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掉在地上了也在聆听

2021-08-03 02:19余述平
福建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皮鞋清洁工二胡

余述平

我第一次看见他一个人在空旷的空地扫地的时候印象就不好,他在嘀咕在埋怨。

他一个人愣愣地站在几棵并不高大的树下,拿着扫把,像端着机枪对准那几棵树,那几棵树像个敌人在瑟瑟发抖,然后有一些树叶像眼泪委屈地掉了下来。

当时是下午四点来钟,小区的绿化带和活动空地上几乎无人,我从一个坡地上露出头的时候,正好看着他拿着扫把对那几棵树耀武扬威地使唤。那几棵爱掉眼泪的树是什么树我很长时间没有搞明白,直到几年后它们挂满了像小球一样大的果子后,我才发现它们苹果不像苹果,李子不像李子,我们小区一个在农科所工作的邻居告诉我,这果子还是叫苹果,观赏苹果。他还说,小区能长出果子的,都是观赏果,最好不吃,吃了百分之二百后悔。

我们这个小区特殊,对外叫职工小区,因为都是在各机关工作的干部,职务最低的也是科级,每天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迈着各式各样干部步伐的人,成了这个小区的一大盛景。

我刚上坡探出头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在骂,你晃荡晃荡下球,这么年轻就要溜号了?我吓了一跳,因为那天不知谁得罪了我,我心里不舒服,所以郁闷地提前溜号下了班,我以为是单位领导潜伏在我们小区抓我现行了。

我怔怔地站住了。

然后我看见是一个清洁工拿着扫把侮辱树。这清洁工,五十来岁,我看了他半天,他才发现我。

他手中的扫把掉在地上。

我问,您当过兵?

他回答,没有,连民兵也没当过。

我说,最喜欢什么枪?

他说,冲锋枪,畅快,过瘾。

我问,刚才树上有鸟吧?

他回答,没有。说完,他脸红了,他又说,领导批评我直说,我想对树说它为什么老喜欢掉叶子,现在又不是秋天,树不骂它一下,它趾高气扬惯了,就成不了材。

他不理我了。他拿起扫把开始扫地上的树叶,不是发黄的树叶,是呀,这还是夏天,你们这些叶子怎么不听话呢?树叶还不少,其他楼道里的清洁工这个点已经下班了,但这些该死的树叶死死地拖住了他,他心里不痛快是肯定的了。但我又想,树掉叶子,是自然现象,你忍辱负重也不能对自然现象发火,你把树叶认认真真打扫干净就行了,废那么多话干吗?你以为你是干部,树叶是部下,它会听你的吗?你跟一棵不会思想的树叶找碴就等于给自己找碴。

我是这个小区的第一批居民,物业的管理人员、保安和清洁工我都认识,这个清洁工应该是新来的,我们小区以前的清洁工都是女的,在他之前我们小区没有一个男清洁工,我看他也就是五十多岁的样子,应该选择其他更好的职业才对。作为我们小区唯一的一个男清洁工,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虽说我们是干部职工小区,这里比较安静,每个人都各干各的,很少有吵嘴和斗殴的,人们遇事或纠纷都相当文明和克制,但干部们的眼睛比一般人的眼睛还是更雪亮和毒辣的,你一句话说错,他们就可以挖出你人生的大缺陷来。

在这个小区打工的清洁工应该比其他一些小区的人还是幸福和实惠一些,照理说,活计都是一样的,但是服务的内容不一样。有一句话很形象,这个小区的人丢垃圾都比别人丢金子强。有一天我起得很早,下樓的时候,我被这个男清洁工缠上了,因为我手里拿着一份土特产往垃圾桶里倒。他说,领导,别丢垃圾桶,给我啊。我说,过期了啊!他说,没事没事,我拿回去喂猪去,猪是不怕过期的。我把土特产给了他,土特产外包装很精美,用原木做的,但可惜的是,再好的原木,也是不能装过期的食物的。我给他之后,就准备到东湖去晨练,我回了一下头,看见他像一个熊猫弯着腰在垃圾桶里寻找着什么。

