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武记

2021-08-03 02:19彭兴凯
福建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拜师少林寺练功

彭兴凯

我决定习武是在看了电影《少林寺》之后。当时我刚刚参加工作,正是青春似火的好年华,浑身的精力如同充足了气的气球,就等着有什么东西进行引爆。电影《少林寺》的上映,让我找到了引爆点。我暗暗地立下志愿,要像少林寺里的武僧们那样,练就一身高强的武艺,纵横四海,匡扶正义,惩强除恶。只是,我知道要习武练功,那是一定要拜师投门的,否则一切都是空谈。因此,在下了班之后,我就四处打听,看当地有没有什么武林高手,然后去登門拜师。然而,我打听了足足有半个月,访遍了本厂与县城,以及周边的镇子与村子,得到的结果却让我失望而归。

崔刚说,没有人教,照样可以练武。

我说,没有人教,怎么练武呢?

崔刚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们先学习电影《少林寺》里的那些武僧,苦练基本功。等基本功练好,再遇上个名师指点,自然就把功夫练成了。

我说,好,咱们就先练基本功!

崔刚是我的工友。我和他同一年进厂,还分到了同一个车间里的同一道工序,且上同一个班次的班,住同一间宿舍。不仅如此,我们还是志趣相投的同道,都立志在武术行当里实现自己的目标与理想。两个同道相聚在一起,自然是一拍即合。于是,我们携手并肩,开始习练武术基本功。

两人练功的地方,在距厂子不远处的一条小河边。那儿有一道护河大堤,堤的这一边是庄稼地,堤的那一边除了一道浅浅的小河外,就是树林子与芦苇滩。在树林子与芦苇滩之中,间或有几片开阔地,地上生长着些狗皮草。狗皮草绿绿的,厚厚的,似是铺了一张柔软的毯,最是练功的好去处。我们便走出厂门,来到河边,寻找到一处平展的草坪,将身上的衣物脱了,抖擞一下精神,似《少林寺》里的那些武僧,伸胳膊蹬腿地动作起来。

所谓的基本功,就在于“基本”两个字,一个是在坚硬的地面上蹬腿,练成强劲的腿力,就似那些少林和尚,把铺着青砖的地面都蹬出了一个一个的坑。另一个就是练臂力,双手各提一只锥形的木桶,里面盛满了水,双臂平伸,迅速地将水带回寺庙。我们没有那样的木桶,就从厂子里搞来些花包布,缝制成几个布袋子,在里面盛上一定重量的沙子,提在手上在草坪上奔跑。练了大约有两个月,我们都有了收获,只见那草坪上,虽然没有被我们蹬出好多的坑,那狗皮草却让我们踩烂了不少。臂力更是大有长进,车间里的经轴十分沉重,得两个人来抬,才能从浆纱机上弄下来,我与崔刚不用,一个人就能轻轻松松地搬走。

我与崔刚所在的厂子,是一家纺织厂,我们所工作的工序叫浆纱工序。我们的工作就是将上一个工序制成的经沙进行过浆,再在烘箱里烘干,然后输送到织布车间,让那些戴着白帽子、穿着白裙子的女工织成那种叫布的产品。纺织厂属于三班倒,白班、中班和夜班,周而复始地运转。我们去河边练功的时候,多是下了中班和夜班的时候。每天吃过早饭,我们稍稍洗漱打扮,换上一身练功服,拔脚就朝厂外走。出了厂大门,沿着田埂穿过一片庄稼地,再越过那道护河大堤,便到了练功的地方。

有一天我和崔刚正在那里练功,学着那些少林和尚,发出嘿嘿嗨嗨的声音。忽然间,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响了起来,我们不由得停止操练,循着声音望去,就看见不远处的芦苇丛中,探出一个女子的脸蛋。那脸蛋上有一双亮亮的眼睛在冲着我们望,笑声则是从她那鲜艳的嘴巴中,鸽子似的飞出来的。而且,我们发现了她,她竟然还在冲着我们笑,甚至咯咯咯地笑得更响亮。我与崔刚不由得皱起眉头,一瞪眼道,你是什么人,笑个什么笑?

