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解放与自由之爱

2021-08-02 03:19黄裕生
关东学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解放

[摘 要]生活世界里有种种不幸,但是,被西蒙娜·薇依主题化了的不幸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不幸,而是指陷入这样一种状态:身体遭受的控制与受苦使心灵(思想)无暇他顾,看不到其他可能,看不到任何希望。这种不幸在根本上意味着因身体的受难而使思想受到了捆绑,在心灵里留下了“奴役的印记”。身体上陷入这种受难中的人,如果心灵上没有做好准备,便注定会陷入这种不幸之中。而对于陷入这种不幸中的人来说,心灵没有被重新打开,以使他们看到新的可能性,他们便不可能得到解放,甚至不会有解放的要求。但是,只有那种基于自由的爱才能在心灵上做好准备,也才能重新启开不幸者的心灵。

[关键词]不幸;身体的受难;解放;爱

[作者简介]黄裕生(1965-),男,哲学博士,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北京 100084)。

虽然人们经常谈论不幸,但是,不幸却一直没有成为哲学讨论的主题。人们通常会谈论苦难,而很少把不幸作为一个主题进行追问。这大概是因为不幸通常被包含在苦难之中加以思考。

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一般在三种意义上理解不幸。首先是把不幸理解为一种遭受意外事件的打击而陷入的偶然处境。当人们说,“最近他很不幸,被骗得倾家荡产”,或者说,“那一家太不幸了,接二连三发生车祸”,那么,这里所说的不幸就是指遭受意外事件的打击而造成一时的困难处境。人们通常也会这样说,“他很不幸,出生不久就失去了父母,从小缺乏家庭的温暖”。这里理解的不幸则是指生活中缺失一种应有的完整,以及因这种不完整所带来的缺陷或缺乏。这是通常所理解的第二种不幸。人们通常也把这种情况称为不幸:“她父亲不幸去世了”。这种不幸既指她父亲本人的死,也指她父亲的死给她带来的悲伤与痛苦。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所理解的不幸实际上是指某种自然事件(如老、病、死)及其给人带来的痛苦,这也就是日常生活中所理解的第三种不幸。这三种不幸都是日常生活意义上的不幸,它们都是作为事实或偶然发生的,或必然出现的,而不是作为“不应该的事件”出现。这是通常谈论的不幸一直没有成为理论研究的主题的原因。

但是,薇依却把它单独提出来作为一个主题进行讨论,并做出了很奇特的理解:“在受苦领域里,不幸是与众不同的,……它同一般的受苦完全不同。不幸占据灵魂并给它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这烙印是不幸所独有的,是受奴役的印记。”

西蒙娜·薇依:《在期待之中》,杜小真、顾嘉琛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第64页。

不幸通常与痛苦、悲伤联系在一起,但是,痛苦、悲伤本身并不是不幸,也不一定造成不幸。在薇依看来,真正的不幸首先在于在身体上造成受苦,并且在灵魂里留下了被奴役的烙印。这里的关键在于不幸与奴役的关系。不幸在本质上是对身体的控制与造成的痛苦达到这种程度,以致这种痛苦“不可避免地出现在灵魂中”并在灵魂里刻下奴役的印记。能造成不幸的痛苦不是一般的身体上的痛苦,而是对身体造成一种使思想无法倾注在其他方面的事物甚至无法想象其他方面的事物的痛苦。换句话说,对身体造成的这种痛苦构成了对思想的一种“捆绑”,使思想无法呈现、关注、想象任何其他可能。在薇依看来,在尘世间,这种足以构成不幸的肉体上的痛苦才具有“捆绑”思想的特性西蒙娜·薇依:《在期待之中》,杜小真、顾嘉琛译,第65页。。对思想的这种束缚也就是在灵魂里刻下了奴役的印记。