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在垃圾桶里翻箱倒柜地找什么,有一天,我喝多了,一个人坐在花池旁的木椅上发愣,他拿着扫帚,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了好多次,后来,他干脆坐在我旁边。他告诉我,他是徐东村的,叫徐八斤。我不想说话,只想吐,但这个叫徐八斤的清洁工在我旁边,我只好把牙齿咬得紧紧的,防止呕吐物从我嘴里喷吐而出。他似乎把我当成他的知音了,他说在楼道里打扫卫生的娘们都比他命好。

我开始拿正眼看徐八斤了,我这个人有一个坏毛病,听见别人一讲故事,就比打鸡血还兴奋,我在文化部门工作,脑袋里整天装的都是一些天马行空的事,我的眼睛像学生求学一样地鼓舞着徐八斤。他也来劲了,开始给我倒苦水,他说他郁闷、憋屈,怎么都是清洁工,还分了一等二等呢?他说我也想像楼道里的娘们一样跟你们干部同志亲密接触,只要稍微留心一点,嘴巴甜一点,手脚勤一点,对干部们就像部下对上级一样尊重一点,这些干部就会把家里的旧衣服呀,旧书呀,各种包装盒呀,甚至还有旧家具呀,旧电器呀,都送给清洁工,这些楼道里的女清洁工多好啊,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天天都有货真价实的收获。说到这,他站了起来,激动了,挥动着双手继续说,她们划得来,除了正常工资,她们一个月收集这些废品可以捞一千多块钱的外快,哪像我,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连个便宜的都搞不到,你说这公平吗?

我无法安慰他,他说的这个现象完全是真实的,我对他打心眼里有点想法,一个男人跟女人们较什么真呢?看到我一言不发,徐八斤突然也不说了,因为这时物业的领导过来巡查工作,徐八斤赶紧拿起扫把在地上比画着。

我笑了,他扫把落地的地方很干净,我想,你个徐八斤,领导来了,你就开始做样子了。这一次我认真看了一下他的身材,长得相当的有特点,他的脑袋和胸几乎没有距离,上半身和下半身比例严重失调,上半身长下半身短,腿和屁股不分,身体圆嘟嘟的。

渐渐地,我和徐八斤有点熟了,照面的时候,多半会简短地打声招呼。有一次我妻子见到我跟徐八斤打招呼,她说,你什么人都认识呀,我提醒你一下,这个人有点怪。我问,哪点怪?我妻子说,这人话多,爱打探,扫地就扫地,这干部们的事要他操哪门子心?还有这个人眼睛不地道,总是左顾右盼,整天好像研究观察什么。我揶揄妻子道,他又没拿望远镜看,能看多远呢,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让人看吗?我妻子说,我不管,小区好多人都有这个感觉,离他远点。

经妻子提醒,我也留了心眼之后,发现徐八斤确实是有点来者不善。他留下的疑点和破绽越来越多。他的表情特别丰富,绝大部分的时候一个人一边扫地一边自言自语。我有一次听见他自言自语的内容是热议一件国际大事,是关于遥远的南美国家巴西的,看来,我们小区清洁工徐八斤挺有国际视野,这个爱好和我有些接近,不过我不太热心那儿的政治,我只热爱南美的文学,我喜欢南美作家的魔幻现实主义,一个人的耳朵掉到地上了也在聆听。我眼前的这个清洁工徐八斤就很魔幻现实主义,他把他的扫把当成了话筒,孤傲地与这个世界对着话,他不累不要紧,我们心疼的是本来就很脆弱的扫把,这个柔软之物是经受不了庞然之物折腾和考验的。我呢,一直把这些干部的看法当偏见,你不在风雨中,哪知道风雨再平常也是带着角度的?我是这个小区的第一批居民,我进驻的时候,我们小区没有一个婴儿哭,也没有猫呀狗呀等宠物,宠物就是我们自己。我有时一个人待在家里闷得慌,就喜欢拿着小说《百年孤独》和德国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君特·格拉斯的小说《铁皮鼓》《猫与鼠》来到小区空地上阅读,装文化人。小区的干部对我不屑一顾,他们喜欢拿着收音机在小区的绿化带里疾走,听新闻,或者戴着眼镜,煞有介事地坐在体育器械上读报纸,一看就是坐机关的。这些干部们看了报纸后一般不带回家,随手就丢在那里,以前没人管,自从徐八斤来了以后,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徐八斤有强烈的求知欲,他特别喜欢看干部们看过的报纸,看得比领导们还认真。他的耳朵上常年夹着一只红笔,坐在干部们坐过的椅子上,旁边放着一只小收音机。他认真地用红笔在报纸上圈阅的样子成为我们小区的一大盛景,仿佛我们小区的偌大的空地就是他的办公室。我们小区的干部们气炸了,这个清洁工让我们都成了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但这些都只能放在心里,不能当个正式意见给物业提,提了就等于自己没觉悟。这个徐八斤呀,像一根鱼刺卡在我们的喉咙里。