那女子竟然从芦苇丛中蹦了出来,手在腰里那么一叉道,俺笑什么笑,你们管得着?她说着扑哧一声,笑得更放肆。

我和崔刚望着那女子,却没有再和她计较。我们知道,一个习武练功的人,应该是宽怀大度的,更不能同一插花戴朵的小女子一般见识。我们便横那女子一眼,转过身去,准备继续练功。不知道为什么,再次动作起来的时候,我们却感到了别扭,怎么都练不到点子上。练了几下见依然如此,便有些烦躁,正好肚子有些饥饿,就见崔刚收了功,对我一摆脑袋道,邢凯,咱们走!

我们便各取了自己的衣物,披在身上回厂子。一面走着,一面回了一下头,见那女子还在那里冲着我们笑。我留意到,她是来河边采苇叶的,手里拿着一把采下的绿叶子。马上就要过端午节了,她采了苇叶,显然是准备包粽子。我还留意到,那女子很漂亮,鸭蛋儿脸,杏核儿眼,模样很像一个人。但是她像的那个人是谁,我却一时没有想起来。因此,在朝厂子走的路上,我就开动自己的脑细胞,使劲地去想。快要走到厂大门口的时候我猛然想了起来,原来那女子的模样,很像电影《少林寺》里那唯一的女角儿,那个牧羊女白无瑕。只是,白无瑕同李连杰饰演的小虎相遇后,两人产生了那种叫恋情的东西,那么,这个采苇叶的小女子同我与崔刚相遇,是否也会同我们中的某一位,产生那种叫恋情的东西呢?这个问题我尽管一时回答不出来,有一点却很清楚,本人虽然志在习武,要做一名武林高手,却也十分渴望着同哪位美貌异性产生一场那样的恋情。

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再一次去河边练功的时候,我们竟然再一次遇到了那位美貌女子。不仅仅是遇到了她,还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莫小芳,同我们是一个厂子里的工人,且和我们上同一个时间的班。只不过,我们在浆纱工序,她则在织布工序。我们浆好的纱线,就是由她织成那种叫布的产品的。我们还知道,此前,之所以不认识她,是因为她刚刚进厂,而且在上班的时候总是穿着白色的工作裙,戴着白色的工作帽,脸上还捂着一个大口罩。如此一来,她的芳容,她的俏姿,就全给遮掩了起来。她跑到河边来的时候,已经将那些工作服换掉,穿上了天蓝色的连衣裙,风儿吹过来,扬起她的黑发与裙摆,就美丽得似是天仙下凡,不成个体统了。

莫小芳到河边来,也不仅仅是采苇叶的,更主要的,是来看她爸爸的。莫小芳的爸爸是县自来水公司的职工,具体工作就是在水井旁边的机房里值守。推上电闸,将井里的水抽出来,输送到县城,然后进入千家万户。莫小芳的爸爸叫莫怀义,当过兵,总是穿着一身旧军装。他有五十来岁,有点儿谢顶,干干巴巴的,看上去弱不禁风、其貌不扬,说莫小芳是他的亲生女儿,都有点让人产生怀疑。

莫小芳的爸爸看守的水井,距我们练功的地方不远,我们去那块铺着狗皮草的场地时,就从他的井旁过。每次从那儿过,就会看见他或者弯着腰,在那里侍弄一块小菜园,或者坐在机房门口,独自在那里吸烟,蔫蔫而又无精打采。每次从那口水井旁边走,我们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总是视而不见地走过去。自从知道他有莫小芳这么一位美丽女儿时,我们才爱屋及乌地关注起他来。再从旁边走,就会拿眼去望他,客气地同他打一声招呼。设若是莫小芳在,我们还会借故口渴,去讨一杯水喝,磨磨蹭蹭地在那里不肯离去。

我发现莫小芳十分喜欢笑,小嘴儿一抿,就有笑声发出来。而且,不管有没有什么可以引起发笑的事情,她都会笑。

我说,你为什么老是笑?