奴隶是这种不幸的一种极端形式。奴隶的不幸首先在于他的身体被囚禁,但是,只是身体被囚禁并不构成奴隶的不幸。奴隶身体上长期遭受的禁锢、折磨不断把痛苦、恐惧、卑微、屈辱挤进他的灵魂(心灵),使灵魂除了专注于被设定的目的外,无法再按自己的本性自由地投向自己的目的,甚至完全忘却自己还有自己的目的。在这个意义上,人一旦沦为奴隶,便失去了一半的灵魂,甚至近乎完全失去了灵魂。所以,奴隶的不幸甚至使奴隶安于自己的被奴役处境,而再无解放的诉求。

不过,奴隶只是不幸的一种极端形式而已,人类社会还有各种可能的不幸。“即使处在我们这样的时代,不幸也悬在每个人的头顶上。”

西蒙娜·薇依:《在期待之中》,杜小真、顾嘉琛译,第67页。

虽然近世以来,人类社会开始基于道义(人权)自觉而要求全面废除奴隶制,并进而在法律层面上实施了全面废除奴隶制,但是,人对人的奴役、压迫所导致的不幸,仍不绝如缕。其中最普遍的不幸就是马克思所揭示的“异化劳动”。资本与工业化把人变成单纯的劳动力而置入各种流水线,成了日复一日运转的零部件。这种奴役与奴隶制的奴役当然有区别。在奴隶制下,奴隶主与奴隶没有契约关系,只有强力关系。而在现代社会里,没有奴隶主与奴隶,也沒有鞭子与锁链,却仍充满奴役与被奴役。奴役者与被奴役者之间甚至还有自由的契约关系,因为人们都是根据相应要求与条件自愿选择进入工厂、企业才成为其员工,这里没有逼迫或胁迫。但是,在这种自由的契约关系下,却掩藏着一种被迫的处境,那就是为了生存,人们不得不进入各种流水线并专注于流水线所要求的事务。虽然人们可以拒绝充当一个工厂或企业的零部件,但是,在资本与现代技术共同规定的现代分工体系里,人们早已被抛入了无名的流水线上的无名位置。这就是零部件的位置。无人能摆脱零部件的存在处境,甚至拥有资本或创造技术的人也一样。作为零部件,在其位置上发挥最大的功效永远是第一位的,我们可称之为“位置绩效优先”的原则。

零部件的奴役性就在于:1.这里优先的是绩效,而不是人的尊严,甚至看不到人的尊严;2.必须也只能专注于被设定的目的与程序性动作;3.身体与思想不能有或无法有其他可能性。零部件的处境使人每天除了身体疲惫的痛苦外,就是关闭思想,使思想变得空洞、无能、贫乏。对于充当零部件的人来说,除了沉重的重复,生活不再有其他可能性。薇依在进入阿尔斯通工厂工作之后不久写道:

强迫自己。再强迫自己。身体空了,没了生命力;脑子空了,没有思想。心头突然涌起一股麻木的怒火,除此之外,只感觉无能为力、任人摆布。对明天的唯一希望就是他们能允许我再度过这样的一天。

西蒙娜·薇依:《工人的条件》,弗朗辛·杜·普莱西克斯·格雷:《西蒙娜·韦伊》,韩红梅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第113页。参见本书相关章节。

人类自身的有限性与恶性总是不断变换着让人陷入不幸的各种可能形式。零部件处境无疑是现代社会最普遍的一种不幸形式。但是,无论哪种不幸形式,都是通过控制身体、设定身体、使用身体来使痛苦和疲惫转化为思想(灵魂)的锁链而在灵魂里打上奴役的印记。灵魂无法锁住灵魂,思想无法捆绑思想。真正能关闭思想、逮捕灵魂的,只有身体上的持续受苦。这是薇依的一个洞见。

