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弹孔曾穿过岁月

2021-08-02 11:27黄璨
飞天 2021年7期
关键词:女战士剧团女孩子

黄璨

“1936年10月,中国工农红军红一、四方面军在会宁会师后,红四方面军第五军、九军、三十军等部共21800人,在方面军总指挥部率领下,11月18日,先头部队占领永昌。11月23日在永昌建立河西走廊第一个县级苏维埃政权和13个村级苏维埃政权。12月27日夜,红西路军为执行新任务,撤离永昌继续西征。”

——摘自《西路军鏖战永昌》

2021年4月的一天,我们在前进剧团遭遇战遗址前敬献了鲜花。

那是一堵一米多高二十多米长的黄土断墙,墙面星星点点青灰色的砾石,使得整堵墙显得既斑驳又结实,似乎经年的风只是吹去了表面被太阳晒酥了的薄薄一层土。

墙上还有很多拇指样大小的洞,深的,浅的,看起来很密集。一些洞显然是重叠上去的,边缘残裂且更往深去。一位同行者八岁的孩子低着头用细嫩的手指在其中一个洞口使劲抠,努力想要从里面抠出点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抠出来。他有些失望,无精打采地绕着那堵墙走了一圈,最后在那束鲜花前停了下来,一动不动。

随行的摄影师将这一幕定格了——在河西走廊大而空寂的日头底下,一个身着崭新红军服的小男孩定定地站在一堵被岁月拂去战火硝烟的黄土墙面前,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小小的背影如那堵墙一般孤独。

一个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八岁男孩会想些什么呢?在他父亲那一代,从墙体那些拇指样大小的洞里掏出的子弹壳,用河边的清水洗干净,凑在嘴边略微一使劲,就能发出细而尖锐的哨声。那曾是他父亲那代人小时候最易获得也最为喜欢的一种游戏,墙上的洞那么多,随便一掏就能掏出好几个,好几十个,好几百个。只是,在用力让子弹壳发出细而尖锐的哨声时,那些曾经的孩子们并不知道,除墙上他们用细嫩的手指抠过的那些弹孔,还有一些子弹恶狠狠地从这堵墙边绕过去,穿入了十多个年轻女孩子的身体。

——前进剧团共有八九十名人员:团长周汝功,政委易维精,教导员兼支部书记廖赤健,导演任弼煌,队长汪贤臣,红九军一个班的护卫战士,以及五六十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这些来自四川、湖北等地的水一样清澈的女孩子,她们笑起来比祁连山最美的格桑花还要鲜艳,舞起来比金川河春天最柔软的柳枝还婀娜,而在执行夜间警防任务时,她们单薄的身体,比蓄势待发的猫还警觉。

让我们将时间拉回到1936年12月5日的凌晨五点,带着慰问红九军的光荣使命,这些鲜花般的女孩子从驻地永昌县城步行二十公里来到了遗址所在地——郭家下磨屯庄。

十二月的河西走廊冰天雪地,冷风像刀一样刮着这些年轻女孩子娇嫩的脸,刺骨的寒肆意穿透她们纸一样脆弱的身体,像置身在深不见底的冰窖。但这些女孩子,她们眼中闪烁的星是那样的洁净,她们嘴角挂着的笑是那样的澄澈,她们要将人世间最动听的歌声最优美的舞姿带给刚刚在古浪峡那场战斗中失利的戰友们。她们相信,有了她们的歌声和舞姿,战士们一定会鼓起与敌人作战的信念和勇气,在红军艰难的西征之路上留下最为光辉的一笔。

未曾料到的是,当她们满怀激动到达目的地,看到的却是十多个红军战士倒在血泊中的身体,其他战士不知所向。一时间尘烟滚滚,国民党军阀马步芳的精锐骑兵——黑马队恶狠狠地朝她们扑来。

这注定是一场失败的战斗。面对精于骑兵作战、熟悉地理环境、武器装备精良却凶残如狂魔的匪兵,前进剧团除九军护卫班手中的仅一二十条枪和不多的几颗子弹,另外只有那些柔弱女孩子每人手中紧握着的两枚手榴弹,一枚扔向敌人,一枚留给自己与敌人同归于尽。在一处被庄主遗弃的土围子里,她们与马匪进行了殊死的搏斗,从那一天的黎明开始,一直到夜色笼罩河西大地。

战斗的艰难用任何语言都显得乏力。其间,女孩子们用连接的绑腿带子从围墙近树南侧送出一名战友寻求增援,无奈救援队伍的坐骑原是从马匪处缴获,当马匪一声呼哨,竟直接冲入马匪队伍,以至于很多战士被轻松射杀,不得不退回去,救援失败。其间,当七八个敌人爬上围子东侧的一棵大杨树朝庄内疯狂射击,站在屋顶指挥战斗的支部书记、政治指导员廖赤健同志中弹牺牲,女孩子们将满腔的怒火化作最锋利的武器,奋起反击,决绝地将敌人打下树去。其间,因指挥战斗的干部全部牺牲,女孩子们弹尽粮绝,不得不用石头、砖块、木棒当做战斗武器,却终因寡不敌众,被凶残的敌人用汽油、柴火烧开庄门,那十几个女孩子的生命从此留在了炮火硝烟中,其余女战士则全部被俘,落入了敌人的魔爪。

