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土改叙事的流变与知识分子“矛盾”的改造

2021-08-02 22:52徐文泰
关东学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流变改造知识分子

[摘 要]土改叙事作为知识分子自我改造的样本对于丁玲有着更为特殊的含义。丁玲长篇土改小说的创作节点处于充满巨大变动的过渡时代,它是丁玲跨越新中国以及新时期的思想样本。两者共享了同一段土改的经验,却因为时代语境与作家心理的变化而呈现出大相径庭的表述。而与主流叙事模式的偏离更是使得丁玲在创作与修改的过程中备受争议。因此,以丁玲土改叙事的流变来关注知识分子“矛盾”的改造历程,将有助于我们在历史的合力视野下窥探丁玲复杂的心路历程。

[关键词]土改叙事;流变;知识分子;改造;矛盾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现代文学名著异文汇校、集成及文本演进史研究”(17ZDA279)。

[作者简介]徐文泰(1990-),男,文学博士,苏州大学文学院讲师(苏州 215123)。

伴随着毛泽东的《改造我们的学习》《整顿党的作风》《反对党八股》《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等一系列讲话与文件的发布,党逐步确立了对待知识分子的系统化的方针。但是,理论的存在并不能够代替知识分子的有效应对,在实践与理论之间仍然存在着不可避免的脱节,因此如何在实践过程中将理论消化吸收就成为知识分子改造不可避免的环节。解放战争期间,土地改革逐步由老解放区向新解放区蔓延,知识分子在党的号召下深入土改一线,阶级、立场、态度不再是文件中抽象的名词而成为活生生的现实。当然,“所谓‘现实感不是对所有人都均质、一致的东西,认识的主体以各自的认识方式获得各自的现实感”。

程凯:《革命的张力》,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20页。它既与时代环境息息相关,更与个体经历、气质、性格有着直接的联系。因此,研究知识分子艰难的转轨就必须在这两者的碰撞、摩擦与妥协中寻找更为复杂的线索。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和《在严寒的日子里》是丁玲土改叙事的姊妹篇,都是以她四十年代在冀中地区的土改经历为创作背景。前者是对土改轰轰烈烈进行中的即时素描与反馈,后者则是经过时间沉淀之后对土改的回溯与反观。不同于一般作家顺乎潮流的正向靠拢,丁玲的土改叙事呈现出“吊诡”的逆向改写,以至于在创作與修改的过程中始终受到文艺界的指责。为了回应这些指责,丁玲经常通过谈话、书信、演讲、日记等方式为自己的创作与修改辩护。然而这些不同形式的解说又存在着前后矛盾和似是而非的“嫌疑”,公开场合的冠冕堂皇与私下场合的率真吐露又呈现出表与里、明与暗的背反。这种一反常态恰恰是知识分子改造的多样性与复杂性的直观体现。因此,以土改叙事的流变切入知识分子的改造,就是要求我们不以“左和右”的政治态度简化语境与心境的互动可能,而是以时代要求、知识结构、作家心理这种三位一体的合力视野来探究丁玲在跨越新中国与新时期的真实心态。

一、 文本周边的言说与知识分子的精神症候

文本周边的言说包括作家的序言、开场白、创作谈、日记、采访等。这时文本的外围却指向文本,构成了理解文本的钥匙。序言作为一种副文本,“即为一种情境和视界或情感基调,副文本正是提供了一扇进入正文本的门和窗,作用在于引导,由此进入,才能顺藤摸瓜。”

金宏宇等:《文本周边——中国现代文学副文本研究》,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04页。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1948年版的序言和1979年版重印本的序言发生了大幅度的修改,重写的《在严寒的日子里》也增补了一段开场白。这种修改与增删既是对作家现实处境的直接呈现,也是对作家隐秘心理的折射。丁玲公开发表的创作谈与相对私密的日记也有很多涉及这两部长篇土改小说的论述,不过对于同一个问题的表述却经常大相径庭。与此相关的是围绕创作的访谈也会因为采访对象的不同而得出甚至相反的结论。因此,有学者指出既有的丁玲研究“注意日常行为,而疏于心态分析;注意语言文字,而没有顾及沉默,那未曾言说的部分;注意本体的部分,而不考虑支配她的外部环境”。

汪洪:《左右说丁玲》,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年,第278页。重新审视丁玲关于这两部土改小说周边的言说,就是要在复杂多变甚至相互矛盾的文字背后,考察知识分子的变与常,在缠绕的关系中透视丁玲的心路历程。

