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这一次,我读到并尝试着要给出评价的,是一向被业界称作“恐怖大王”的作家李西闽一篇非恐怖题材中篇小说《怪物》。既然小说被命名为“怪物”,那我们首先关注的,肯定就是何为“怪物”。尽管在一般的意义上“怪物”似乎应该属于物的世界,但李西闽小说中的“怪物”却是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年近七十岁肯定隶属于爷爷辈的卢大为。事实上,多少带有一点颠覆常识或者说“三观”意味的是,小说中最早把卢大为看作是一个“怪物”的,竟然不是别人,而是卢大为的嫡亲孙子卢小亚:“卢小亚咬了一口蛋糕,对张嫱说,妈妈,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张嫱笑笑,梦见什么了?卢小亚说,爷爷像摘苹果一样,把我的头摘了下来,我的头在他手中变成了篮球,在地上不停地拍打,不停地往篮筐上投送。我大声喊叫,求他把我的头安装回脖子上,他就是不理我。”紧接着这一怪异梦境的描述,卢小亚说出了一句他自己实在不应该说的话,那就是:“卢小亚轻声说,我觉得爷爷是怪物。”其他且不说,单是小说开头处如此颠覆性的反常规书写,就足以吸引我们的眼球。之所以要强调这一点,乃是因为或许与中国人长期形成的文化观念紧密相关。我们这个国度一向有着隔辈亲的说法。意思是,只是隔了辈,比如在爷爷和孙子之间,外祖母和外孙之间,都会有着超乎于寻常的内在情感关联。所谓“含饴弄孙”这个成语的形成以及普遍流行,所说明的,正是如此一种情形。更何况,这一点,也同样突出地表现在李西闽《怪物》中关于外公张怀山和外孙卢小亚之间亲密关系的书写上:“张怀山疼爱卢小亚,如果卢小亚要他身上一块肉,他都会毫不犹豫割下来。”反过来,卢小亚也非常喜欢外公张怀山:“卢小亚也喜欢和外公在一起,外公不但风趣,一肚子讲不完的笑话,还总是偷偷买零食给他,这是卢八一不允许的。”如果说张怀山和卢小亚之间的关系是正向度的,那么卢大为和卢小亚之间的关系,当然也就是反向度的。这样一来,不容回避的问题就是,原本应该非常美好的爷孙关系,为什么会如此这般糟糕?为什么卢大为刚刚从乡下来到在上海工作的儿子卢八一家里,就会被唯一的孙子宣布为不受欢迎的“怪物”呢?假若我们把以上的问题视为“谜面”的话,那么,李西闽整个中篇小说的书写过程,实际上也就完全可以被看作是给出答案的一个“解谜”过程。
但在给出具体的答案之前,我们必须承认,卢小亚说爷爷卢大为是“怪物”的如此评价,即使在他的父母卢八一和张嫱那里,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都是能够得到认可的。先是卢八一:“你不是不知道,我和我爸的关系,从我懂事起,他就离我很远,我们从来都亲近不起来,仿佛是两座独自兀立的山峰。”再是张嫱:“张嫱只要睡觉时一想问题,一时半会儿就无法入眠了,想着想着,心里就越来越不舒服,觉得要崩溃。她的眼前竟然出现了幻觉,卢大为变成了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朝自己扑过来,她差点惊叫起来。”如果说只有盧小亚的说法还有孤证的嫌疑,那么,将他们三位的真实感受整合在一起,断言这位刚刚出现在卢八一家的卢大为的确是一位不同寻常的“怪物”,就毫无疑问是一个相对可靠的结论。关键还在于,一个紧接着发生的事实,似乎马上就强化“证实”了关于卢大为是“怪物”的判断。那就是,临睡前的卢大为,竟然一个人偷偷摸摸地专门跑到卢小亚的卧室,以至于卢小亚由此而大受惊吓:“卢小亚说,我看见了怪物,他摸我的脸,我醒过来,就看见他的脸离我很近,黑乎乎的脸,有股怪味。我大叫起来,他就走了。张嫱想到有人下楼梯的声音,还有那一声轰响,心里明白了什么。”就这样,既然卢大为作为一个“怪物”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不争事实,紧接着的问题就是,卢大为原本好端端的一个人,到底是怎样成为“怪物”的。
