白领工人的离开,苏丹共产党对国内工会尚存的影响力进一步削弱。由于苏丹历届政府尽量减少“新势力”的作用、不能解决社会基本问题且民主实践效率低下,导致国家面临诸多治理难题。由此,苏丹共产党、部分左翼和受过教育的团体将“新势力”视为现代化和民主变革的先锋。随着巴希尔政权的巩固,苏丹共产党逐渐从非暴力转向武装斗争。一直以来,苏丹共产党对南方自决持保留意见。尼迈里政变后,苏丹共产党将阿尼亚尼亚游击队认定为美国和以色列的代理人。后尼迈里时期,苏丹共产党曾批评苏丹人民解放军不参加临时政府。1990年苏丹人民解放军加入民族民主联盟,此后苏丹共产党与苏丹人民解放军结盟反对巴希尔政权。1991年8月,苏丹人民解放军正式制定自决目标。1993年10月,里克·马夏尔和约翰·加朗就自决问题达成协议,挑战苏丹共产党关于国家统一问题的立场。伴随苏丹人民解放军作为争取民主统一苏丹的政治力量的崛起,苏丹共产党被迫走向对话和协调。1995年4月,苏丹共产党同苏丹人民解放军巩固民族民主联盟的团结,双方重申推翻全国伊斯兰阵线政府。此后,苏丹共产党接受武装斗争战略,苏丹人民解放军成为武装反抗巴希尔政权的灯塔。
鉴于内部分化,反对派联盟不同派系逐渐选择与苏丹政府妥协,苏丹共产党转向依赖国际舆论工具。1990年3月,苏丹共产党和民族民主联盟在亚的斯亚贝巴缔结《行动计划》,同意制定推翻巴希尔政权的集体战略,改革和调整苏丹经济,进行财富再分配,平衡现代与传统产业的发展,推动经济发展多样化和自给自足,捍卫苏丹决定的独立性和苏丹主权。
苏丹共产党参与起草《民族民主联盟宪章》,主张动员群众争取罢工、抗议和示威的权利,实施孤立军政权的策略。1993年4月,巴希尔政权指控苏丹共产党策划政变,全国伊斯兰阵线将恐怖主义加诸于苏丹共产党。苏丹共产党改变策略,借助国际舆论工具推动苏丹侵犯人权信息的国际传播。由于传统、保守的伊斯兰党派大量存在,民族民主联盟的权力集中在传统政党手中。1994年,乌玛党和苏丹共产党争夺在民族民主联盟的影响力。1998年,苏丹共产党主张把民族民主力量团结在专业人员和工会旗帜下,但却无力弥合联盟各派分歧。1999年11月,乌玛党领袖马赫迪会见图拉比并与苏丹政权展开对话。2000年9月,民族民主联盟领导人与喀土穆政权达成原则协议,主张以和平方式平息双方冲突。伴随影响力的下降,民族民主联盟开始与巴希尔政府无条件和谈,2003年底双方签署《吉达协议》,民族民主联盟首次获得巴希尔政府承认。 2004年8月,民族民主联盟包括苏丹共产党在内,支持苏丹人民解放运动与苏丹政府达成《全面和平协议》,在埃及和苏丹人民解放运动的压力下同意参与过渡政府。由于民族民主运动始终未见效果,苏丹共产党逐渐将战略重点转向利用国际舆论,以期实现政治目标。2005年~2006年,苏丹共产党强调苏丹政治的多党性质,将改革经济和结束腐败作为经济和发展的重点,强调公共部门的增长和生产方式的现代化,主张土地改革和扭转农业下降趋势,坚持宗教和国家分离,反对采取反宗教立场,主张外交政策以国家利益为基础。2009年,苏丹共产党第五次党的大会逾期40年召开。会议讨论了党对国际刑事法院的立场、国际刑事法院对巴希尔的起诉、达尔富尔问题、苏丹共产党参加国民议会的问题并通过了新党纲。伴随民族民主联盟与巴希尔政权妥协,苏丹共产党对苏丹政治走向的影响力下降。随后,苏丹共产党嵌入2009年成立的“全国共识力量”(National Consensus Forces, NCF)并抵制2010年选举。2011年南苏丹独立和阿拉伯之春爆发后,苏丹共产党扩大民众斗争、推进反对派联盟抗议,期待阿拉伯左派力量团结起来对抗反动力量。
由于反对党内部存在分歧,萨迪克没有为随后的大规模起义做好准备。其他反对派团体包括苏丹共产党也没有给出明确的领导,反对派在巴希尔发起的全国对话中陷入混乱。2014年底,反对派在亚的斯亚贝巴组织松散的联盟苏丹呼吁(Sudan Call),包括达尔富尔叛军苏丹革命力量(Sudan Revolutionary Forces of Darfur)、乌玛党和苏丹公民社会组织联盟(Alliance of Sudan Civil Society Organizations)的代表。2015年4月,虽然反对派一致抵制苏丹大选,但巴希尔赢得94%的选票,全国大会党赢得426个国会席位中的323个,反对派联盟反巴希尔政权的图谋宣告失败。