1948年版《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序言给人扑面而来的感觉是一种“焦灼感”。“工作做得很不彻底,粗枝大叶,马虎潦草,固然由于当时的战争环境的变化,但那些作风实在不足为法。”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9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7页。这种焦灼感来源于土地改革的正在进行时。中央关于土地改革的文件(包括:《五四指示》《中国土地法大纲》《土地改革中的几个问题》)根据现实的发展在不断调整中,这种不固定性使得丁玲始终无法对政策得出一个完整而稳固的认识。而对土改的即时记录使得丁玲无法对现实经验进行有效的沉淀,也没有任何叙事的先例可以模仿。因此摆在作家面前的突出问题就是如何“呈现”土改。在1948年的序言中,丁玲说:“只想把这一阶段土改工作的过程写出来,同时还像一个村子,有那末一群活动的人,而人物不太概念化就行了。”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9卷,第47页。这段话透露出两个信息,她要反映土改的过程同时呈现出土改中的“人”。丁玲是“五四”的女儿,从《莎菲女士的日记》到延安时期创作的《我在霞村的时候》和《在医院中时》,性别的自觉支撑着丁玲对人的文学的理解,也在暗中以一种稳定的纽带维系着丁玲的创作。这种带有女性自我审视的创作不仅在延安时期时隐时现,就是在新的历史时期也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影子。在1952年的总结创作中,她又说:“我是想,在这样一个伟大的运动中,人们是怎样的变化着,活动着。”

李向东、王增如:《丁玲传》上,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5年,第363页。而在徐光耀的回忆录《昨夜西风凋碧树》中,记载了丁玲和他的一次私下谈话,“她说,这书是她的一种试验,试验怎样用许多小事把人物刻画出来”。

徐光耀:《昨夜西风凋碧树》,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142页。通过序言和公开、私下两重创作表述的对读,我们可以发现,丁玲将视角牢固地聚焦在了土改中人的思想与情感变化,这事实上隐含地延续了“五四”以来一以贯之的“人”的发现。当然,这个“人”更多地是指写工农兵的问题。毛泽东同志曾经在1944年给丁玲和欧阳山发去一封贺信,祝贺她的《田保霖》标志着新的作风的转变。丁玲在后来的天津文艺界座谈会讲话中认为:“就是从此以后,我特别坚定地深入到工农兵里边去。”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8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61页。然而丁玲在这一时期的日记却又为我们解读作家的心境提供了另一种可能。在1947年5月29日的一则日记中,丁玲说:“我的不群众化,我的不随俗,是始终没有改变,我喜欢的人与人的关系现在才觉得很不现实。为什么我总不能在别人发生趣味的东西上发生兴趣,总觉得大家都在学浅薄的低级的趣味。”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11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336页。这封信私密地呈现了丁玲在土改过程中的不适感和孤独感。由于知识结构、生活经验、个人趣味的差异,丁玲群众化的努力在现实中遭遇了不同程度的挫败。不随俗的现实焦虑感使得丁玲在创作过程中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定性为“又长又臭”的文章,这是作家矛盾心态的直观体现。通过公开的讲话与私密日记的对读,我们可以发现丁玲主观上的确希望通过知识分子下乡改造自我,拓展小说的人物谱系。然而知识结构和生活经验又使得这种主观努力呈现着某种不确定性和不和谐感。这种进退维谷的心态左右了她对土改的基本认知,也间接影响了她对小说人物和结构的判断与选择。因此,丁玲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的确预设了一个“穷与富”的对立,但她小说中人物却不等同于后来土改小说中僵化的阶级的人。这源于丁玲更多地是用她的经历和情感去把握、体会和塑造形象。“我以为我们是写我们熟悉的人,写脑子里面原有的人,写我们自己喜欢的,或者不喜欢的人;也就是说写自己发生过情感的人。”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7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23页。丁玲将错划为经营地主的中农顾涌作为全书引发矛盾的焦点,并且在全书的修改中念念不忘为他的中农身份做辩护。而黑妮身上则投注了丁玲作为地主家庭反叛儿女的情感。她在创作谈中不无矛盾地指出:“尽管作者不注意她,没有发展她,但因为是作者曾经熟悉过的人物,喜欢过的感情,所以一下就被读者注意了。”

袁良骏:《丁玲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第139页。冯雪峰在评价丁玲的这篇小说时一针见血地指出:“作者还没有在这本小说中带来非常成功的典型人物。但是,她已经现实主义地写了真实的人。”