我们常以为,通过控制言论自由,重复谎言,就可以控制思想。但是,这是一个习以为常的误解。对言论自由的控制都只有基于对人的身体的各种管控、限定、威胁直至折磨,才能起到钳制思想的作用。如果只有言论管控,而没有对身体上的“强暴”,那么,就不可能真正禁锢思想。简单说,没有身体上的奴役,就不可能有思想上的奴役。在人的灵魂被奴役之前,身体必已被奴役,而身体被奴役受苦,思想必受捆绑。这并非说言论自由不重要,更非说剥夺言论自由不严重,而是说,控制言论自由本质上是控制人身自由的一种方式:它要发挥作用一方面要以对身体的管控为前提,另一方面它的最终目的是对身体的设置。

从这里,我们也许能更为深刻地理解洛克为什么会如此强调每个人对自己的生命、身体拥有“所有权”而具有自由支配权。如果说把人的身体-生命置于一种绝对权力下,是对人一种奴隶式的奴役,那么,把人的身体-生命置于一种额外的权力下加以管控,则是对人的一种现代奴役。这里所谓“额外的权力”是指这样一种权力:为了保障与维护人们不可让渡的自由权所需要的权力之外的权力,以及为了维持每个人有尊严的生活所不可接受的强迫。前者通常就是那些越界的政治权力,后者则是来自社会各个层面的各种机制系统的权力。无论是绝对权力的奴役还是额外权力的奴役,给人造成的不幸在本质上都是“剥夺了遭它打击的人的人格,把他们变成了物。……他们永远不会认为自己是某某人”西蒙娜·薇依:《在期待之中》,杜小真、顾嘉琛译,第70页。。

将人物化、非人格化,是所有奴役的根本所在。虽然额外权力对人的身体的奴役看起来要比绝对权力(奴隶式)的奴役要文明得多,却也隐晦得多,而就它将人非人格化而言,它一样会在人的灵魂里刻下被奴役的印记。

这一印记使灵魂充满屈辱、卑微、冷漠,甚至甘居被奴役与被监控的处境而变得麻木不仁。所以,这种不幸甚至会成为造就不幸者进一步不幸的同谋。“在长期遭受不幸的人身上,存在着一种自身不幸的同谋性。这种同谋性阻碍了他为改善自己命运可能作出的努力,……甚至阻止他希求得到解脱。不幸者于是安于不幸,人们便以为他满足于这种处境。”

西蒙娜·薇依:《在期待之中》,杜小真、顾嘉琛译,第68页。人类不幸的一个真正不幸之处就在于,不幸者的不幸会成为导向自己后续不幸的同谋。如果没有外力的介入,不幸者会被自己的不幸带向不断叠加不幸的不归路。无论对于个人还是族群来说,不幸的不幸之处,在这一点上都一样。所以,对于解放与救赎,外力、他者,就成为不可或缺的。

不过,不幸不仅使人安于不幸处境,而且使人“无法救助任何人,甚至不可能有这种愿望。因此,对不幸者的同情是不可能的事”

西蒙娜·薇依:《在期待之中》,杜小真、顾嘉琛译,第66页。。不幸者不只是对自己的不幸麻木不仁,而且对他人的不幸也无感。所以,他也不会有救助他人于不幸之中的愿望。当不幸者失去了同情他人不幸的能力,同时也意味着,他没有能力接受与理解他人的同情。因此,同情对唤起不幸者改变或摆脱不幸处境也失去了意义。

不幸之为不幸就在于,在不幸者的世界里无一丝光明与希望,有如暗黑的无底深渊,以致薇依认为:“不幸使上帝在一段时间内不在场,比死亡更加空无,比暗无天日的牢房还要黑暗。恐怖吞没了整个灵魂。在这期间,无爱可言。可怕的是,如果在这无爱可言的黑暗中,灵魂停止了爱,那么,上帝的不在场就成为终极的了。”

西蒙娜·薇依:《在期待之中》,杜小真、顾嘉琛译,第67页。当身体的受苦摄住了人的整个灵魂,灵魂也就失去了爱的能力,失去了打开希望的能力。简单说,灵魂失去了灵魂。在不幸者的世界里,公义、希望、爱处于关闭状态。所以,只要不幸持续着,代表并主宰着这些永恒之光的上帝就缺席。死亡还有死后的期待,甚至还有耶稣的同死与同生,而不幸则只有黑暗的当下,没有其他。在这个意义上,不幸超过死亡,是人类与人生最深远的虚无。