针对张嫱就卢大为夜探卢小亚这一事件而提出的疑问,卢八一给出的解释是,因为卢小亚长得特别像自己那位早已夭折了的弟弟卢建军:“我爸喜欢他,他的死对我爸是个沉重打击,也许是小亚勾起了他的回忆,他把小亚当成我弟弟了。”原来,这里其实潜藏着一段说起来格外沉重的往事。那时候的卢八一,年龄还只有七岁,正属于所谓虽然懵懵懂懂但却胆大的人生特殊时期。由于父亲卢大为在遥远的大西北当兵(请注意,曾经有过行伍生涯的卢大为,其实有着相当浓重的军队情结。否则,他也不会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分别命名为卢八一和卢建军),他们曾经被母亲李芸带着,不惜千里迢迢地跑到大西北去探亲。弟弟卢建军的悲剧,就发生在卢八一七岁时随母去探亲的那一次。尽管卢大为在事发前曾经对懵懂胆大的大儿子卢八一百般叮咛,但年少顽劣的卢八一却仍然“肆意妄为”了:“尽管卢大为一开始就告诫他,千万不要带弟弟到戈壁滩上去玩耍,但卢八一还是带着弟弟,在一个阳光强烈的午后,悄悄地溜出了营门,走向了戈壁滩。”年幼无知的卢八一,根本就不知道戈壁滩上天气的变幻无常,明明在出发时还是朗朗晴天大太阳,没过了多长时间却竟然狂风大作:“黄毛风很快地将他们裹住,顿时昏天黑地,飞沙走石,狂风怒号。”不幸就这样于不期然间骤然降临,等到“风沙平息之后,卢大为带着部队官兵在荒漠上寻找,最后,找回了奄奄一息的卢八一,而五岁的卢建军却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带着那颗白色的宝石般的石子。”这一悲剧事件的意外发生,从根本上改变了卢氏一家的生活状况。一方面,是卢大为在爱子卢建军惨死后心灰意冷,意志颓丧,在部队后来一直都未能再获官职的提升。三年后转业的时候,他仍然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副连职干部:“转业时,他强调自己有打篮球的特长,爱好体育,就被安排在柳树镇中学,当了个体育老师。”
但在另一方面,更关键之处在于,这一事件竟然严重影响了卢大为和卢八一之间正常的父子关系:“卢大为一直固执地认为,小儿子卢建军的死和大儿子有关,而且卢八一是罪魁祸首。”也因此,卢八一才无论如何都忘不了,在弟弟死后,“卢大为狂暴地将他提起来,狠狠地摔在戈壁滩的情景,那时,父亲在他眼中,是个怪物,残暴的怪物。曾经有一度,卢八一觉得自己会死在这个怪物的手上,纵使慈爱的母亲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像袋鼠那样呵护着幼崽。从那以后,卢八一和父亲就没有了很好的交流,卢八一也不愿意见到他,就是他转业回闽西老家后,卢八一也躲避着他。”明明是有着亲密血缘关系的父子,就这样因为卢建军死亡事件的影响而变得彼此心存芥蒂特别生分。以至于,长大成人后的卢八一总是想着要远远地逃离:“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他对我那么仇恨。我从小就想逃离柳树镇,最重要的就是逃离卢大为,我离开后,对他对我,都是一种有效的解脱。”究其根本,正是在如此一种内力的强力驱动下,大学毕业后的卢八一,才在远离家乡的上海成为某一设计事务所的合伙人。细细想来,由卢建军的意外死亡事件所导致的,其实是两方面可以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给出的相关分析。首先,是那位一直被家人视为“怪物”的卢大为。卢大为,不仅与大儿子卢八一长期处于一种精神的对立状态,而且一直到年近七旬的时候,也仍然还能够干出在夜晚偷偷摸摸地“流窜”到孙子卢小亚的卧室去这样的一种“勾当”,从根本上说,也终归还是因为当年的卢建军之死持续不断发酵的缘故。其次,从《怪物》的叙事表层来看,身为兄长的卢八一,似乎自始至终都在抱怨着父亲卢大为,抱怨他因为弟弟之死而对自己形成的长期仇恨和成见,似乎他从来就没有思考过自己应该对弟弟的死亡承担什么责任。一方面,我的确无法判断,李西闽自己在创作时是否联想到了这一点,但在另一方面,从人性和艺术的双重逻辑来推断,卢八一不管怎么说都应该对自己当年不晓事时候的莽撞行为所导致的严重后果有所忏悔和内疚。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成人后对故乡柳树镇和父亲卢大为的坚决逃脱,在潜意识中或许也暗含有一些自我忏悔的成分。只有在那次卢大为醉酒后,卢八一才曾经有过这样的一种念头:“卢八一想到一个问题,在自己四十多年的生命里,是不是选择性地遗忘了父亲的好,而固执地记住了父亲凶暴的那一面,并且将其无限地放大了,就像他在某段艰辛的旅行中,记住的都是那些陡峭的山路,而忘记了平坦道途。在过去岁月里,他试图理解父亲,试图和父亲和解,却是那么的困难,只要面对父亲,心中就会产生极度的逆反情绪,并不是要和父亲对抗,而是逃避。”从这样的一段叙事话语中,我们可以隐约感觉到卢八一忏悔情绪的生成。