是的,敌人的魔爪。在中国革命的里程碑上,中国工农红军的西征算得上最悲壮也最悲惨的一段历史,其时坐镇西北的国民党军阀马步芳队伍的残忍和暴虐直到许多年后和平时代的人们谈起,仍会惊出一身冷汗。

在1936年12月5日战斗结束的那个残月如弓的夜晚,十几个鲜花般美丽的女孩子倒在了一个叫郭家下磨屯庄冻得僵硬的黄土地上,身上连一件完整的蔽体衣裳都没有。而那些落入敌人魔爪的前进剧团的女战士,在之后被解押到马步芳指挥部后院乃至其后数次的辗转流徙中,承受的正是国民党军队如此残酷的暴行。

哀歌四起念英雄,横扫河西苦战功。

喇叭声声悲落日,军旗猎猎傲寒风。

甘肃著名革命烈士丛德滋之女丛丹在她的《西路军壮歌》一诗中写道。正如那一句“军旗猎猎傲寒风”,面对国民党军阀对西路红军的百般摧残,前进剧团那几十个落入敌人魔爪的女战士心中的革命信念始终未曾被“寒风”所动。

“马匪让我们唱歌跳舞,我们就跳红军的舞,唱红军的歌。马匪不许唱红军的歌,我们就把红军的歌改几个字,还用原来的曲调唱。我们红军的一首歌中有‘鼓声咚咚,红旗飘飘的歌词,马匪把‘红旗二字改为‘国旗,但我们演唱时仍唱‘红旗飘飘。有时他们不注意,就过去了。有时听出来,就把我们打一顿。挨了打,我们也是高兴的,因为我们唱的是红军的歌,唱的是‘红旗飘飘。”前进剧团被俘后编入马步芳“新剧团”、后被地下党组织营救的一名女战士在晚年回忆往事时说。

甚至,在关押的那几个月,一位名叫王定国的前进剧团女战士,同战友们一道在敌营秘密组建了党支部,以对党的无限忠诚和革命必胜的信心,同敌人进行着持续而顽强的战斗,敌人竟无丝毫的觉察。

1983年9月20日,一个下着绵绵细雨的清晨,70岁高龄的前进剧团女战士王定国同志从北京来到了甘肃永昌。受地下党组织的营救,1937年下半年,她从张掖回到兰州八路军办事处,成为办事处的工作人员,最终回到了党的怀抱。

站在前进剧团遭遇战遗址面前,王定国老人悲从中来,禁不住放声大哭:“战友们,我回来看你们了!”

是啊,年轻的女孩子们,你们的战友来看你们了。在其后漫长的47年时间里,无论历经多少的艰难困苦亦或欢欣喜悦,你们的战友都无时不刻在思念着你们。那些年,你们曾一道从少年时期便为追寻光明,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为劳苦大众谋幸福的革命之路。那些年,你们一起用百灵鸟的歌声孔雀般的舞姿,为所有奋战在前线的战士送去伟大的精神食粮,鼓舞着千千万万的红军将士杀敌立功。那些年,你们将最青春的年华无私地奉献给了共产党,用忠诚和信念为革命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路上书写了最为壮丽的诗篇,你们的名字将牢牢镌刻在中国革命的历史丰碑上,千年不朽,万年不腐!

……

2021年4月的一天,那个身着红军服的八岁的小男孩站在布满弹孔的前进剧团遭遇战遗址前,很久都未曾动一下。他在想什么呢?前一阵儿,他还在生爸爸的气,因为刚刚进行的红军战士团结一心战胜困难的模拟游戏中,爸爸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他哭着喊着让爸爸纠正,却被在场所有的大人们哄笑,为此他决定这一辈子都不理爸爸了:在革命烈士的遗址面前,爸爸怎么能犯錯误呢!

也或者,这个小男孩什么都没想,他只是看着那遗址前的鲜花,感觉它是那么的艳丽那么的美,如果那份艳丽那种美能够永远地绽放在这堵布满弹孔的黄土墙面前,那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

时间仿佛凝固了。在小男孩的正前方,遥远的天际,一缕白云正悠然飘动。天蓝得像要滴下来。

一阵风过,拂动墙边那一株挺立的白杨树春天嫩绿的枝条沙沙地响。

会的,孩子,一定会的!不仅仅是现在,等若干年后你长大了,再一次来到这里,你会惊喜地看到,这束盛放在河西大地蓝天白云下的鲜花依然还在。甚至,它比你小时候、比你父亲小时候,甚至更遥远的那个1936年12月5日的清晨还要美丽和娇艳。那个时候,你会再一次听到那些年轻的红军女战士最优美最动听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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