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本中的母性书写
——以《心经》和《金锁记》为例

2021-08-04 15:56苏家璇
河北画报 2021年8期
关键词:金锁记母性父权

苏家璇

集美大学文学院

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独具魅力的作家,她的作品对女性命运投入了极大的关注。在《心经》和《金锁记》中,对于母亲形象的描绘和背后的意义值得深入的思索。

一、母性话题的书写

自诗经的《凯风》始,母性书写成了文学作品经常探讨的话题。母性往往和伟大、温暖、包容、无私奉献等积极词汇关联。子女对母性的期待和三从四德等父权意识形态的规训将母亲塑造为全心全意服侍丈夫儿子的形象。然而,法国作家波伏娃在她的社会学著作《第二性》中指出,“根本不存在母性的‘本能’:不管怎么说,反正‘本能’这个词对人类不适用。母亲的态度,取决于她的整体处境以及她对此的反应。”张爱玲也尖锐地批驳了母性刻板印象:“母爱这大题目,像一切大题目一样,上面做了太多的滥调文章。普通一般提倡母爱的都是做儿子而不是做母亲的男人;而女人,如果也标榜母爱的话,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这一点,所以不得不加以夸张,浑身是母爱了。其实有些感情是,如果时时把它戏剧化,就光剩下戏剧了;母爱尤其是。”两位女性作家的观点体现出她们对社会主流话语和价值观造成的传统母性的思考与反叛。

新思想与新文化的传播使部分女性开始觉醒,她们反对旧习俗,追求婚恋自由,这使女性作家在新旧冲突与东西方碰撞间引入了对家庭和社会的思索。张爱玲的《心经》和《金锁记》中的母性书写,一个符合封建传统的价值观,一个充满对父权的反叛。这两种母性以及由此产生的母女(母子)关系体现出张爱玲对男性社会的解剖和反思,也透露出张爱玲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和对女性性格弱点的披露。

二、许太太——逆来顺受的传统女性

许太太是可以被忽略的女性。她没有自己的名字,在家庭中也没有地位。许家的钢琴上有女儿许小寒的照片,有丈夫许峰仪的照片,甚至有许峰仪女装的照片,可是唯独没有许太太的。《心经》全文对许太太的着墨并不多,这从侧面体现出她不受重视的地位。因此,在缺乏对许太太过去的生命经验和心理世界刻画的情况下,只能针对许太太和小寒、峰仪的交往来分析她的形象。

许太太在同学的对话中初次出现:

她同学中有一个,见她去远了,便悄悄地问道:“只听见她满口的爸爸长爸爸短。她母亲呢?还在世吗?”

另一个答道:“在世。”

那一个又问道:“是她自己的母亲么?”

这一个答道:“是她自己的母亲。”

另一个又追问道:“你见过她母亲没有?”

这一个道:“那倒没有,我常来,可是她母亲似乎是不大爱见客……”

又有一个道:“我倒见过一次。”

众人忙问:“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一个道:“不怎样,胖胖的。”

这段问答勾画出了许太太的初步形象:胖胖的、不爱见客。她真正登场时,峰仪与小寒正保持着亲昵姿势,她却只“微笑望了他们一望,自去整理椅垫子,擦去钢琴上茶碗的水渍,又把所有的烟灰都折在一个盘子里,许太太穿了一件桃灰细格子绸衫,很俊秀的一张脸,只是因为胖,有点走了样。眉心更有极深的两条皱纹。”这描绘出性情温和、随手就会收拾家里的传统价值观里的母亲形象。

她和峰仪的交流不多,一次是对他说洗澡水准备好了,另一次是在听电话时回答他晓得了。这是全文仅有的两次夫妻对话,从中可以看出夫妻关系的平淡甚至是疏远。或许是因为夫妻之爱已不剩多少,她才放任丈夫出轨,像封建社会里所有逆来顺受的妻子一样,她不会违抗丈夫。但她对小寒的态度却不同。她爱自己的女儿,即使算命的说小寒克母,她也没舍得送走小寒。可克母这个诅咒使许太太在小寒的成长过程存在一定的缺位,导致了母女关系的疏离。许太太也是隐忍和懦弱的。为了小寒有一个完整的家,她选择容忍后退;她察觉了父女关系的不对劲,却自欺欺人,滋长了父女不伦之恋的发展。峰仪离开之后,只剩下母女俩互相照应,也是两个女性相互扶持。这是母爱的宽容,也是一个女性对另一个女性的同理心:我明白你体会到的甜蜜和痛苦,所以我向你伸出援手。

尽管最后许太太体现出作为母亲的坚强,她却只能在原地停留,等小寒从北方回来。她替小寒找到了出路,却找不到自己的。性格的懦弱、对处境的妥协、缺乏反抗意识等因素,都导致她只会是一个困在家庭中的、被男权社会异化的沉默的人。

三、曹七巧——病态扭曲的恶母形象

不同于许太太,张爱玲创造出了让人瞠目结舌的恶母曹七巧。《金锁记》中,七巧从一个青春貌美、顾盼生辉的姑娘,变成了一个带着黄金枷锁,自己无法挣脱,也要用金锁去劈杀别人的病态扭曲、悲哀的母亲。