袁良骏:《丁玲研究资料》,第284页。真实而非典型的人物恰恰说明丁玲在构思人物时并非简单地依据政策的阶级判断,而是糅合了经验、现实和理想。因此,相较于后来一些以政策为框框去塑造人物的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就更富有内在的张力和复杂性。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1979年再版时,丁玲重新修改了序言。而1979年初刊在《清明》杂志的《在严寒的日子里》相较于1956年《人民文学》的前八章也增添了一则开场白。修订的序言和开场白更加强调《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对文艺创作的引领作用,并且强化了党性和无产阶级斗争的必要性。丁玲在重印前言中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不过是我在毛泽东主席的教导、在党和人民的指引下,在革命根据地生活的熏陶下,个人努力追求实践的一点小成果。那时,我对于革命农民、对农村的阶级斗争,对农村的生活、对农民的心灵体会都是很不够的。”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9卷,第97页。这一篇序言在整体思想解放的大潮中显得很不合时宜,以至于一位湖南老乡质疑丁玲“为什么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重印前言里要那样写”

杨桂欣:《我所接触的暮年丁玲》,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4年,第21页。。她在致蒋祖林和李灵源的信中强调,她对《在严寒的日子里》的人物“做了许多‘提纯复壮的工作。这些人很自然的成长、成熟、变高、变大、变活”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11卷,第151页。。这又使得这部小说的人物塑造陷入了高大全的艺术怪圈,以至于有学者认为丁玲已经被意识形态彻底地驯服。事实上,丁玲对自己创作的不合时宜也心知肚明,她在1978年致蒋祖林和李灵源的信中说:“可是我的读者的确是少了,也不那么热心了。这只能说我的文章已落后了,已不能抓住人心,叫人为我拍案了。”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11卷,第261页。明知落后却仍然一意孤行,这种看似扭曲的心态必须从时代环境、知识结构与作家隐秘的心结来综合看待。1975年丁玲从秦城监狱被释放,来到山西嶂头村并在此开始《在严寒的日子里》的创作。在此期间,负责丁玲案件的人宣布了对她审查的结论,“把1957年定的‘自首变节上升为‘叛徒了”。

蒋祖林:《丁玲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490页。丁玲一辈子视党性为生命,她甚至认为:“一个人失去了政治生命,就等于没有了生命。”

李向东、王增如:《丁玲年谱长篇》上卷,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05页。因此,这份审查结论带给丁玲的沉重负担可想而知。据陈明记载,丁玲要把“《在严寒的日子里》这本书写出来……证明丁玲还是个好党员,还是党的儿女”

陈明:《我与丁玲的五十年——陈明回忆录》,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0年,第252页。。在这样的心态指使下,丁玲做出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偏激的表述也就不难理解了。当然丁玲这一时期对文学的理解以及人物的塑造还受到特定时代知识结构和情感心理的影响。她在致蒋祖林和李灵源的信中说:“样板戏也的确给我许多启示和激励。我从那些作品中也吸收了许多经验。”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11卷,第153页。这种知识结构的直观呈现就是《在严寒的日子里》的农民几乎清一色的是好的、新的、革命的。道德品质和阶级立场中的瑕疵被整体性地移除。当然,对农民形象的提纯复壮也与丁玲在北大荒的经历息息相关。在丁玲被打成反革命并在北大荒进行改造时,底层的劳动者不以政治面貌而以实际表现对待她,以至于她不无激动地回忆:“我深入人民之中,人民群众对我的了解和信任,是医治我心灵上隐痛的良药。”

郑笑枫:《丁玲在北大荒》,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8年,第120页。应该说丁玲的情感是真实的,这种和人民的亲近感与特定的知识结构和作家心境共同化合成为了丁玲的创作与表述。不得不说,其中既有某种真诚的信仰也有为达到政治目的的人生表演。

“作品中现实生活的变化,既体现着政策的力量,同时又以其复杂与微妙,指出了政策与生活的某种不吻合。”

王中忱、尚侠:《丁玲生活与文学的道路》,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88页。考察丁玲如何将生活的资源纳入到党的政策和意识形态的要求,也是诊断知识分子精神气候的必由之路。值得注意的是,从《五四指示》《中国土地法大纲》到《土地改革中的几个问题》,政策处在时时的变动中,丁玲通过学习土改文件不断调整着自己对于这场运动的看法。另一方面知识分子独特的经历和知识储备也为她独特地把握文件的精神内涵提供了思想基础。从理性的层面上看,丁玲始终认为生活大于政策。从来源上看,“政策从哪里来,政策从群众的斗争生活里面总结出来”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8卷,第167页。。从实践方式上看,“只有把从书本上看到的,讲话中听来的带到群众生活中去……有了群众实践的经验,然后再回过来经历一个反刍,消化理论。”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8卷,第246页。因此,丁玲始终强调要深入生活,到群众中去落户,并且在生活中完整地理解政策的内容。她反对通过政策和理念的框架去寻找内容,并且认为:“到生活中去寻取合乎框框的材料的创作方法,是不容易提高,不容易达到理想的。”