所以,薇依甚至认为“人类生活的深奥之谜不是受苦,而是不幸”

西蒙娜·薇依:《在期待之中》,杜小真、顾嘉琛译,第66页。。因为作为人类生活中一种最根本的虚无,它关联着人性的无底深渊。人类生活有种种苦处、种种难处,但是,不幸是一种最深切的苦难。因此,它是人类必须首先面对的处境。人类真正的解放与救赎,根本上在于抗拒不幸与摆脱不幸。那么,如何解放与救赎?薇依的不简单就在于,在她这里,人类的解放与拯救,既不归结为单纯的社会改造,也不依靠单纯的灵魂转向,而是既需要社会的解放运动,也需要个人灵魂的准备动作。而可贵的是,在这两方面,她都身体力行。

为了真正理解工人的处境与工人运动的必要性,她放下并隐藏了哲学教师的身份,到最具典型意义的工厂流水线去从事一个普通工人的工作。正是这一经历,让她把人类的不幸作为一个存在论式的主题凸显出来,并加以重新思考。工人普遍陷入的不幸,是人类不幸的一种现代形式。这种不幸并非由工人个体或这个阶层本身造成的,也非其他阶层(比如资产阶级)及其个体造成的,而是人类生活于其中的社会机制的“力”造成的。因此,需要对社会机制进行改造。不过,这种改造并非通过摧毁社会机制来进行,而是通过工人运动来寻求社会机制达成一种新的平衡。这种平衡点在哪里呢?这个新的平衡以这样的原则为其起点,即工人阶层及其个体的工作时间、工作环境、工作机制的调整、改善足以恢复工人的人格性存在,也即足以恢复工人作为人而能有尊严、有自由(有其他可能性)地工作、生活,而不再只生活在一種可能性里,也即不再只作为零部件而存在。工人正如其他阶层一样在工作中需要忍受可能的身体上的负担与痛苦。但是,这种负重与痛苦不应成为持续不断的受难,以致受难成了主宰生活的内容。作为摆脱人类不幸处境的途径,工人运动或其他社会运动的基本目标就是促进人类从各种相互奴役中解放出来,以避免或防止身体上的受难成为主宰人们生活的内容。

但是,社会运动要作为摆脱不幸处境的现实方式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对不幸处境的理解与同情。但是,处在不幸中的人缺乏这种理解与同情。只有不幸处境之外的人或者虽处在不幸处境却不沦为不幸者的人,才能理解与同情不幸者,并因而才能展开解救运动。这意味着需要有能抗拒沦入不幸的幸存者。这样的幸存者就是那些在灵魂上做了准备的人。由于灵魂上准备好了对付受苦受难,所以他们能够在经受身体上的苦难而不致使苦难占据整个灵魂,从而保持着灵魂的自由。那么,什么样的人会属于那种在灵魂上做好了准备的幸存者呢?薇依举例说:

那些“由于信仰而遭迫害并且自己也明白这一点的人们尽管他们遭受苦难,但并不是不幸的人。只有当苦难或恐惧占据了他们的灵魂使他们忘怀受迫害的原因时,他们才会堕入不幸。”

西蒙娜·薇依:《在期待之中》,杜小真、顾嘉琛译,第70页。这些人首先是有信仰的人,而且准备好为自己的信仰接受迫害,接受身体上遭受的痛苦。也就是说,那些有信仰的人,就属于灵魂上有准备的人。这里的信仰,并非特指某一宗教信仰,当然也并非所有宗教,只有那些足以让灵魂坚强到能承受身体痛苦的信仰。当然,在薇依心目中,典范的或优先的信仰是基督宗教的信仰。