自成立以来,苏丹共产党坚持支持巴勒斯坦的地区政策,呼吁用民主的阿拉伯共和国替代以色列,主张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作为平等的公民共存。1967年,苏丹共产党拒绝犹太复国主义对犹太民族地位的主张,呼吁清除犹太复国主义实体,认为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居民平等享有对主权的合法权利。1970年,苏丹共产党联合黎巴嫩共产党,说服其他阿拉伯共产党人支持巴勒斯坦人的抵抗和阿拉伯人对以色列的全面斗争,呼吁叙利亚和埃及同巴勒斯坦抵抗运动合作解放1967年6月被占领土。1974年,苏丹共产党支持巴勒斯坦抵抗运动,将帝国主义、犹太复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倾向殖民主义立场的资产阶级视为阿拉伯民族解放运动的主要反对者,拒绝承认以色列并谴责约旦对被战领土的企图。1978年,萨达特签署《戴维营协议》,苏丹共产党认为该协议试图延续以色列对约旦河西岸、加沙地带和戈兰高地的占领,把埃及从阿拉伯阵营移除,消灭巴勒斯坦人民以及结束其斗争。尼迈里支持《戴维营协议》,此举被国内左翼力量用来证明其政权的独裁和反人民性质。2011年2月,苏丹共产党呼吁恢复巴勒斯坦统一,改组和恢复巴勒斯坦解放组织,致力于实现巴勒斯坦人民的目标,包括根据联合国安理会第194号决议在耶路撒冷建立巴勒斯坦国。
南苏丹独立后,苏丹的地区政策发生明显转变。多年来,伊朗为苏丹提供了很大一部分军事力量,导致苏丹与海湾国家、沙特、埃及和其他国家的关系紧张。受南苏丹独立后苏丹陷入经济困境的影响,巴希尔希望改变因与伊朗结盟而遭遇西方经济制裁和疏远阿拉伯国家的局面。2013年,苏丹开始转向沙特。作为逊尼派占多数的国家,苏丹向沙特提供土地、士兵以换取财政支持,沙特则希望在海湾地区孤立伊朗,把苏丹从德黑兰的轨道上分离出来。2014年,苏丹以宣扬什叶派为由关闭在喀土穆和其他地方的伊朗文化中心。2015年,苏丹派军队加入沙特领导的联盟打击伊朗支持的也门胡塞武装。2016年,苏丹应沙特要求与伊朗完全断交。苏丹在什叶—逊尼派分裂问题上坚定地与沙特站在一起,得到了丰厚的回报。2016年初,沙特在苏丹的投资总额达到110亿美元,沙特和其他海湾国家投资者租赁或购买了苏丹数百万英亩土地,主要用于农业用途,沙特、卡塔尔、科威特和阿联酋为苏丹提供了大部分投资。
苏丹地区政策的转变为其调整在巴以问题上的立场提供了契机。独立以来,苏丹与以色列的关系建立在1967年8月阿拉伯会议通过的《喀土穆决议》基础上,即不与以色列和平,不承认以色列,不与以色列谈判的“三不原则”。2019年过渡政府上台以来,继续改善同美国的关系,在美国的压力及沙特的鼓励下逐渐步入与以色列关系正常化的轨道。美国特朗普政府要求过渡政府承认以色列并与其实现关系正常化,以换取解除与恐怖主义有关的制裁和经济援助。2020年10月,在将苏丹从支持恐怖主义国家名单删除的框架下,苏丹与以色列达成关系正常化协议,苏丹成为继埃及(1979年)、约旦(1994年)、巴林(2020年9月)和阿联酋(2020年9月)之后第5个与以色列建交的阿拉伯国家。为此,美国、阿联酋和以色列承诺向苏丹提供小麦,解决苏丹面临的小麦短缺问题。美国与以色列协助过渡政府,支持苏丹人民加强民主,改善粮食安全,打击恐怖主义和极端主义,挖掘苏丹的经济潜力,承诺重建苏丹并确保苏丹融入国际社会。苏丹和以色列关系正常化还受到阿联酋、巴林和埃及等地区国家的欢迎。苏丹共产党明确拒绝苏丹与以色列关系正常化协议,威胁在全国共识力量框架下联合复兴党(Baath Party)、纳赛尔主义党(Nasserist Party)和联合工会党(United Unionist Party),组成广泛的民众阵线抵抗苏以和解。鉴于全国共识力量的松散联盟性质,苏丹共产党无力左右苏丹的地区政策走向。
独立以来,苏丹共产党逐渐形成了一贯的反对帝国主义和大国干涉的立场。20世纪50年代,苏丹共产党主张取消与美国的援助协议,对外政策采取积极的中立立场,呼吁废除美国援助、苏丹经济摆脱资本主义市场垄断、根除封建主义和恢复民主宪法等,建立能够维持国家主权的全国政府。20世纪60年代,苏丹共产党呼吁用拥护民主政策、带领国家独立发展的反帝国主义全国政府取代独裁政府。20世纪70年代,苏丹共产党谴责乌玛党与尼迈里和解,称此举加强了右翼力量的影响,削弱了民众的反对力量,维护了美国、埃及和沙特的战略利益。20世纪80年代,苏丹共产党认为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国际金融机构的活动与苏丹经济发展目标背道而驰,呼吁拒绝服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指令,对美国和沙特提供的援助持怀疑态度,主张废除尼迈里政权缔结并限制国家主权的协定,打破同美国和阿拉伯反动政权的联盟。
