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元
从前,西刘村尚属赤城乡治辖的时候,响花沟内车马繁忙。新窑镇生产的煤炭,一部分通过崇大公路外售至周边县乡,一部分则从赤陇公路贩运出省,最远可卖到陕西的宝鸡一带。因此,那些年响花沟里的西刘村是不怎么寂寞的,骡马套车、三轮车、大小卡车频繁穿梭,村里总不乏歇马打尖的外地商客。驾车师傅打起了如意算盘,车厢里的煤炭,大块的一律垒边,再把中块细粉灌到中间,形成一座黑色的金字塔;有的人干脆就用几块木制或铁制的挡板,升高车厢,冒尖的煤炭让人感到有种不虚此行的欢实与满足;还有的人则混合搭配,他们宁愿在煤面上捆一绺大缸小碗、坛坛罐罐之类的陶瓷,顺手顺路的生意,完全可以挣几个吃炒面肘花的小钱,打打牙祭,自我犒赏。
村里的男人,很多都去矿上务工。周边的村子,新窑、周寨、黄庄以及后来的柏家沟、戚家川都建起了矿井,掘出了新煤。煤炭被运输皮带源源不断地传送到地面,一番选煤分筛便装上了汽车。这种景象令人羡慕。所有人都认为,煤采出来就是钱。麦子也是,但麦子收获的过程过于漫长,要跨越寒暑,历时两年,还要受制于天灾人祸的影响,谁也无法预料来年的行情和产量。而且,金黄的麦粒不压秤,粜出去十几个口袋,装满了一拖拉机,但不一定比在煤矿上下一个月井拿到的钱多。
村里人在将劳动转化为报酬后还有一个明显的感受:卖粮与务工,心情是大不一样的。粮食乃血汗之物,即使换成了等价的钞票,但心中还是觉得痛,与杀死自家的耕牛烹食无异。务工则是轻快自在的致富门路,于农闲之时,托矿上的熟人搭句话,就能找个临时的工作。在集体的生活里,他们学会了喝酒打牌,一个月下来,还能拿到一笔不菲的收入。何乐而不为?
相对来讲,下井是件苦差事,但下井的报酬数倍于地面工作。只有经过严格的体检和培训才能领到这份活。下井的人三班倒,要么长时间看不到太阳,要么几个月见不到星星,一天的时光总是缺了一花子。他们睡眼惺忪,皮肤白中泛青,脖项与手臂处也没有庄稼人明显的晒痕,是故常年缺少自然光的辐射造成的。在矿上,下井工是很容易被認出来的一群人。
村里人不会去想下井工的阴阳颠倒,也不去想他们每日下到几百米深的地下矿道与死神周旋。村里人首先会想到下井工高得离奇的工资,毕竟下一天井,一亩麦子的收成就回来了。那可真是铁杆的庄稼,旱涝保收啊。
于是有人开始不再满足零敲碎打的小活,他们向往着下井挣大钱,与那群皮肤细白的人一样,享受公司的各种福利保险,干得好年底还能拿到奖金,实现由农民到工人身份上的转变。但是,矿方是不会轻易答应他们的要求的。安全责任大于泰山,再者,本村本社的小伙一个个长得结实挺拔,拳头抡得呜旋旋,这等好事哪能轮到你外村人。
几次碰壁之后,西刘村的男人们感到失望。他们或许会抱怨,为什么不在村子里开办一座煤矿,这样就可以就地安置乡亲们了。
当然,他们的不满仅仅停留在口头上。
2004年赤城和新窑乡镇合并,西刘村划归新窑镇管辖。
村里没矿,人们扛上锄头种地,放下锄头务工,挣着细水长流的小钱。摩托车是个好东西,一拉烟就跑到了煤矿上,人们外出上班不再是个问题。村里变化最大的莫过于那条赤陇公路,自从几年前崇大公路拓宽扩建,全镇煤炭外运的主动脉被打通,卡车司机就不走这条路了。响花沟变得沉寂下来,树也一天一天长大,路两旁的沟沟峁峁渐渐有了风景。遗憾的是这条路经受了太多车轮的碾压,坑坑洼洼的,破烂不堪。
路成了村里人的路。
就像农村里的屋子不住人了会加速坍塌一样,路被西刘人踩着,终究还是保住了姓名。
煤炭市场的低迷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在本世纪初终于迎来发展的十年黄金期。新窑镇的繁华远近闻名,洗浴城、歌舞厅、茶馆、酒楼、美容美发,很多新生的事物应运而生。可是,西刘人依然无动于衷。西刘村穷了、落后了,庄稼长在地里,是村人一年四季最大的盼头。唯一庆幸的是,“三提五统”的税费取消了,他们再也不用为拉着大车去粮站灌不上粮的事而发愁。孩子还在炕上,怀着二胎的老婆腆着肚子,头发上粘着麦秸秆四处躲藏。乡上的干部经常下来查户口,吉普车会突然从村里的小路上窜出来,堵住一户人家的门口,闹得大半夜鸡飞狗跳墙。
男人要去矿上务工,还要照顾老婆孩子,经管庄稼和牛,守住生活的一头是个沉重的话题。可西刘村人有自己的见识,只要是国家政策就要积极响应,只生一个好,生男生女都一样,这样的话他们再熟悉不过了。
生活不易。生活在考验他们的同时也在诉说别人的不幸。井下的事故不时传来,这几乎伴随着煤炭的开采从未间断。事故总是来得很突然,世上的牵挂多了,令人心惊胆战。“还好,当年没下井”,有人发出这样感慨。