在薇依看来,真正拥有这种宗教信仰的人,也就是在灵魂里始终保持着爱的人:爱自己的同類,爱世界之美,爱绝对的他者。因为真正信靠基督的人,也就是把爱永放心头的人。因为心头存着爱,他们才能身陷不幸之境却能抗拒堕入不幸,因而才能走出不幸之境,并也才可能帮助不幸者走出不幸。所以,薇依写到:在不幸处境之中,“灵魂应当继续无目标地爱,至少应当愿意去爱,即使以自身极小的一部分去爱也罢。于是,有一天上帝会亲自出现在灵魂面前,向灵魂揭示世界之美,正如约伯那种情况。但是,如果灵魂不再去爱,那么它就从尘世间坠入几乎同地狱一样的地方”

西蒙娜·薇依:《在期待之中》,杜小真、顾嘉琛译,第67页。。不幸处境之为不幸的处境就在于,这种处境持续地把人置入了在身体上只能应对单一事件,致使其持续痛苦或疲惫不堪而看不到尽头。除了工厂流水线上长时间的劳作外,还有公司、机构夜以继日的加班,都是使身体持续疲惫不堪而无暇他顾的设置。因此,置身其中的生活再没有其他可能,再没有新的希望。在这种处境下,要抗拒沦入不幸,即使没有了具体目标,也要保持着爱,保持着爱他人、爱世界之美的愿望。因为保持着这种爱,才能打开不幸处境之外的其他可能性,包括在处境艰难、生活单一中仍能发现、感受、通达世界之美,并保持着从这种不幸处境中解放出来的信心与期望。简单说,保持着爱,才能保持着内在的自由。而唯有保持内在自由而保持着期望与信心,才可能理解自己与他人的不幸处境——这种处境之原由,它的不合理性以及它的应有出路。相反,如果心中失去了爱,那么,在不幸处境中必被这一处境所捕获而再无能力抗拒沦为不幸的人。因此,对于灵魂不再有爱的人来说,不幸处境就如同地狱一样没有希望。

对于薇依而言,这在根本上意味着,只有保持心中之爱,才有可能从不幸处境中解放出来,从事对不幸者的解救运动也才有可能。对于不幸者的解救运动,保持灵魂上的爱有双重意义。

首先是避免自己沦为不幸的人。

薇依对人性有一个令人惊讶的看法:在本性上,人们的自然情感总会把蔑视、反感、仇恨与不幸联系在一起,因此,“所有人或多或少都会瞧不起不幸的人”,而“这种蔑视、这种反感、这种仇恨从对待不幸者转而对待自己,并渗透到灵魂深处,又从那里以自身被毒化的色彩污染整个世界。如果超自然的爱历经沧桑存在到今天,它就能阻止这两种效应发生”

西蒙娜·薇依:《在期待之中》,杜小真、顾嘉琛译,第68页。。在自然本性上,人是很不堪的,对于同类的受伤、不幸,无不持蔑视、厌恶乃至仇恨的情感,永远庆幸自己的例外,只要恶事不降临到自己头上,都会以“优越者”自居,以运气或命运的“选民”自居。但是,人们常常不可能例外,无人能成为运气的选民。所以,人性的悖谬出现了:蔑视不幸者的人,蔑视总倒过来蔑视他。厌恶、仇恨也如此。因此,蔑视这类情感性对待不仅巩固着他人的不幸,而且也强化着自己的不幸。在薇依看来,只有超自然的爱,才能阻止或中断这种巩固与强化着不幸的自然情感,从而避免沦为不幸的人。

其次,灵魂上保守爱,才能帮助不幸者在不幸处境中重新唤醒内在自由而重新敞开灵魂,从而帮助不幸者超越出自己的不幸处境去理解自己与他人,恢复对自己与他人的爱,包括恢复欣赏、通达世界之美。肉体的受难禁锢了灵魂,但恢复灵魂的自由不是靠解除肉体的受难,而是靠灵魂之爱来解除灵魂的封闭。