我想过劝他,事实上也实施过行动,我拿了一些过期的文学杂志给他。我知道在我们这个干部小区看文学杂志是不会有人提意见的,我们小区的人也一直认为我是一个花里胡哨的人,或者是一个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属于干部里的弱势群体。但我一点也没有这种卑微感,整天穿着红布鞋,七分绿裤,碎花低领短袖,自由自在地徜徉在我们幸福的小区。不像我们小区大部分的干部们即使夏天出门散步,也是穿着皮鞋和蓝色或者黑色西装,颜色沉闷的长袖衬衫纹丝不动地扎在裤子里,并被一根枯燥乏味的皮带囚禁着,中部崛起的肚子傲气十足地坚挺着,搞得业余生活也仿佛还在领导们身边似的。

徐八斤对我的文学经典书不屑一顾,他说他是现实主义,不想看文学那种虚头巴脑的东西。他说他喜欢看励志故事、各种行政管理书籍。他说,我也喜欢看文件,可惜我不是干部,看不到这些红头文件。我偶尔在垃圾桶淘到过几次红头文件,不过,都不是涉密文件,更多的是一些会议资料,有些会议资料读起来很有意思的。他跟我分享他读会议资料的成果和心得体会。他说,我在读这些材料时恍惚就在现场,会议有多大,主席台坐的什么人,讲话的语气,台下什么时候爆发掌声,一清二楚。我发现会议材料最大的特点是比文学更讲摆事实,讲道理。说完这些,他开始指点和评价我,你看你打扮得像个花蝴蝶似的,哪像一個干部样?你居然处级了,这我真不相信,这是领导关心照顾你了,你穿得这么花哨,时时刻刻都有犯生活作风错误的可能,再往上提拔你,可能对革命事业不利。你看你今天还穿了一双绿色花边皮鞋,像个妖精似的,是不是想勾搭谁?我看你对四号楼窗帘店的女老板有点意思,这个女人不简单,小心擦枪走火啊。

说完,他背着手走了。

我气坏了,我的上司也没这样批评过我,真是活见鬼,一不小心被人推进九层妖塔出不来了。徐八斤说我对窗帘店的女老板有点意思纯属胡扯和诬陷,不过那个女老板确实有点小姿色,我们小区有几个男的的确是找各种理由接近她,咨询呀,打麻将呀,请吃饭呀,看电影呀。她就是一块大磁石,而那些男人就是铁屑,愿意被吸引。我去了几次,是真的为了业务,想在我家卫生间做一个拉卷窗帘。我家卫生间窗户面朝一条马路,我搬进这个小区的时候,卫生间那边是一个空阔之地,所以装不装窗帘都无所谓。这几年对面陆续建起一座座高楼,为了避免洗澡时直播,所以我决定装窗帘。为了图个方便,我就找了这个女老板几次,没想到去了几次,竟被徐八斤盯上了,还被当成了献媚者。你一个清洁工,这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想干什么?