事故让人清醒。前日里还强颜欢笑的某个下井工说没就没了,家属来谈赔偿事宜,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像两个大灯泡。聪明的西刘人会想起以前的时光,庆幸当年村上没有开办煤矿,你不看有矿的村庄都变成了什么样子。
地下的煤被采上来,一车一车拉出去。村子里多出了几排贴着白瓷的洋房。裂了缝的墙角旮旯里,几个肢体残断的壮年人谈论着遥不可及的事物。年轻人冒失,开着小汽车飞驰而过,遇见人也不减速.。他们好像总憋着什么喜事,故意把音乐拧得很大,鼓点儿咚哧咚哧响。漫天飞扬的煤粉弄得街上人灰头土脸。
半山腰上,赵家的祖屋很有些年成了。周围起了新居,钢筋水泥的墙壁和铝合金窗户,门脸儿整齐漂亮。老屋经历了上百年的风风雨雨,依然屹立不倒。他如果是一位耄耋的老人,一定会有满肚子的故事。
房子是村里人最大的体面。老屋的门板上刻着象征富贵吉祥的鸟兽和云纹,木格子的窗棂制作相当考究,用料是本地常见且耐用的松柏木。现代人用机器压花,那时候的手艺人凭借一把凿子,精雕细琢,匠心独运。这些年我们被实用主义害惨了,忽略了形式上的美。
老屋现在的主人叫赵福平,祖上殷实。尽管屋子早已不住人了,但每年都有许多人来此观瞻,站在破败的屋檐下面指指点点。2014年,这座百年老屋被崇信县政府设立为革命遗址保护单位,因此便有了一个足以写进历史的名字:西北野战军359旅宿营地。
老屋的记忆被打开了,西刘人又一次感到荣耀。
1946年6月,从中原突围后进入陕南的中原军区野战军三五九旅,根据中共中央命令回援陕甘宁边区。七一八、七一九团,在副司令王震率领下,于8月26日经陇县固关峡、华亭高山(上关)进入崇信县境,当晚宿营赤城乡西刘村。27日沿南部山区进入灵台,后北進经泾川进入陕甘宁边区。部队经千里转战,纪律严明,所到之处,秋毫无犯,给当地民众留下了深刻影响。
这是保护碑上的一段话。官方的解说。
而故事和传说都在民间,口口相传。
队伍从南边的山口进来时,村子里的人慌了。老人们讲述当年“过队伍”的情形,这词用得极传神。队伍一“过”就是好些天,人马所到之处,草木战栗,周围数里,人畜皆逃。战争一旦打起来,兵匪马帮山大王,个个都想在老百姓身上刮一层脂膏。那些一见面就拿出刀枪胡咋呼的人,你怕还是不怕?
在相同的时间里,抗日战争结束不久,国共内战全面爆发,西北军阀马步芳的少帅长子马继援以整编82师驻守泾川,国民党西北行辕指挥所就设在平凉。马家队伍在历史上以剽悍残暴闻名,催粮“三日限”,抓兵“一夜齐”。什么意思,就是三日之内交够摊派的军粮,一夜之间抓足所需的兵员,没有商量的余地。
老百姓苦了,怕了,见了拿刀枪的人就跑,就躲。这支队伍开过来,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陕甘交界,三不管的地方,可以容留他们稍作歇息。村里人跑光了,为首的将领来到老赵家的祖屋前,下令队伍就地起灶,空地扎营,及至第二天才开拔离去。人们再回来时,屋里的婴儿还在熟睡,炕上多了一顶红军帽,战士们撤退时仍不忘留下几枚银元以资答谢。
当年的婴儿名叫赵进儒,现在已经上了年纪。我经常会在新窑镇文化站碰到他,有次我问他这件事的具体经过。老赵讲不出来,关于他的事,他也是听别人说的。
红和绿,是西刘的颜色。用时髦的话讲,叫印象西刘。
几十年前,王震将军所率解放军三五九旅夜宿西刘,小学教员赵连珍投笔从戎,追随部队远赴延安,后又转战新疆,一直是村里人的骄傲。
红色的革命精神薪火相传,峁梁沟壑里的树木和五谷庄稼绿波妖娆。每个庄头上都有一座庙,西刘也不列外。西刘村的庙叫萧林寺。我曾经误认为“萧林寺”应作“啸林寺”,取虎啸山林的意思。在那种大美意境的想象里,人站在寺庙外的高台上,对着周围苍莽的山林,举杯酣饮,长啸当歌。寺庙里原有两株数人合围的古老柏树,可惜毁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破四旧”运动。看寺人别出心裁,在树桩上挖了洞,植下幼苗,如今长得枝叶繁茂,令人欣慰。
树长在树上,根扎在根中。木生木,则为林,木生林,则是森。森林是也。
人何尝不是这个道理?我想起关于西刘村名字的传说。
宋末元初,两个姓刘的兄弟逃荒避乱,遂在响花沟里占山为王。随着人口繁衍,家族势力不断扩大,于是以沟为界,分家置业。响花沟以东叫东刘,以西叫西刘。数百年之后,这里已是有着八百多人口的大村子。
西刘是有底气的。青山绿水的自然生态和对乡愁村韵的天生留恋,让西刘在脱贫攻坚的进程中铆足了后发力量。响花沟里热闹了起来,那天我们被邀请参加文学采风活动,晚上,我站在绿源美生态苑的广场上跳篝火,村子里聚起了很多人,有外地游客也有本地村民。恍惚间,我竟想不起这里是哪里。此地何地,此夕何夕,我们含哺而熙,鼓腹而游,突然就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