丁玲:《跨到新的时代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第20页。生活往往有政策所不能包含的诗意和动人心魄的力量,因此如果土改小说仅仅满足于一般化的政策和意识形态的要求,那么“这里面是找不到所谓诗的东西,文学的东西,找不到创作。”

丁玲:《跨到新的时代来》,第22页。从感性的层面来说,丁玲始终要求用自己的感情去体悟和把握政策,这更多地依赖于作家的直觉和生活经历。因此,当顾涌第一次出现时她就感觉给他的阶级定位发生了偏差。而黑妮仅仅是一瞬间的回眸就触动了她童年刻骨铭心的回忆,以至于这个人物被主流评论界批评时也念念不忘为她辩解。丁玲正是以敏感而细腻的情感体验去理解带有宏观性和全局性的政策文件,才发现了整齐划一的文件背后复杂多变的社会关系。而在丁玲备受争议的新时期,她仍然以温婉细腻的笔触写下了《牛棚小品》,其中女性特有的笔触让王蒙也备受感动。可以说,进入新时期的丁玲,其情感诉求中仍然蕴含着个性的追求。当然,在七十年代末,丁玲在创作《在严寒的日子里》期间曾给蒋祖慧、周良鹏写过一封家信,在信中她说自己创作这部小说的目的是“怎样把党写好,怎样把党的路线写好,怎样能写成一本文艺作品”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11卷,第187页。。而她在随后还表述了“作家就是政治化的人”的观点。探究这种极端政治化的表达原因,有学者指出:“为了消极地保护自己,为了避免在自己彻底平反问题上再起祸端……在许多政治问题上开始不仅自觉地‘顺着说,而且还常常说的过分、夸大。”

秦林芳:《丁玲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59页。应该说这是持平之论。关于丁玲三十年代在南京是否自首变节的争论,始终是她党员身份的道德污点。如果说四十年代的整风运动因为有陈云和任弼时的保护而让这个心结显得不那么明显的话,七十年代末她的党员身份的恢复受到周扬和张光年等人的阻挠,这个污点就是最为直接的障碍。因此对意识形态和党的政策的无条件服从就是趋福避祸,保护政治生命的直观体现。不得不说,扭曲的背后也有诸多的无奈。

二、谁来启蒙与谁接受改造

知识分子自我改造的精神症候直接影响了丁玲对小说人物的选择以及对人物所代表的价值取向的判断。“我们知识分子出身的文艺工作者,要使自己的作品為群众所欢迎,就得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来一个变化,来一番改造。”

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51页。改造的中心就是逐步去除知识分子的中心化并且置换知识分子与工农兵之间启蒙与改造的位置。相较于左翼文学大众化、通俗化的诉求,《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政策的形式引导作家写什么、怎么写以及明确什么样的故事、主角、结构是可以被接纳的。这要求作家对既往的写作视角、身份姿态、阶级立场作出明确的检讨,真正服务于工农兵群众。当然,四十年代的中国社会处于大动荡、大调整中,中国共产党出于革命的需要对广大知识分子葆有必要的尊重与宽容。毛泽东同志在《整顿党的作风》中认为:“我们尊重知识分子是完全应该的,没有革命知识分子,革命就不会胜利。”

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815页。因此,四十年代知识分子去中心化本身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战时宽松的环境为知识分子发挥自身能动性提供了必要的余地。“在贬损现实主义的某些个人主义倾向(在中国人的眼光中就是自我沉溺)的同时,他们继续期望对观察与批判的重视,能够平衡政治教条的颐指气使。”