因此,如果说对于抗拒沦为不幸者来说,保守灵魂之爱是至关重要的,那么,对不幸者的解放与救赎来说,以爱复爱,也即以敞开的灵魂来敞开灵魂,则是关键的一步。薇依写道:

“正如上帝在每个灵魂敞开时,匆匆向它奔去,并通过它去爱不幸者,为不幸者服务,上帝也向每个敞开的灵魂奔去,通过它去爱,去欣赏他自己创造之物的引人注目的美。”西蒙娜·薇依:《在期待之中》,杜小真、顾嘉琛译,第100页。

恢复内在自由而有余地的灵魂,才是敞开的灵魂。只有这种留出了空地的敞开的灵魂,上帝也即爱本身才会临在,并通过这种临在使一个人的灵魂能感受到受造界之美,能去爱他人而互爱,能去爱所有不幸者而使不幸者恢复互爱的能力与愿望,并愿意为不幸者的解救事业服务。

如果说保守灵魂之爱的人是不幸者的解救事业的开启者,那么不幸者恢复爱的能力与愿望则是这一解救事业的动力源泉。无论从哪个角度说,爱,都是每个时代的不幸者的解救事业的基点。没有爱,既不会有解救事业的开启者,也不会有解救事业的动力源,因而也不会有解救不幸者的社会运动。

所以,在薇依这里,解救不幸者的解放事业既需要诉诸社会运动,也需要依靠灵魂转向运动,那就是从被身体的受难所捕获而专注于受难转向爱,转向爱他人、爱受造物之美而爱造物者,也就是爱爱本身。不过,灵魂转向于解放事业具有更根本的意义,因为没有这种灵魂转向,甚至不会有社会解放运动。这意味着,对于救拔人类于不幸之中的解放事业而言,爱是更根本的,它是人类不断借以摆脱不幸的解放事业的基点。

当然,这种爱不是出于我们的自然本性的喜欢或渴望。出自我们的自然本性的情感恰恰排斥這种爱,比如基于自然情感与日常功能的差等之亲,都会排斥这种爱。所有基于自然本性的情感都会导向自我中心——自我优先、自我优越,而所有出自日常生活功能的亲情都必是差等之情与差等对待。而无论是自我优越、自我优先,还是差等之情、差等对待,不仅无益于救拔不幸者的解放事业,甚至有害于这一事业。因此,实际上,真正能作为解放事业之基点的爱,恰恰只能是一种能突破我们的自然情感与日常功能的爱,也即超越我们的自然本性的爱。这种不在我们的自然本性里的爱,究竟是一种什么爱呢?

不在我们的自然本性里,也就意味着这种爱不在必然性里,不在日常生活的关联里,不在功能关系里,因此,它突破了必然性,摆脱了包括功能关系在内的日常生活世界的关联。这样的爱乃是一种自由的爱,或者更确切说,是基于自由的爱。自由是人的本质(das Wesen),而不是人的自然本性(die Natur)。人之为人不在于其本性,而在于其本质,所以,人之为人乃存在于其本质里,而不只是存在于其本性里。人既被赋予本性,也被赋予本质。他是以被抛入自由之中而被赋予了本质。当且仅当保守住其自由,人才保持为人自身。人的所有不幸全在于他被以各种可能的方式抽出了自由,使他从自由中坠落出来,而陷入了单纯的必然性,成了必然性的一环,从而失去了爱的能力与愿望。

基于自由而存在,才能跳出必然性,跳出基于必然性的自我中心与功能关联,因此,才能自主-自动地自我打开、自我呈现而能让他人也自主-自动地自我打开、自我呈现。在这种自主-自动的自我呈现而让他人也自主-自动的自我呈现的基础上,人们才能设身处地地相互理解而相互承认、相互尊重,而这种相互承认与相互尊重就是最原初的爱,也是最基础的爱。在这个基础上,人们才会相互悲悯、相互同情而走向相互救助。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那种能突破自然情感与日常功能的爱是一种基于自由的爱。