她嗔我一下道,因为我爱笑!

我说,你为什么爱笑呢?

她再嗔我一下道,你管我为什么爱笑干什么?

我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时,她咯咯咯地又笑了起来。

那天,我和莫小芳发生上述对话的时候,她的爸爸莫怀义正埋头在小菜园里给油菜捉虫,崔刚则将双手插进裤兜内,独自在机房的四周,警犬似的伸着鼻孔转着眼珠,这儿那儿的乱嗅乱看。完全是突然之间,他跳了过来,一把扯住我就走。我还想继续同那个仙子似的小美人儿斗斗嘴、调调情呢,自然十分不情愿。可是,看到他已经变了的脸色,似是有什么大事的样子,只好让他扯着,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机房。两人穿过一片树林子,进了一片芦苇丛。在芦苇丛中站定,他便一脸神秘与惊喜地对我说道,邢凯,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一个比天还要大的秘密!

我依旧为离开莫小芳而不高兴,便锁着眉头道,什么秘密,还比天大?你说呀!

崔刚显得异常兴奋,双眸都放出了灿灿的光芒道,咱们不是想学武功,苦于找不到老师吗?现在,咱们有老师啦,而且,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我怔了一下道,谁?你快说!

崔刚再次扯了我,走出芦苇丛,抬手向水井那边一指道,他就是莫小芳的爸爸莫怀义呢!

我眼前立刻就现出了那个无精打采的干巴老头,不由得觉得好笑道,崔刚,你想拜师学艺想疯啦?那老头,蔫得像个霜打的茄子,还会武功?可能吗?

崔刚道,你如果以貌取人,那你就是大错特错了。刚刚,我在机房周围观察,发现那里有一块草坪上的狗皮草,全被踩光了!为什么?肯定是有人在那里练功踩的。我还在机房的东侧,发现了一个梅花桩。你说,那老头没事摆个梅花桩干什么?还不是为了练功?还有,在机房的后面,我发现了一大堆砖,其中有许多的砖全断为两半。你说,好好的一块砖,为什么就成为两半呢?肯定是有人用掌砍的。凡此种种,这水井看守人不是个武林高手,又是个什么?

如果真如崔刚所说,我还真找不出什么驳斥的理由,便道,那咱们还待在这里干什么?快去拜师啊?

他却拦下了我,沉吟一下道,不忙,咱们还要观察和证实一下再说。

来日,我们由夜班转为上白班。下午四点钟,我们下了班,到食堂里吃过晚饭,待在宿舍里候到天上黑影,就悄悄地出了厂大门。穿过那片庄稼地,到了那道大堤上。沿着大堤走约百米,就来到自来水公司的水井机房。此时天已黑定,我们便借着夜幕的掩护,潜进了距机房不远处的芦苇丛中,然后在那里埋伏好,将眼睛眈眈地盯向了机房门口。已是夏天,早有蚊虫横行,不时地在我们身上狠叮一口。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紧牙关忍耐。不知道让蚊虫在身上咬出多少个包时,终于看见机房的门被打开,莫小芳的爸爸莫怀义从里面走了岀来。淡淡的星光下,他已经不是白天的打扮,而是穿上了一身黑色的练功服。他先是在那块草坪上活动了一下手脚,接着移步梅花桩,双脚似是踩在了弹簧上,一下子腾空而起,稳稳地立在了那木桩上。

我与崔刚早看傻了眼。

然而,拜师习武的事情,却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容易。莫小芳的爸爸莫怀义,根本就不肯收我们,他甚至不承认自己会武功,说他到梅花桩上站一站,只是因为寂寞难耐,纯粹是自娱自乐。只是,那个水井看守人越否认,我们就越认定他的武功高强,越是想拜他为师。而且,我们拜师学武的决心,也是相当大,摆出了你不收留我们,我们就不罢休的架势。如此的状况持续了差不多有一个月,一直保持中立的莫小芳突然开了腔,她对她的爸爸说,爸,俺看他们两个是真想习武,人看上去也忠厚老实,就收下他们吧!再说了,俺们还都是同一个厂子里的工人呢。