[美]安敏成:《现实主义的限制——革命时代的中国小说》,姜涛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75页。从丁玲个体来看,作为地主阶级的叛逆儿女,童年的生活经历使得她对阶级判断不仅注重血统和出身,更关注个体的作风与经历,因此阶级就不仅是一个身份的名词更是一个实践的名词。而对待群众,丁玲在1938年明确表述:“只求能适合群众,而绝不取媚群众。”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7卷,第23页。而她在到达延安初期创作的《在医院中时》《“三八节”有感》所表现的敏感的批判意识和鲜明的性别意识,也是丁玲知识分子傲骨的直观体现。虽然在学习了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后,丁玲也明确表示要向群众“投降”,但是批判的警惕心理作为一种隐性的心理结构并未完全被祛除。因此,《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谁来启蒙与谁接受改造就呈现出某种更为矛盾和吊诡的意味。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首先塑造了一个近乎于“妖”的知识分子形象文采,以致于丁玲不得不在俄译本序言中对这个形象引起的困惑作出说明。“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毛泽东有几篇文章就是批评这些书呆子的。”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9卷,第48页。文采的形象事实上是毛泽东同志在四十年代关于知识分子论述的负面集合体。他的身上既有主观主义的“傲”,认为群众一旦发动了就有“左”的危险;也有宗派主义的“狠”,对于同一革命阵营的张裕民、程任、杨亮、胡立功有着本能的不信任感;更有党八股与洋八股的作风,“能一连唠叨上六个小时,把农民折腾个够”。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9卷,第48页。吊诡的是,这个需要被改造的知识分子典型在实践中逐步改变着自己的作风,并悄悄地扮演了“启蒙”农民翻身的角色。在第38章“初胜”中,“虽说他们也诉说了许多种地人的痛苦,给了许多诺言,但文采总觉得不放心。他一时又没有更多的办法,只好模仿着一个地主,厉声问道……”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2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96页。文采通过模仿地主与农民一问一答,启迪着贫农的阶级觉悟,促成了王新田、郭富贵等人向地主江世荣要地。而当王新田拿着江世荣的“献地”回来时,文采又进一步启迪他们,“咱们是要和他算账,咱们不要他献地。地是咱们的嘛,他有什么资格,凭着什么说献地?”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2卷,第199页。因此文采身上集合了两种相反的特征,他既是“被批判”的知识分子的典型,又是催生农民由“翻身”向“翻心”的“启蒙者”,吊诡的集合隐含着丁玲对知识分子暧昧的判断。与文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工作组的另一个知识分子杨亮。从丁玲的日记和诸多创作谈中我们可以发现杨亮事实上是丁玲土改工作经验的直观投射。1983年丁玲在致施大畏、丁国联的信中说:“杨亮怎么成了队伍中拖拖拉拉的一个小兵了呢?他只能是短小精干、坚实。”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12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15页。这封信从侧面反映了丁玲对这个形象的喜爱。与文采相比,杨亮的最大特点是敢于深入群众,放弃了对群众的主观预想和偏见,并且在实践中不断调整自己的工作作风。在妇联主任董桂花心里,她觉得杨亮“为人真对劲。开始当他进来的时候,她有一点怕他,怕他召集大会……现在呢,她只要出去‘串门子,他就是这么说的。只要去同别人叙道,就像他同她谈话一样,这个她准有。”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2卷,第62页。同时,杨亮对群众的力量并不畏惧,相反他认为只有彻底发动群众才能动摇农村的传统秩序,因此“他提议,根据要红契失败的经验,再进行一次有把握的胜利的战斗,用小小的胜仗来鼓舞士气”

張炯主编:《丁玲全集》第2卷,第178页。。不可忽略的是,杨亮这个形象也是政策与现实之间妥协的产物,他既是读过书的小知识分子,同时又是贫农出身,“他自己是个穷人,穷人家里就是他的家”。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2卷,第61页。因此,在他扮演群众启蒙与发动者的角色时就拥有了一个稳固的阶级背景。这种身份与立场的嬗变也从侧面反映了丁玲对知识分子走向的判断。通过这一个对照组的呈现,我们可以窥测丁玲在四十年代的知识分子观。知识分子和工农兵仍然可以和谐互助、相互促进,知识分子一方面需要改造自己高高在上的贵族作风,但另一方面他们也可以在革命中扮演更为重要的启蒙角色,这两者并行不悖。这也印证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的表述:“只有代表群众才能教育群众,只有做群众的学生才能做群众的先生。”

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64页。显然,这一段时期知识分子与意识形态仍然处在相对和谐的“蜜月期”。当然小说中呈现的知识分子的力量显然也是有限的。当群众的力量被彻底发动时,知识分子也就自愧不如了,小说中的胡立功更是明确地说道:“这要是换上咱们来办成么?”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2卷,第194页。