然而,多少显得有点遗憾的是,李西闽并没有能够沿着这一思路做更深入的挖掘和表现。但无论如何,依循着这一条线索,在经过了一番必不可少的彼此摩擦之后,我们发现,到小说结尾处,当张嫱和卢小亚他们不仅分别认识到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也都有“怪物”(张嫱说:“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反思,是什么造成了亲人之间的隔阂,从自己内部寻找问题的症结,是的,我心里也有个怪物,一直使我执迷不悟。”)住着,而且决定在春节时回去探望已经和吴四娣结合在一起的卢大为的时候,此前所长期形成的矛盾纠结也就得到了明显的缓释。
但请注意,在我们提到吴四娣的时候,实际上也就关涉到了《怪物》这部中篇小说另外一条情节线索,那就是卢大为和吴四娣这两位老年人之间的情感故事。小说中,卢大为之所以要跟随情感上一直疙疙瘩瘩地合不来的大儿子卢八一,离开家乡柳树镇,不惜千里迢迢来到卢八一工作生活的上海,正是因为单身一人生活的他,在柳树镇无端遭遇困扰的缘故。卢八一匆匆忙忙地乘飞机赶回柳树镇之后,才从卢大为和一贯热情助人的堂叔卢一品那里,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个叫吴四娣的老女人,丈夫早就过世,一人将儿子李狗崽拉扯大,李狗崽长大后不学好,和几个赌鬼在一起瞎混,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娶过一个老婆,在一起没几个月,老婆就和他离婚了。吴四娣管不了他,他也不着家,在外面漂着,没有人知道他怎么混日子的。吴四娣和孤寡老人没什么区别,谁也指不上,生病在家也没人过问,要不是卢大为发现,将她送去医院治疗,吴四娣兴许死在家里也没人知道。卢大为救了吴四娣一命,她十分感激,经常会给他送些自己菜地里种的菜,日子一长,这两个老人就成了无话不说的知己,柳树镇也就有了他们的风言风语。前些日子,在外浪荡的李狗崽突然就回到了柳树镇,那些流言蜚语传入他的耳朵,气得他暴跳如雷。这个年近四十的浪荡子,对母亲还是有点畏惧,不敢对她怎么样,可是对卢大为,那就不一样了。”具体来说,李狗崽这里所谓的不一样,就是对已经年近七旬的卢大为百般恐吓与威胁,口口声声扬言,一定要卢大为补偿给自己十万元钱,否则就要用砍柴刀把卢大为给砍了。
一方面,谁也不是厦(吓)大的,尤其是对于卢大为这样曾经有过军队履历的人来说,就更是如此。但在另一方面,明明知道李狗崽是在無理地讹诈,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应该和这样一个社会上的小混混计较。很显然,正是在如此心态的主导下,卢大为在卢八一和卢一品的一再劝说下,终于答应暂时到城里的卢八一他们家躲避一下。这样一来,也才有了卢大为与儿媳张嫱、孙子卢小亚之间前述那些矛盾冲突的集中爆发。然而,躲避终归只能是一时的策略,不管怎么说,卢氏父子都必须得想方设法正面解决吴四娣和李狗崽的问题。到最后,同样是由于有卢一品的热情介入,卢大为在认真地检视了一番自己内心的真实世界,并以夜里在阳台烧纸的方式“征求”过已逝前妻的意见的情况下,决定和吴四娣在一起生活:“还有一件事,我也对你妈讲了,就是吴四娣的事情,我想和她在一起生活,她是个体贴的女人。你妈过世后,我基本上不和人说话,过着孤独的生活,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来上海打扰你们,尽管我很想出来看看你们到底过得怎么样。自从走近吴四娣后,我有了讲话的人,这些年来,她给了我安慰,否则我也活不下去。”正如你已经预料到的,面对卢大为要和吴四娣在一起生活的想法,由于距离太远实际上一点也照顾不上老父亲的卢八一,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持反对的态度。如此一来,自然也就成就了一对老年人的感情佳话。然而,多少有点出人意料的是,到小说结尾处,竟然还会发生一种情节的反转。那就是,在小混混李狗崽因赌博而被杀身亡后,为了从根本上安抚吴四娣这个自己生命中的第二个珍贵的女人,给她被摧残的心灵疗伤,年近七旬的卢大为竟然携带着她,离开了柳树镇这个伤心之地。很大程度上,正是依凭着这样的一种情节反转,原本被家人视为“怪物”的卢大为,才摇身一变,成为社会公众心目中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