那莫老头则吧嗒着一个大烟斗,锁了半天眉,最终点了点头。

我和崔刚见状,立刻跪下来,向他叩了三响拜师的头。

随后的日子里,我们就从原来练功的地方转移,来到了那口水井旁。与所有的习武者差不多,我們练的仍是基本功,仍是与此前一样,练腿力与臂力,再就是在那梅花桩上,取金鸡独立之势,练一练平衡术与腾挪术。我们的师傅则在看守水井的空余,过来对我们指点一二。

我和崔刚习武练艺的时候,自然是下了班之后。我们下了班,莫小芳自然也下了班。通常,我们在那里练功,她就在那里帮着爸爸做些事情。做饭,烧水,洗洗衣服。没事了的时候,她就咯嘣咯嘣地嚼着炒豆,走来走去地看我们练功,时不时地就会发出几声咯咯或者哧哧的笑声。我发现她发出笑声的时候,一般是在我练功失手的时候,或者动作做得不到位、不够标准的时候。而且,完全是冲着我一个人笑。崔刚如果失手什么的,她则无动于衷。开始的时候,我还因此很是不高兴,觉得她有点轻视或者看不起我。后来我看了一个小册子,那小册子上说,如果一个女孩子经常冲着你发笑,就说明这个女孩子是喜欢你,对你有意思。我不知道那个册子上说的话是否准确,但是肚子里却十分激动与高兴。这一激动与高兴,功夫习练得更加认真与卖力。我常在心里想,如果我能跟着莫师傅练成一身天下无敌的武林功夫,再将他的女儿莫小芳娶来做妻子,那实在是一件一举两得的美事。

我们是盛夏时节拜师的,转眼间就到了秋天。河边树林子里的树叶变得金黄,正在飘飘摇摇地凋落。那些芦苇则开了花,似是下了雪一样皑皑。有那么一天,我和崔刚踩着落叶,正在树林子里练功,忽然看见那道大堤上,远远地来了五六辆自行车。五六辆自行车排成一溜,每辆车上都骑着一个人。他们由远而近,到了水井旁边的时候,“吱”的一声停了下来。车上的人纷纷下车,将车子在那里胡乱一丢,向我们走来。他们都二十来岁,留着长发,戴着墨镜,灯笼裤子被风鼓荡起来,呼呼地摆动。他们的膀子一晃一晃,就来到了我们面前,将双脚站成个“八”字,双手抱在胸前,把目光望向我们。

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但是已经明白他们来者不善,八成是要踢我们的场子的。我们还不知道如何应对他们时,就见被这伙人簇拥在核心位置的,一位岁数略大些,看上去浓眉大眼、英气勃勃的家伙上前一步,拱了拱手开腔道,二位同道,你们好。本人姓窦,名叫窦大海,听说你们这里有个莫怀义,武功十分高强,因此,今天,本人率小徒慕名而来,想跟他切磋切磋,可以不?

恰这时,师傅莫怀义刚好要过来指点我们如何反走梅花桩,听到这里他急忙上前,拱起手道,窦老兄所言有误,我老莫哪里有什么武功?只不过陪着两个小伙子玩玩而已。

那时候,我们虽然跟着莫师傅练基本功已数月有余,还从来没有见识到他的武功,就盼着他接招,跟姓窦的比试比试。见他拒绝,不免有些失望。正要开口撺掇时,却见那姓窦的猛地拉下脸,一瞪眼道,怎么,你不敢?还是看不起我窦某?