“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

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851页。毛泽东的这段论述确立了工农在知识分子面前的优越感。然而,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是要反映农民由“翻身”走向“翻心”的心路历程。因此,她在小说中一方面揭示群众惊人的革命力量,也在另一方面呈现了革命所具有的二重性。革命改天换地的力量与投机革命的破坏性经常呈现出交叉与重叠,道德立场与阶级立场在现实中也并非完全统一,革命的无私性与个体的利益纠缠也经常发生矛盾。这种二重性的描写恰恰是农民“翻心”道路艰难的呈现。丁玲虽然在小说中预设了穷人与富人的二元对立,但她对于穷人内部的压迫尤其是借革命之名行压迫之私的举动有着本能的警惕。在第五十四章“自私”中,赵功全因为分配给自己的地有被冲垮的危险,硬要和钱文虎换地。遭到拒绝后他说:“你凭什么不给我?你还想仗着你叔伯哥哥的势么?”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2卷,第293页。“你来斗争咱啦,要分咱的地,好!还是要给你叔伯哥哥报仇啦!”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2卷,第293页。在赵功全身上,道德立场和阶级立场是分裂的。他出身贫农,却借助自己的阶级优越感强行索要钱文虎的好地,遭到拒绝后又攻击对方阶级出身力图达到自己的目的。革命与伪革命、反抗与压迫之间并非泾渭分明,相反它们在人性和欲望的驱使下有可能向相反的方向渗透。丁玲在这一章的呈现反映了她对土改冷静而细腻的观察。革命的无私与个体的利益冲突也是丁玲观察土改的一个重要维度。在无私与有私之间,丁玲并非计较谁对谁错,而是客观呈现了人性本身的复杂性与多样性。区工会主任老董是个肯干事不怕难的老党员,然而面对暖水屯轰轰烈烈的分地运动,他也有了私人的打算,“他做几十年长工,连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三亩葡萄园子,他很想要,他还可以抽空回家耕地,他哥哥也能帮他照顾。可是这事万一区上同志不赞成呢?说他自私自利,说他落后呢?”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2卷,第125页。不同于后来革命小说中主人公大公无私的表现,丁玲对公私的呈现其实也是对欲望和利益的有限度肯定。这在一定程度上瓦解了主人公的道德圆满性,却让人物更加真实自然地存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性也是丁玲小说中不断呈现的形象。然而这些女性在革命斗争中的主动性与在家庭中的温顺驯良经常呈现出难以调和的矛盾。羊倌的老婆周月英在斗争地主钱文贵时比任何男性还要积极,然而回到家中被羊倌殴打辱骂她却毫不反抗。相反,“她却慢慢的安静了。她会乖乖的去和荞面,她做扁食给他吃。”

張炯主编:《丁玲全集》第2卷,第75页。“她送他到村子外,坐到路口上,看不见他了才回来,她一个人的生活是多么的辛苦和寂寞。”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2卷,第75页。女性的尴尬处境实际上呈现了土改过程中阶级解放与人的解放的不平衡性,这是由土改整体的意义决定的。土地改革要求清算地主、富农的土地,实现耕者有其田,贫与富之间的阶级对立就具有了压倒一切的力量。而同属于贫农阵营的夫妻矛盾就不得不让位于阶级解放。丁玲敏锐地发现了阶级解放与人的解放之间存在的某种抵牾,却又因为服从于土地改革的整体意义而并没有对男权文化做出行之有效的批判。因此,在文本中最终呈现的是阶级解放收编个人解放。可以说,这是丁玲在自己的情感体验与意识形态的要求之间做出的必然妥协。

1979年初刊于《清明》杂志的《在严寒的日子里》,启蒙者与改造者的形象发生了大幅度的变化。这是由徘徊时期的政治气候、丁玲对于样板戏的借鉴以及她急于恢复党籍的个人心态共同决定的。知识分子被丁玲从小说中全部移除,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单纯而整齐的贫富对立。扮演启蒙者角色的是长工出身并且在实践中成长为坚定的党员干部的李腊月。他在国民党军队即将卷土重来、土改胜利果实有可能受到严重威胁时,运用村庄的广播进行战前动员启发百姓的仇恨意识和斗争意识。他说,“我们要相信党,相信老百姓。我们穷人多,天下穷人都是富人的对头。我们抱成团,只要我们大家一条心,我们就不怕他们,我们就治住他们。”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2卷,第365页。李腊月的动员将穷人与富人的二元对立突出得更加明显,这样人物的阶级属性和阶级阵营就更加清晰分明。为了加深这种阶级对立,作者甚至将1956年《人民文学》初刊前八章中地主家儿子的名字赵厚、赵康改成了赵富、赵贵,以此来凸显自己的价值立场。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注重呈现农民的二重性不同,《在严寒的日子里》穷人与富人在知识水平、道德修养、阶级立场方面泾渭分明。性别的差异、个人的恩怨、利益的考量被无产阶级的复仇火焰所压倒,整部小说也成为了阶级斗争的简单传声筒。可以说,这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是丁玲在徘徊时代扭曲心理的典型呈现。它的出现更多地是为了治疗丁玲的心灵创伤而并非艺术的深化拓展。

三、文本的修改与知识分子的土改想象

启蒙与改造身份的置换也制约了知识分子的土改想象,无论是《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还是《在严寒的日子里》,丁玲都对文本进行了大量的修改,修改过程的本身就是知识分子调整自身定位的直观反映。《太阳照在桑干河上》1948年9月初版于东北光华书店,1949年5月由新华书店出版并改名为《桑干河上》。据龚明德考证:“这个文艺丛书本的出版时间后于东北初版本,但从有关内容考察,它却更接近于丁玲的手稿,甚至可以说它才是真正的初版本。”