巴希尔上台后,试图改善同欧美大国的关系。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阿以战争、巴勒斯坦解放运动及美国大使馆人员遭遇射杀等议题先后冲击双边关系。1989年巴希尔上台前夕,美国暂停对苏丹的官方发展援助。此后,美苏关系处于非正常状态。20世纪90年代,苏丹支持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为“基地”组织及其领导人本·拉登和阿布·尼达尔(Abu Nidal)等提供庇护。1993年,美国将苏丹列入支持恐怖主义国家名单。1997年10月,美国对苏丹实施全面经济、贸易和金融制裁。
巴希尔执政后期,苏丹经济陷入困顿,汇率快速下跌、外债高筑、缺少投资,民生问题凸显。巴希尔政府将缺少外汇归咎于美国制裁,试图推动苏丹与美国的关系正常化。2014年~2016年,巴希尔在难民问题上与欧洲国家进行情报合作,推动苏丹与欧洲国家恢复关系,换取欧盟的一揽子援助承诺并解除苏丹承受的国际舆论压力。2014年11月,欧盟—非洲之角移民路线倡议(EU-Horn of Africa Migration Route Initiative)启动,苏丹政府成为主要受益者。此外,苏丹还成为欧美在北非追踪准“伊斯兰国”恐怖分子的主要手段及欧美国家不可或缺的合作伙伴。 2017年,美国全面解除对苏丹的经济制裁(1997年~2017年),双边关系得以改善。2019年过渡政府上台后,苏丹政治极度不稳定,经济陷入倒退,民生危机加剧。过渡政府延续了巴希尔的对美政策,将解除制裁作为苏丹经济发展的基础,致力于改善与美国的关系。美国特朗普政府要求喀土穆承认以色列,实现苏丹和以色列关系的正常化,以换取解除与恐怖主义有关的制裁和经济援助。2020年,苏丹过渡政府同意与以色列实现关系正常化,并在打击恐怖主义、建立民主制度、改善与邻国关系方面与美国配合。美国于同年12月14日正式将苏丹从支持恐怖主义国家名单删除,12月21日美国会正式批准恢复苏丹的主权豁免权。随后,美国支持苏丹根据重债穷国倡议减免债务的进程。2021年1月6日,苏丹签署《亚伯拉罕协议》,为苏丹与以色列关系正常化铺平道路,同时为苏丹与美国关系正常化扫清了障碍。
苏丹共产党以独立于苏联和国际共产主义著称,将共产主义意识形态视为一系列指导思想,试图以苏丹现实为基础建立本土的共产主义理论。在世界共产主义运动中,苏丹共产党以避免反宗教立场著称,强调苏丹多种族和多宗教特征,能够跨越南北鸿沟,将南方整合进苏丹民族独立和反帝国主义规划,成为苏丹唯一倾向于南方自治的政党。苏丹共产党致力于多元民主、多元种族或宗教的苏丹民族主义和国家解放,其国家统一视野不受狭隘主义或宗派主义阻碍,得以成功渗透苏丹社会和经济的最重要部门并成为有效的压力集团,为反对宗派和教派分裂的知识分子提供了替代选择。伴随组织活动的紧缩,当代苏丹共产党总体上向更大的民族民主联盟特权投降,退化为苏丹的一个反对党。
一直以来,苏丹共产党都是苏丹公众力量中独一无二的存在,但却缺乏官方的政治成功。历史上,苏丹共产党从未成为执政党,甚至从未成为当选政府的主要联盟伙伴。当前,苏丹共产党主要分布在海外及国内的大城市,核心成员以受过教育的专业人士为主,包括教师、医生、工程师等城市专业技能的人员,以及部分来自南苏丹、达尔富尔和青尼罗州的非专业技术人员。因受教育程度的原因,该党在农村分布较少。虽然不再是主导力量,但得益于该党持有的先进愿景及优越的组织能力,苏丹共产党成为动员民众力量的黏合剂,为当代苏丹党派和运动提供了大众动员和政治倡议的模式。苏丹变局以来,苏丹共产党继续发挥大众动员优势,但却在规约反对派力量方面明显乏力,更无力左右苏丹的地区政策和国际关系走向。2020年10月,苏丹共产党重新定位工作重点,在研究苏丹现实的基础上领导群众运动,以便有针对性的组织联盟和制定战略,应对过渡时期复杂的国内外环境。考虑到国内反对派阵营存在的诸多不确定性,未来苏丹共产党能否重新确立在苏丹的政治地位尚待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