莫师傅忙说,哪里,哪里,俺哪里有什么功夫?一面说着,一面似乎要躲开。却是为时已晚,就见那姓窦的冷笑一声,突然飞起一脚,便将莫师傅踹倒在地上。

我们原以为师傅爬起来,会向姓窦的发起奋勇反击的,却没有,他竟然用手捂着被摔疼的腰,一瘸一拐地要继续逃。只是,刚掉过头去,姓窦的一脚又踹了过来。此次踹得更重,师傅来了个嘴啃泥,挣扎几下,却怎么都没有爬起来。

姓窦的带着徒弟扬长而去的时候,我与崔刚才敢上前将师傅扶起,把他架到了机房,躺在了那张供值守人睡觉的床上。当时,莫小芳不在,我们就张罗着找了些膏药,朝他的伤处贴,嘴里说,师傅,您怎么不还手呢?您的功夫那么厉害,为什么不让那姓窦的领教领教啊?师傅咬着牙忍着疼翻身坐起,将眼那么一瞪道,那天,我是怎么对你们说的?跟我学武功,只是强身健体,不能同人逞强斗狠!

师傅接纳我们为徒的那天,的确对我们强调过上述话,并且作为戒律让我们遵守。记得在电影《少林寺》中,那个老方丈接纳李连杰饰演的小虎皈依佛门时,也有过类似的戒律。但是我们知道,那只是个律条而已,真遇到什么意外的事情时,还是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我们望着被打惨的师傅,觉得一座高山在面前轰然崩塌。

我们虽然依旧来河边练功,却对所从的师傅是否真有功夫产生了强烈的怀疑。而那位叫窦大海的武林人物,则更多地出现在我们的脑海中。接下来我们在练功之余,就开始四处打听他。时间没过三天,他的情况就摆在了我们面前。原来,他是县里刚刚投产的啤酒厂的工人,原籍是胶东的烟台。那个在电影《少林寺》里饰演昙宗大师的于海,就是他的同门师兄。窦大海不仅会七星螳螂拳,各种器械与其他门派的功法,也都十分精熟与高深。当年,他在青岛啤酒厂当工人时,曾经打遍青岛无敌手。因为差点儿出了人命,所以啤酒厂在来我们县建分厂时,发配般将他遣送到了这里。知道了他的情况,我和崔刚都半天没有吭声。

改换门庭,前往投奔窦大海,是崔刚提出来的。

我说,崔刚,这样不好吧?

崔刚说,有什么不好?咱们再不走,这一辈子就被耽误了!

我说,咱们可是正儿八经地拜过师的,突然改换门庭,今后怎么面见人家?

崔刚说,邢凯,你是不舍得莫小芳吧?我早就看出来,你对她有想法。

我说,我对她有想法,有什么错吗?那电影《少林寺》里的小虎,还对那个牧羊女白无瑕有想法呢!

崔刚道,问题是,小虎与白无瑕成了没有?最后小虎还不是入了佛门?

的确,在电影《少林寺》里,小虎最终被方丈接纳为僧人,并且在头顶烧上了戒疤。而一个人一旦入了佛门,也就预示着他不能娶妻。设若将电影里的事情嫁接到现实中,那么,我与莫小芳也未必会成为眷属。

我与崔刚各骑着一辆自行车,去啤酒厂面见窦大海。

啤酒厂在那条小河的上游,我们沿着大堤逆水而上。遇到自来水公司的水井时,我们特地绕了一个弯。出乎意料,向窦大海拜师,似乎没有向莫怀义拜师那样难。两人到了啤酒厂,见到了窦大海,他明白了我们的来意,竟然非常痛快地应允了我们。当下,我们激动万分,双双跪倒在地,向他施了拜师礼。他则上前一步,亲手将我们扶起,还亲切地拍了拍我们的肩膀。

我们开始跟着窦大海学艺。

啤酒厂同样坐落在那条小河岸畔,我们学艺练武的地方同样是在那条小河边,同样是块铺着狗皮草的草坪。不同的是,此前练功,只有我和崔刚两个人,现在,师兄师弟的,竟然有十来个。大家聚在一起练功,有说有笑,有打有闹,就添了许多的热闹。而且,窦师傅教我们练功,不仅仅是让我们练基本功,他在让我们练基本功的同时,教我们功法和套路。除了他师下来的七星螳螂拳,还有棍术、剑术以及刀术与鞭术。我最是痴迷于电影《少林寺》里那位大师兄耍的醉棍,那典雅,那飘逸,那瀟洒,让我无比地迷醉与膜拜。没想到从师还不到三个月,我竟然将那套醉棍打得有模有样。我熙熙而乐,窃以为选择师从窦大海,是再英明不过的事情。