龚明德:《〈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修改笺评》,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5页。随后经历较多修改的有1951年的北京校订本和1955年的大连修改本,1979年版本沿用大连修改本并且修改了序言。《在严寒的日子里》在1956年的《人民文学》刊发了前八章,并在1979年《清明》杂志刊登了重写的前二十四章。这两部小说被誉为丁玲土改小说的姊妹篇,它们以1946年开始的晋察冀土地改革为空间背景,在时间上也前后连贯。前者描写了农民翻身斗地主实现耕者有其田的光辉历程,后者则呈现了国民党卷土重来、护地队捍卫土改成果并最终牺牲的过程。共同的历史背景与固有的思想资源不断被历史唤起,并且随着语境的变化被不断地重构。增补与删改的过程是历史经验与现实缘起共同决定的。因此,探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和《在严寒的日子里》的创作与修改可以更好地呈现知识分子对于土改想象的嬗变历程。

爱情始终是人类永恒的话题。革命战争与土地改革期间,由于作家肩负的政治责任和历史使命太过沉重,如何处理这种带有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抒写就成为了一个颇为棘手的问题。这既依赖于作家对人性的考量,又必须时时刻刻考虑政策的要求。1949年版的《桑干河上》丁玲设计了黑妮与程任的恋爱。丁玲始终对黑妮有着惺惺相惜的感觉,这源于“潜意识里唤起她自己童年生活境遇的某种回忆(她也是饱尝世态变迁的地主的女儿),她以这种情感创造出钱文贵的女儿(以后又改为侄女)黑妮”

李向东、王增如:《丁玲传》上,第361页。。然而,正是由于这种情感的投射,丁玲将黑妮塑造成为了一个带有“仙女”色彩的形象。在创作的过程中,彭真和蔡树藩批评丁玲的小说有同情地富的思想,因此“她才变得小心谨慎,中规中矩,时时以政策条文作为尺度了”

李向东、王增如:《丁玲传》上,第372页。。在这种左右为难的处境下,丁玲在1949年版的《桑干河上》第五十五章中设计了一个黑妮与程仁不欢而散的场景,“老头子摊开两只手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黑妮却把脸回过一边去,好像不是这伙人一样”。

丁玲:《桑干河上》,北京:新华书店,1949年,第362页。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从创作到出版,周扬的态度始终保持冷淡并且百般阻挠。据胡学常记载:“周扬曾不同意出版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理由是程仁和黑妮的恋爱是反阶级的。但毛泽东说它好,周扬是错误的,又由艾思奇、萧三等人向宣传部作出保证,这才得以正式出版。”

胡学常:《胡风的1949》,《百年潮》2004年第5期。因此,丁玲对程仁和黑妮爱情的处理更像是为求保险过关的无奈之举,而文本的字里行间仍然透露着对这段恋爱的同情。随着这本书的出版并获得1951年斯大林文学奖,丁玲奠定了自己在共和国文艺界的地位。她在1955年的大连修改本中又对这段恋爱做出了调整,“老头子摊开两只手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黑妮看见程仁那样的亲热的笑着,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她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只好把脸回过一边去,装出好像不是这伙人一样”。

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293页。黑妮对程仁的欲迎还拒、面带娇羞最终让这对苦命鸳鸯的爱情瓜熟蒂落。即使反阶级,丁玲也将爱情摆放在了名正言顺的位置。《人民文学》1956年发表了《在严寒的日子里》的前八章。丁玲对主人公李腊月和兰池的恋爱仍然念念不忘,描写的内容相较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糊里糊涂的一伸手就把她围着,紧紧地抱着她,她一点声音也没出,等他手一松,却刷的站起来跑了。”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2卷,第529页。“像梦一样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他看着她那发愁的眼睛,真想一下把她抱过来,像个小孩似的亲亲她。”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2卷,第330页。值得注意的是,李腊月和兰池的恋爱有着更为一致的阶级身份。前者是长工出身并且成长为坚定的无产阶级战士,后者则是贫雇农。因而两个主人公的恋爱拥有了更加理直气壮的身份属性。丁玲对男女主人公身份的调整也是在意识形态容许的范围内做出的微妙调整,爱情悄悄地发生了阶级前提的变化。1979年丁玲大幅度修改《在严寒的日子里》,对腊月和兰池的恋爱做了大幅度的“洁化”处理,露骨的爱情描写被丁玲全部移除。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炙热的阶级仇恨。“压力许久,才猛地用两只手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前面,颤声说:‘兰池,我们的事干不完呵!我们要记住,祖祖辈辈过的牛马不如的日子,我们要为人民舍身拼命翻过这世界,我们要一辈子跟定共产党闹革命呵!”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2卷,第348页。由此观之,爱情在丁玲土改叙事中的变化经历了反阶级到阶级纯化到逐步被压抑这一过程。这样的发展历程在进入新时期之后显得与主流文学的要求格格不入,因此也备受争议。党性和阶级性一直是丁玲挥之不去的隐秘心结。惟其遭受侮辱,作家就更加地珍惜它。丁玲急于用《在严寒的日子里》证明自己对党的忠诚,因此采取放逐个人化的阶级叙事也就成为消极避祸的最佳手段。