徐八斤不唠叨好像活不了,忙着跟人搭讪,像个追星族。有一天,我在家里清理书柜和散放在家里各个地方的书、影像资料、装在文件袋里的各种会议资料,清理一大堆出来没有用的,准备卖给收废品的。但我们小区没有废品收购站,只有一家专门收购名烟名酒的小商店,很有针对性。我们卖废品只有两个办法,一是请废品收购站的上门服务,二是自己吭哧吭哧运到废品收购站去卖,这两个办法我都深恶痛绝。事实上我们小区的其他人和我一样都是这个心理,一是怕累,二是怕丢人现眼。我最后把清理出来的书和资料给了徐八斤,他足足装了两蛇皮袋子。他第一次上我家,他说你的书是我们小区最多的。他环顾了我家后说,你怎么不封阳台呀?我说,有这个必要吗?徐八斤说,是啊,你没多少钱,你家没必要封阳台。他对墙上的一幅照片发生了兴趣,他说,你还会演电影呀?照片是一张电影剧照,我在电影里演了一个副厅长,剧照里我穿着一条紫色裤子,时髦的大衣里配了一条花围巾,当时整个剧组都称我是花厅长。我说,我儿子是导演,我是这部电影的编剧兼演员。徐八斤说,怪不得你穿得那么花哨,原来是艺术工作者,照理,搞电影的人很有钱呀,可你们家看不出有钱的样子。我说,不是每个搞电影的都赚钱,赚钱的就那一些,是少数中的少数,其他的人都很挣扎。徐八斤说,我儿子说他以后想玩电影,我得赶紧劝他悬崖勒马,不要再做这方面的大头梦了。徐八斤吭哧吭哧把两蛇皮袋的书和资料拿走了,为这事,我们楼道的女清洁工对我有些意见,她埋怨我没有把这些废品送给她。我只对这个女清洁工说了一句,我给徐八斤的书不是废品。

我的判断没错,后来徐八斤坐在椅子上看的书,相当长一段时间都是我送的。

看了这些书后,徐八斤气场全开,讲话的水平大幅度提高,嘴里一不留神就蹦出来几个新词。看来,他和我送他的书产生了化学反应,他就连扫地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像个干部了。而更让我们小区的人感到震惊的是,他还有其他几刷子。除了看书读报之外,他还时不时地吊起嗓子唱起歌来,刚开始,他唱的都是革命战斗歌曲,特别高亢那种。小区的干部居民们受不了这种折磨,他们到物业告状,说是噪音扰民。后来他不高亢了,改拉二胡,老实说他拉的二胡基本可以进入级别。他的周边开始聚集一波老年妇女,这些老年妇女是干部居民们的妈妈或奶奶,平时闲得无聊,这下可有事干了。现在徐八斤一边拉二胡,她们就一边整齐划一地用手拍胸拍腰拍屁股拍手拍脸做锻炼。徐八斤每次拉二胡的时候都很注重形象,首先取下头上的草帽,拿出梳子,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好,接下来他脱下工作服。脱下工作服后的他立马脱胎换骨,他穿的是笔挺的衣服,崭新的,光亮光亮的。

当然了,干部居民们依然没有因为这些而改變对徐八斤的看法,他们不喜欢出风头的徐八斤,觉得他除了有一个什么都喜欢探究的坏习惯外,现在又多了一个爱哗众取宠的新毛病。

有一年春节临近,物业要和我们居民搞联欢晚会乐一乐,这是一件很好的事。物业号召我们所有有文艺天赋的居民报表演节目,大家报名还是挺踊跃的。但节目公示出来后,许多上榜了节目表演的干部居民以各种理由表示,到时不能表演,理由都是不可颠覆的非常具有职业干部特点的。有的说,要到北京开会;有的说,要下基层慰问;有的说,临时抽调去巡视考察;最卑微的一个理由,要给领导出席会议写讲话稿,等等。全是高大上的理由。联欢晚会组织者哑口无言,他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当时看了一下节目单就明白了,因为节目单里,徐八斤有两个节目,一个二胡独奏,还有一个独唱。物业的初衷当然是美好的,他们想通过联欢晚会营造居民和物业的鱼水之情,但事与愿违,干部们其实是不想与一个清洁工同台献艺。物业很尴尬,晚会只好取消了。看到物业的负责人很伤心,我主动找到负责人说可以帮他们整一台更高水平的晚会。我说我们单位长年有文艺轻骑兵到农村、学校、军营、工厂慰问演出,社区也是我们服务的对象。物业的人很高兴。演出最终在物业门口的广场上进行,演员都是专业的,好多还是国家一级演员,演出的同时,书法家还给居民们送对联。晚会很成功,现场很热闹,只是晚会没有一个器乐表演。干部居民们回家的路上,听见了二胡的声音,是从地下车库里发出来的。干部们觉悟高,一听就知道是谁拉的二胡,他们没有停留下来欣赏,他们回家了,但他们的妈妈或奶奶都涌进了车库。是她们的偶像徐八斤拉着二胡,二胡声如歌如泣,妈妈或奶奶们拼命鼓掌,徐八斤拉着拉着开始热泪滚滚,他弯下腰给老年妇女们鞠了三次躬,之后一把将二胡砸碎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车库。