唯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从此彻底失去了莫小芳。

在不练武的时候,在躺在床上不能入睡的时候,我会常常想起莫姑娘。想她那悦耳的笑声,想她那忽闪闪的大眼睛,想她那花骨朵一样的小嘴巴,还有嘴巴里那贝壳似的牙齿,连她那咯嘣咯嘣地嚼炒豆的声音,也让我难忘。总而言之,她身上所有的一切,美妙地组合在一起,就是一位风华绝代、倾城倾国的仙子。可是这个仙子已经不会属于我。因为同在纺织厂当工人,在上下班的路上,在去食堂就餐的时候,我们是会相遇的。每次同她相遇,她都不再冲着我笑。不仅不再冲着我笑,还将下巴高高地抬起来,用一种鄙弃、不屑与讥讽的眼神来望我,在鼻子里发出冷冷的一声哼。那一声冷冷的啍,让我心里半天不舒服。不过,很快我就恢复正常。我在心里想,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鱼与熊掌是不能兼得的。只要我能学成一身盖世无双的武林功夫,也就死而无憾了。

况且,男儿立志,何患无妻?

师从窦大海,我们也不是一味地跑到河边练功,如果打听到哪里有武林同道,或者有什么门派的高手,窦师傅都要带领我们前去搦战。名义上是切磋武艺,发扬壮大中华武术什么的,实际上,就是去跟人家一决雌雄。我当初立志要在武术这个行当里发展时,曾经遍访过本厂与县城以及周边地带,并不曾发现有什么练武之人,但是随着《少林寺》的上映,以及《霍元甲》《陈真》之类的电视连续剧的热播,仿佛雨后的春笋,一下子涌出了许多武林人物,甚至单在我们这个叫蒙阴的小县城,就有好几个门派,什么佛韩门、严贺门,什么道成门、夏尚门之类。他们有的私下里招收门徒,有的干脆公开地办起武术学校。一时间,习武练艺蔚然成风。

窦师傅就带着我们去找他们过招。

那些武林同道们,有的如同我们原来的师傅莫怀义,避而不应,有的则亮出本事,同窦师傅交手。但是不管哪个门派,不管对方采用的是何种拳法,均败在了窦师傅的手下。窦大海声名鹊起,威震八方。而随着师傅的名声益隆,前来投奔拜师者,完全可以用“摩肩接踵”这个成语来形容了。很快,他的麾下就有了五十余众。

窦师傅与同道们较量,多是主动地上门,有时候,也有一些武林人物闻听他的大名,找上门来一比高低。那些寻上门来的人则多是来自外地,比如临沂、济宁、淄博,或者泰安、聊城以及潍坊等。但是不管来者是何方人士,有什么名声,窦师傅均点头应战。双方交手的地方,就是我们练功的那片草坪。那一天,窦师傅会特地穿上一身白色的练功服,腰系一条宽宽的黑色缎带,英气勃勃,威风凛凛,精神抖擞,被我们这些徒子们团团地围在核心,早气定神闲地等在了那里。纵然那些挑战者来头不小,但几乎每一次交手,都让窦师傅给打翻,狼狈地败走。每当簇拥着师傅得胜而归的时候,我们脸上的笑容,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灿烂。

窦师傅的名声自然越发响亮,很长时间过去,竟然没有人敢再来叫板。

不过,时间过了差不多有一个年头,正当我们觉得寂寞,胳膊腿都有些发痒的时候,有位外地人又寻上门来。

那人来自莱芜的莱钢,是位炼钢工人,看上去瘦瘦的,有点似电影《少林寺》中饰演王仁则的于承惠。不过,他比于承惠要年轻许多,虽然在莱钢当工人,家却在河北的沧州。那河北的沧州,则是有名的武术之乡。据说,那地方的人,上至八十老太,下至三岁孩童,都会几下武林功夫。这位来自莱钢的家伙在明明知道各地高手都败在窦大海手下的情况还要前来挑战,如果没有两下子,是断断不敢的。