“丁玲一再说,农民要翻身,首先要翻心,翻不了心就翻不了身。所谓翻心,就是觉醒,觉悟,就是改变千百年来的形成的历史观念,下定决心跟党走。”

李向东、王增如:《丁玲传》上,第372页。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是要反映中国农民思想的变化。要实现真正的“翻心”,首先要克服历史代代相承的“变天”思想,也要克服在现实中逐步形成的自私自利的小生产者属性。因此,如何叙述农民从物质上的翻身走向精神上的翻心,就成为了土改想象不可回避的问题。丁玲在1979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重印前言中说:“我不愿把张裕民写成一无缺点的英雄,也不愿把程仁写成了不起的农会主席。他们可以逐步成为了不起的人,他们不可能一眨眼就成为英雄。”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9卷,第98页。1949年版的《桑干河上》,丁玲塑造了具有革命两重性的农民形象。在第九章中,地主江世荣去女巫白娘娘家找张裕民时,“张裕民也想说句笑话,说家里炕太冷,来这里找个睡处,可是一想不妥当,便半真半假的说:‘……别人都说白娘娘的白先生灵验,咱来找白先生瞧瞧……”

丁玲:《桑干河上》,第38页。这一段描写使张裕民身上流氓无产者所带有的痞性暴露无遗,这也印证了文采对他的基本判断。然而这样的描述挫伤了张裕民作为暖水屯支部书记的道德品质和阶级觉悟,因此在1955年的大连修改本中,丁玲将这段话改成了“张裕民也就半真半假的笑说道‘……别人都说白大嫂的白先生灵验,咱来找白先生瞧瞧……”

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32页。带有荤段子性质的调侃从文本中被移除,人物的道德品质也更加圆满。纵观整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作者笔下的人物在真实的人和意识形态要求的人之间仍然保持着相对的张力。《桑干河上》的人物经历了斗争地主之后都在物质上翻了身,然而翻心的历程却仍然任重而道远,这也成为了丁玲创作《在严寒的日子里》的契机。据陈明回忆:“我们认为土改不仅仅是农民物质上的翻身,做了土地的主人,更重要的是翻心,翻身不翻心,土改的成果就不会巩固。这就是为什么丁玲离开石家庄以后,还打算写《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续篇《在严寒的日子里》。”

陈明:《我与丁玲的五十年——陈明回忆录》,第94页。客观上说,虽然丁玲有这样的创作构想,然而从1956年《人民文学》刊登的前八章来看,农民翻心的历程仍然显得艰辛而坎坷。以农民干部刘子明为例,他在寻找江山青的道路上躲躲闪闪,被老江质疑“刘子明!我在这里,看你这样儿!你躲躲闪闪干什么事啊!险些把你当坏人打了。”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2卷,第499页。而当江山青遭到赵康暗算,刘子明“又以为自己给打死了,他全身麻木,瘫做一堆”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2卷,第501页。。刘子明这样的贪生怕死显然与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有着不小的距离,犹豫畏惧的表现并没有充分揭示贫农的阶级觉悟。因此1956年《人民文学》刊登的《在严寒的日子里》前八章揭示了农民要想真正从翻身走向翻心,必须走过艰难的历程。在1979年重写的《在严寒的日子里》中,刘子明的形象被大幅度调整,当梁山青遭到赵贵暗算,“刘子明立刻清醒过来,他大怒地冲上去,扭住赵贵,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该死的!”

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2卷,第323页。因此,连赵康也心虚地感受到:“你看刘子明刚才那样子,比杀了他亲生父亲还眼红,恨不得一口咬死他。”

張炯主编:《丁玲全集》第2卷,第325页。1979年版的《在严寒的日子里》强化了农民的阶级意识,丁玲在地富与贫农之间做了一个彻底的切分。无论是思想觉悟还是道德水准,农民与地富都显得黑白分明、截然不同,变天思想与自私自利的心态也被坚定的党性和阶级性取代。当然这一版的《在严寒的日子里》农民实现翻心并非一个渐变的过程,而是从一开始就完成了突变,因此作品的真实性和艺术性也就不可避免地大打折扣了。徘徊时期的政治气候与丁玲急于恢复党籍的焦躁心理共同促成了这个带有“样板戏”特征的未完成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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