实际上,也只因为有这种跳出了必然性的自由,人们才能突破自我中心而让他物作为其自己呈现,也即让事物在一个不出场的整体之中作为其自身来相遇照面。这意味着,我们是在自由中在与事物自身相遇的同时,朝向了一个不出场的整体,一个无名的绝对他者,一个无名的唯一者。只要在自由中,我们就会朝向这个绝对的唯一他者,也只是在自由中,我们才会朝向这个绝对的唯一他者。自由既是一种让……,同时是一种朝向……。这种朝向既是自由者的自我敞开,也是对绝对者的回应。这种敞开与回应就是爱。自由存在者基于其自由而爱着绝对的唯一者。

也就是说,作为人类摆脱不幸之基点的爱乃是一种基于自由与出于自由的自由之爱。

薇依的思想主题是很丰富的,上面我们只是讨论了她有关不幸这一主题的思考,试图以此表明两点:首先是她的思想多与其经历相关,其次是她的思想主题多与爱相关。

实际上,她是一个耶稣式的人物。何谓耶稣式人物?耶稣与其他宗教领袖最大的一个不同就是,他以一个卑贱者身份出生,又以一个弱者的形象度过短暂的一生。但是,在这个卑微与弱者的形象背后,却隐藏着一个超越了一切强者的至尊者,一个在万王之上的王者:他能够与所有愿意接受他的人一同一切苦、一同一切乐、一同一切罪,直至一同生、一同死,并最后一同复活。人类的悲苦千百样,但无论多悲、多苦,也无论罪孽多深、多重,他都与你同在,与你同担受。在至苦、至悲之处,人是孤独无助的;在至善至恶的决断之间,人是孤独彷徨的;在坠向死亡边界之际,人是孤独恐惧的。无论是王者,还是草民,既无法改变自己的这种孤独,也无法帮助任何人克服这种孤独。但耶稣以上十字架的方式向世人显明,他愿意并能够时刻与所有接受他的人同在一切孤独无助的处境而消除这一切孤独、无助与恐惧。人世间虽然有贫富之分,贵贱之别,但是,面对孤独处境,在死亡面前,实际上所有人都是弱者,都是尘土般的卑微者。耶稣以弱者形象到来,就是要扶持一切弱者,以使其刚强立住;他以卑微者身份出场,就是要为一切卑微者服务,以使其高贵受宠。

与耶稣一样,薇依似乎生来就是为弱者、穷人服务的。她出身于衣食无忧的富裕家庭,却一生只为弱者、贫困者思考与行动。本可以过着优裕的生活,但为了被压迫者,为了心中的义与爱,她一生颠沛流离。“圣徒”绝非对她的戏称,而是她一生的真实写照。她的所思所想都与她的圣徒般的所作所为密切相关。所以,为了理解薇依的思想,最好有一部关于她的传记。

那么,什么样的人合适为薇依写传呢?

与这部传记的作者林早只见过一面,但只这一面也让我确信她是合适的。在那次小型聚会上,她言语简约,而灵性闪烁。在温文婉约中,透出一股纯粹、刚强。在记忆里,她的形象被岁月渐渐掩盖得有些模糊,却越来越清晰地留下了她的一幅素描:谦卑与高洁。这不正也是西蒙娜·薇依的形象吗?所以,当得知林早在写薇依传记时,我认定薇依在汉语世界里找到了一个即使不是唯一合适也是最合适之一的传记作者。当读到她发来的这部传记书稿,我发现原来的判断获得了事实的支持。如果原先对薇依思想不了解的人读了这部传记作品,相信会对薇依的思想感兴趣;如果原先对薇依思想有所了解、研究的人读了它,相信对薇依思想会有更多、更深入的理解。

不过,正如任何一个人的人生与思想都是写不完的一样,薇依的人生与思想更是如此。因为生命会随着终结而关闭,但是,人生与思想则永远是开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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