徐八斤呀徐八斤,从这场演出开始我就替你难过了。那天,我听见了你拉的二胡声,我没有回家,我跟在那群老年妇女的后面,只不过她们进车库为你鼓掌了,我一直站在窗户边看你表演。我内心里为你一秒不停地鼓着掌,人活着不就是有人台上演有人地上闹的事吗?多大个事呢,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件事怀恨在心。过了几天,我碰上了徐八斤,他对我说,我错了,在这个小区,人是不能有超越自己身份的高调的。我说,你看到的,或许是个假象,可以告诉你,这里的每一个干部都是小心翼翼奋斗过来的,好人还是绝大多数。现在我们的时代还处在一个调整区,彼此适应肯定只是一个时间概念。

听了我的话后,他点头说,我相信,干部们的素质肯定是不低的。

我对徐八斤说,你要觉得憋屈,你可离开这里去其他地方找一个体面又适合你的工作,譬如到我们下属剧团当保安。你不是喜欢拉二胡和唱歌吗?这样你就天天可以和文化人待在一起,况且这儿工资也不高,不值得你留恋。

徐八斤似乎急了,他说,我无意在文艺上有深入发展,它并不是我的梦想,我也不太在意工资高低的。

我问他,那你在意什么?

徐八斤支吾了几下,也没支吾出一句具体的话,他的脸涨得通红。我当时想,他心里还是有阴影,面子在作祟。

徐八斤从这个时候开始变得老老实实干本职工作打扫卫生了。二胡摔了,自然拉不成二胡了,只是苦了我们小区的老年妇女们,她们搞体育锻炼的时候徐八斤再也不能为她们现场伴奏。没有徐八斤的二胡,她们拍打身上的声音软弱无力,一副日落西山的疲沓样,没几天,这支大军就自动解散了。

徐八斤依然保持着看报纸的习惯,不过他不再坐在显目的广场和活动区看,他躲在绿化带里的石凳上看,坐姿笔挺完美。偶尔他会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支红笔在报纸上画圈,他认真的样子,就像领导在办公,我注意到,他的红笔再也没有夹在耳朵上。

后来有一件事让小区的人对徐八斤重新开始刮目相看,是因为窗帘店的女老板。一个大白天的下午两点,女老板正和一个中年男子眉目传情,一个男人提着一把尖尖的杀猪刀来了,女老板和她眉目传情的对象落荒而逃。这个偷情的男人大概是一个充满警惕性的风月高手,估计多次被人狙击过,一眨眼就溜得无影无踪了,但可怜的女老板被拿刀的男人紧紧地撵着。我们小区好多人围观,我当时也在现场,我也跟着跑,并大声劝那已经疯狂了的男人,千万别行凶,千万别动刀子,有事好商量,搞得好像是我跟女老板偷情过了似的。这场追杀一直在继续,后来从我后面冲出一个人,是我们小区的清洁工徐八斤同志。他拿着长长的扫把将那持刀男子打倒在地,然后我,还有众多的干部居民齐心协力地扭住这个为情所困的男人,直到派出所的人来把他带走。我们都很感谢徐八斤,这一次,我们所有人都和徐八斤站在一起。

我们都说,徐八斤,我们集体凑份子钱,给你买二胡,你该拉就拉,广大的妇女同志都翘首以盼哩。

我们真的凑了钱,为徐八斤买了一把二胡。虽然他收下了二胡,转手交给了物业,但我们这些居民依然喜欢一个有正义感的徐八斤,我们常常把家里不用的东西送给他,搞得楼道的女清洁工心理也不平衡起来。