七巧对女儿长安的态度表现出了同性相斥。七巧教育方式离不开打骂;她将自己缠过的小脚与长安的文明脚对比,凭一时的兴致给长安裹了一年的脚,让长安的脚成了笑话;她还通过学堂事件将长安为数不多的进步思想消耗殆尽,让长安成了她的小翻版:挑是非、使小坏、跟母亲怄气、言谈举止越来越像七巧。

七巧吃了男人的苦,便把报复心理移加在女儿身上。长安的青春年少引起了她的嫉妒,她不能容忍女儿比自己过得好。她挖苦讽刺长安急着嫁人、破口大骂长安不害臊。但长安内心对爱情和自由的追求,使她主动接触童世舫并与其订婚。之后长安主动戒烟,脸上有了淡淡的微笑。但七巧好不容易将儿女和自己绑在一起,就绝不允许有人逃脱。她造成了长安和世舫的分手,邀请世舫来家里,随口一个谎暗示七巧抽大烟,就扼杀了两人做朋友的可能。长安自身的软弱和七巧的操纵,使长安和七巧再无本质上的差别。

七巧对儿子长白是矛盾的。“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这段心理描写中体现了理性与非理性的挣扎:理性让七巧明白长白是自己的儿子;但非理性又使她在长白身上投射了半个男人的意象。这种矛盾心理导致儿媳芝寿成了牺牲品。新婚不久七巧便打探夫妻隐私,一夜没合眼却精神百倍,仿佛借此排解了自己扭曲的性欲和不伦的情结。所以芝寿觉得丈夫不像丈夫,婆婆不像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自己疯了。连日后扶正的绢姑娘也在一年后吞了鸦片。长白终于不敢再娶了,因为他知道没有妻子能在母亲手里活下去,他这辈子注定要困在母亲身边。

事实上,恶母形象在古代文学就有出现。《母仪传》中舜的母亲偏爱舜的弟弟象而憎恶舜,她曾试过火烧、活埋和毒酒来除掉舜。“古代的恶母形象在父权社会中起了把父权社会的意念扩展、巩固思想体系的作用”,塑造恶母主要是为了训诫。而张爱玲塑造曹七巧的原因则不同。张爱玲说:“……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全是不彻底的人物。”因为七巧不像许太太那样逆来顺受,她颠覆了传统的母亲和母性形象,毫不容忍。她得不到健康的肉体,满足不了正常的性欲,就将伤害折射在子女身上,受压迫、扭曲自我、再复制压迫过程,制造了悲剧循环。

七巧被卖到姜公馆后,低下的出身、遭受的歧视和被压抑的情欲导致她对钱和权产生了偏执扭曲的追求。身体有缺陷的丈夫不是她的地位保障,用一生换来的金钱就成了她毕生的动力。她压迫子女不止是发泄畸形心理,也是对父权社会设定的健康家庭的反叛和破坏:父权家庭模式破坏了她的一生,她就反过来破坏这种家庭关系和秩序;她阻挠女儿追求幸福、要将儿子永远留在身边。她拒绝自我牺牲,选择了做牺牲子女的母亲。

四、两种截然不同的母性的共同意义

从逆来顺受的传统女性,到病态扭曲的恶母,我们可以从这两种形象中看出张爱玲对父权的思考和反叛和对父权制歪曲母性形象的的揭露。许太太与小寒之间的相互扶持给母女关系找到了一种真诚温暖的表现方式,七巧与长安之间一方压迫另一方的状态则揭露了母女关系的扭曲。但我们并不能因此得出“只有受传统文化约束的母亲才会爱子女”的结论,我们要意识到母性并不总是光明美好的,母性的形成与社会环境息息相关,也应是一种个人选择,而人性是复杂的,所以我们无法给母性套上“应如何”的标签和规训。男权社会的压迫的确是造就许太太与曹七巧的客观因素,可女性软弱自私等弱点也是原因。女性的性格弱点也是人性的弱点,是张爱玲对人性的深刻认识。

在张爱玲所处的旧事物崩坏、新事物滋长的时代,她对母性的书写,尤其是《金锁记》的问世引发了学界的反响。“当时的中国的新旧思想混合,即在古老的父权制主流思想下,守旧保守派和西方的妇女解放思想以及本土女性的觉醒共生共存,这一文化背景赋予该作品以多元的思想呐喊。”新中国成立后,尤其是八九十年代西方女性主义理论在大陆初步传播后,在一批女作家描写母性的作品中能看到对母女关系的全新解读。例如陈染的《无处告别》和《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也在表现反常的母女关系,但“后者是权力的母亲和和已经拥有性别意识的女儿之间的冲突造成的。”出现了时代背景下对母性的重新解读。因此,张爱玲在《心经》与《金锁记》中的母性书写,无论在过去、现在,甚至将来,都具有重要意义。它不止透露出一种苍凉,不止是对时代和社会的折射,不止是研究母性书写变迁的重要文本,不止推动了女性文学的发展,还是我们思索女性解放的道路与前途的启示。

猜你喜欢
金锁记母性父权
孩子与母亲
孩子与母亲
毕飞宇小说对“母性”的探究
“香港舞台剧女王”焦媛和她的《金锁记》
试论《金锁记》对《狂人日记》的继承
论《藻海无边》中的身份焦虑
论张爱玲《金锁记》的思想艺术
解析高中语文课文《宝玉挨打》中的“孝”文化
李安家庭三部曲下的现代父亲形象
《血色子午线》中父权形象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