不管来者是什么人,都要毅然应战,则是窦大海师傅的人生宗旨,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只是,在什么地方进行这场较量,成了摆在面前急待解决的问题。因为我们原来练功的地方,已经不复存在。三个多月前,政府要在那条河上筑一座跨河大桥,那片草坪连同旁边的芦苇滩,早变成了几个浇铸水泥桥墩的大坑。

我与崔刚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师傅,就去我们原来练功的那个地方吧。

窦师傅说,你们原来在什么地方练的功?

我和崔刚又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师傅您忘了?就是当年您一脚把莫怀义踹倒的水井旁啊!

窦师傅锁锁眉头想了起来,口中说了一个字:好!

那是春日里的一个好天气,树上的叶子全绿了,河边的芦苇也蹿出了半人高,地上的狗皮草开始还阳泛青,其间,还夹杂着些黄黄白白的苦菜花,环境很是美丽。听说这里将有一场武术决斗发生,来了不少看客,密密匝匝地将那块场地围了起来。我留意到,莫小芳也在。她有点别岀心裁,爬上了不远处的一棵歪脖子老柳树,骑坐在树杈上,嘴里照旧嚼着炒豆。同我的目光相遇时,她下巴一抬,又露出了那种鄙弃、不屑与讥讽的表情。我想起自己毕竟是背叛了人家,心里有点发虚,忙将目光躲开了。躲开了莫小芳的目光,我并没有将注意力集中在两位对决者身上,我抬了一下眼,想看看我们原来的师傅莫怀义,此时此刻在干什么。就见水井旁边的那个小菜园里,他正穿着那身旧军装,弯着腰,在那里给菜苗松土,仿佛这里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我把目光从菜园里收回来的时候,师傅窦大海已经同那位挑战者交起了手。我还没有看清两个人打的是什么类型的拳,那位挑战者竟然飞起一脚来,将与于海同出一个师门的师傅窦大海重重地踹倒在地上。师傅咬起牙关,挣扎了半天,好歹爬了起来,待要拿出架势与本领反击时,那人又飞起一脚,再次将他踹倒在地上。这一次,我们的师傅挣扎了半天,竟然再也不能爬起来,眼里露出可怜巴巴的目光,表示认输地垂下了脑袋。

所有的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有我与崔刚忽然想起来,当年,我们跟着莫小芳的爸爸莫怀义学武时,前来挑战的窦大海就是用如此的脚法,将那个水井看守员击倒在地的。想不到的是,时间过了近两年之后,事情在这地方来了次重演!得胜的莱钢人哈哈大笑道,小小的蒙阴城,屁大的一汪水,我就知道不会出多大的鳖!说着,拂拂袖子准备离去。所有的看客,包括我等窦门弟子还在那里发痴发呆时,却听到骑在树杈上的莫小芳开了腔。她在口中嚼炒豆,下巴一抬道,你这个莱芜的人,说话咋这么难听?请别走,敢不敢跟俺比一比?

那莱芜人把眼望向莫小芳,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小姑娘,你来添什么乱?快快回家绣花去!

莫小芳的細眉儿突然竖了起来,道,你这个莱芜人,干吗这么狂?看姑奶奶俺怎么教训你!她说着丢个炒豆在口中,“呸”的一声吐了出来。那豆粒儿登时变成了出膛的子弹,直直地飞向那个莱芜人,“啪”的一声击打在他的额头上。那莱芜人脸色大变,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口中怪叫一声,忙用手去捂脑门。莫小芳则再次在口中丢下一粒炒豆,再次“呸”的一声射向那个莱芜人。随之,三颗四颗五颗,那莱芜人躲闪着,怪叫着,慌忙分开呆若木鸡的众人,来了个逃之夭夭。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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