我始终对徐八斤一直是冷静的、客观的,一些事要一分为二来看。有一次,我陪上海几个影视圈的朋友喝酒,因为上海方面是带着资金来谈合作的,所以那天喝酒我特别狂放,醉得一塌糊涂。那晚我妻子上夜班,她回来的时候我已经酒醒了,我准备去上班,但怎么也没找到我昨天穿过的绿色皮鞋,这双皮鞋是我小姨子送给我的,主要是奖励我替她炒股赚了不少钱。我妻子说,你神经呀,找什么找?我这时才意识到昨晚回来的时候,把皮鞋给走丢了,怪不得我脚板现在还隐隐作痛。我说,找鞋呢。我妻子说,我妹那双绿皮鞋,你昨天不是还在穿吗?我说,把它丢了,自从穿了你妹买的绿皮鞋后,我的股票一路狂跌,天天绿的,和她买的皮鞋一样绿,不吉利,不丢,留它干吗?我妻子也善良,不再追究,但这时,有人敲门了。我们打开门,是徐八斤,他手里提着我那双绿色皮鞋。他递给我,并劈头盖脸地训斥我,你一个干部,一个艺术家,不能这么喝酒呀,喝得把鞋都走丢了,好在我记性好,能记住这双皮鞋是你的,要不是我平时留心的话,你这双高级皮鞋还不是说丢就丢了?

徐八斤走后,妻子揪了我耳朵,揪住教训了一会儿后,她对我说,我怎么感觉这事不对味呀?徐八斤给你送回皮鞋固然是做了一件好事,但你想想,他连你鞋上的事都观察这么仔细,那是不是我们小区所有人的情况他都了如指掌?你以后离他远点,这样的人太可怕了,我们要向物业反映情况,解雇他。

经妻子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我们小区最近确实有一些干部落马被双规,但我觉得这事得相信组织,不能把怀疑落实到一个清洁工上。但后来我们小区一个处长被抓,确实跟徐八斤有关。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徐八斤在一个垃圾桶淘宝的时候,淘到了一个礼品盒,礼品盒上面的一层土特产长霉了,他把它倒掉了,之后打开礼品盒的里层,里面全是美钞,十沓子,厚厚的,整整齐齐的。他呆住了,他完全可以据为己有,但没有,而是交给了公安局。警方很快就把那处长带走了。这个事后来小区的人都知道了,这事不怪别人,怪他自己。那几天徐八斤逮人就发感叹,他怎么能这样子?我一直把他当楷模,表面上多么阳光的一个人,我还学他走路呢。于是大家都知道是他立的功。从此,所有的人都不送他废旧物品了,怕一不小心出事,人们见到他都是远远地躲开走。

物业最终把徐八斤解雇了,居民对徐八斤提了几十条意见,物业没办法,只好说你是文艺人才,你到能发挥你天赋的地方去。

徐八斤没想到是这样一种结局。那天中午他喝多了,坐在他平时喜欢看报的地方,腰板直直的,报纸遮住了他的面部,我们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耳朵上夹着他心爱的红笔,他一直举着那张报纸,纹丝不动到天黑。

我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走过去,只见他一嘴酒气,眼睛痛苦地闭着。我觉得好笑,一个人醉成这样,坐姿还这么一本正经,打坐的人恐怕也没这种定力。

我赶紧开车把他送回家,折腾了半天我才找到他家。一到他家我是开了眼界了,房子太大了,是个复式楼,至少三百多平方米。我扶他进去的时候,他儿子在做作业,在家里也穿着皮鞋,一副干部打扮模样。他穿的衣服,是那位被抓进去的处长穿过的,房子里到处摆放着书,我十分熟悉,都是从我们小区收拾过去的政治、励志书籍以及一些会议资料。衣架上挂满了会议嘉宾证、出席证。看见我们进来,徐八斤的儿子说,爸,你怎么喝酒了?你说过好干部是不能喝酒的。徐八斤赞许道,老子把你当干部培养看来没错,我受点委屈值了。

我是一个编剧,我一下子明白了,徐八斤不缺钱,他到我们小区就是为了耳濡目染我们这些干部们的良好品质和优良作风,然后他学了之后回家再教育孩子。

他儿子很懂礼貌,他对我说,谢谢你,叔叔,我给你浇开水沏点茶吧。

我赶紧说,别,千万别,给你爸点水,你好好读书,别辜负你爸的一片苦心。

我离开的时候,听见徐八斤扯着嗓子教育他儿子,兒子,你给我听着,长大后一定要当一个正直的干部。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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