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昊
一盏油灯
——1923年1月,李大钊、恽代英同意张一悟参加党的活动。张一悟从武昌回到兰州,立即投入了新思想的传播。
应该是那一年,兴隆山一带最好的土地
不种小麦,也不种高粱
不种玉米,也不种大豆
应该是那个秋天,兴隆山一带最为盛大的事情
漫山遍野的胡麻折射着耀眼的光芒
仿佛一块红土地上初生的锤头与镰刀
在破旧寥落的江山里
敲打着一块黄铜,它
最终献出了一滴滚烫的灯油
采硫为火,斫木为薪
可能是全甘肃的最后一根火柴
蜷缩在黑暗的一角
这长夜令人窒息,尽管有人昏睡不醒
这大地已经无法铺展一场夜梦,尽管有人从不做梦
有人在夜里起身,一身长衫
抖落阵阵风尘,在一声粗粝的喘息之中
甘肃就此被点亮——
一盏落满了尘埃的灯台
落满了从前的叹惋、悲伤、潦倒和呻吟
仿佛黑夜被割开了一个口子
仿佛天地的心
照亮了村庄的一角,甘肃的一角
也是西北的一角
一个人借着灯光翻开了医书
他呼吸着来自光芒中的清冽的空气
他的魂魄就此被点亮,双眼里燃烧着
去年秋天原野上的野火
他看到了另一种医术——马克思主义
他找到了另一剂良药——中国共产党
而这个时刻,天空也隐隐地出现了一道撕裂
般的光亮
一盏油灯,就此将它手心里的火
交给了黎明
一堆民国三年的银元
——张一悟变卖房产以及祖传怀表,筹措革命资金,资助进步青年。
更多的人愿意将它吹一口
然后,放在耳朵上听一听
以至于银元上那个光头的脑袋
时常感觉到,头皮阵阵发凉
如果可以,请这少年带回他的银元
带着房产和怀表回到榆中,回到兴隆山下
房前种花,房后植桑
院中栽竹,还有牡丹
堂屋的中央挂上一幅中堂:“耕读传家”
或者“天地君亲师”
如果可以,请将怀表放在方桌的中央
听听银子做的时间,在怀表里奔跑
五点起床,六点读书
七点喝茶,八点浇花
一袭长衫出门而去
两袖清风迎面而来
布衫长须,手持铃铛召唤四野八乡的学童
字字铿锵,一脸的端庄与肃穆
站在世界上最高的地方
朗朗诵读世界上最美的语言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如果可以,就那样薄薪度日,诗书为伴
把每一个黎明换作黄昏,继而
在竹林下弹琴长啸
如果不可以,就將这一堆银元带入行囊
踏上一条寻找信仰的未知之路
毅然决然,九死不悔
哪怕,花光这世界上最后一枚银元
哪怕,全身一无所有,形单影只
让这个世界发出叮当的穷响
一床棉被
——张一悟去世后天降大雪,一床厚重而温暖的棉被,是群众对人民公仆的敬爱与怀念。
在北方的风俗里,一个人在死后
一定要有一床厚重的棉被
一床迟到的棉被,从省城兰州哭泣着奔向榆中
那时候的公路并不像现在这般平整
它颠簸着,漫天的风雪也在摇晃
大雪封山,天地寒彻
一只灰喜鹊在丛林间隐去了自己的白,只剩
下部分的灰
天地捧出了一场风雪
——这世上最厚重的棉被
榆中的兴隆山一片苍茫
隐隐的地火,隐隐的响流
春天的树叶已经化作尘泥,黑暗中的一棵大
树朝下生长
天纵之子终将回落
他留给这世间的是一床棉被
一床棉被能温暖什么?
或许它加速了这个冬天的融化
整个冬天,十里八乡的百姓都在传说一条棉被
一条棉被,盖在所有人的心头
在田间、在地头、在农舍的炕头
有更多的人心中充满了温暖
他们深知:在这世上不曾被遗忘
总有一股暖阳,照耀着他们
这种感念,让人在独处的暗夜潸然泪下
一枚银针
——张一悟曾以行医为掩护,在兰州七里河阿干镇一带秘密从事革命宣传工作。
一枚银针,可以取出一位老妇人额头里
多年前吹进去的一阵冷风
一枚银针也可以取出一位老矿工双腿中
前半生猝不及防灌入的一场秋雨
但一个扎针的郎中总是在想
将这一枚银针扎在哪个穴位
才能取出这个社会的病,这个社会的痛
一枚银针叹息着回到针囊
列强环伺、吏治腐败、社会落后、民众愚昧
深深地萦绕在一具古老的身体里
它绝望的叹息出现在时代的叹息中
它无助的疼痛出现在百姓的疼痛中
一枚银针听到了遥远的十月
在北方更北的地方
冰雪与森林之间的水面上,停泊着一艘老船
一声炮响,一位叫做共产党的医生
重新拾起了针囊
疗救这千疮百孔的旧世界
一枚银针仿佛被救世的菩萨拿在手里
一针一针扎下去
冰雪正一点点后退
人民和春天正一点点地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