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何湘梅 广西博物馆馆员
广西地区有着较为丰富和完整的铜鼓资源。铜鼓传承悠久,文化内涵丰富,是研究广西民族艺术的典型代表。本文从铜鼓的传承、功用的分类、象征性核心、纹饰特点和审美特征等五个方面进行探究,详细解读铜鼓的内在特征。
铜鼓有着长达两千多年的悠久历史,是流行于我国南方少数民族地区的乐器,最早起源于云南祥云、楚雄一带。从最初的青铜器时代作为普通的炊器,到战国时期至西汉前期,铜鼓向东直下广西。在其发展和传承的过程中,铜鼓既吸收了部分中原地区青铜器的造型和思想文化,也极大程度地保持了其特有的地域性文化特色。根据锅盖县战国墓葬挖掘出的陪葬品,可以推算出广西的铜鼓至少可以追溯至公元前2世纪以前。《后汉书》中亦有“得骆越铜鼓”的记载。自此以后,广西铜鼓的记载更是繁多。《晋书》载:“钱,国之重宝。小人贪利,销坏无己,监司当以为意。广州夷人,宝贵铜鼓,而州境素不出铜,闻官私贾人,皆于此下贪比输钱,斤两差重,以入广州,货与夷人,铸败作鼓。其重为禁制,得者科罪。”而《南史》《陈书》《隋书》等中亦都有广西地区的铜鼓记载,并传承至今。时至今日,在中西文明对撞交流和传统技艺日趋衰落的今天,在广西的西北部等地区,仍有击打铜鼓的习俗传承于世。因此,广西铜鼓拥有着相对较完整的传承体系,并拥有独特的地域性审美特征。
铜鼓作为具有工艺独特的民族工艺品,有着千年的传承与演变。不能只关注铜鼓外在审美的特征而忽视了铜鼓自身的实用功能及其所体现的文化内涵,而其深层的文化内涵又因历史的变迁而转变,因此对其功能的讨论必须对其发展传承进行梳理。关于铜鼓的具体功用,大致有以下几种:第一种认为铜鼓是一种演奏乐器,将铜鼓归入“乐部”之中,如《通典》《文献通考》《太平御览》等。第二种看法则将铜鼓认作为“军鼓”,如《乐书》载:“唐《六曲》曰:‘凡军鼓之制有三,一曰铜鼓,二曰战鼓,三曰蹬鼓。’[1]”陆游也曾对此进行过论述,认为铜鼓还有祭祀的功能:“此鼓南蛮至今于战阵、祭享。”[2]即认为它既是军鼓,又是祭祀用具。第三种则认为铜鼓是一种“重器”,如清代谢启坤在《铜鼓考》中载:“欧阳颁征蛮,以获铜鼓为战功者,所谓迁其重器也。”[3]
根据现在对铜鼓的分类,现存铜鼓共有八种类型,而广西出土的铜鼓则全部涵盖,即万家坝型、北流型、灵山型、冷水冲型、麻江型、遵义型、石寨山型、西盟型等八种类型,并且其中诸多类型的铜鼓广西现存的数量都占据现存铜鼓总数的前列,是全国现存铜鼓最多、种类最全的地区,甚至是诸多类型铜鼓的发源地和分布中心,因此广西铜鼓具有很强的地域特色和特有的审美特征。
战国万家坝型铜鼓
战国万家坝型铜鼓(面)
铜鼓在历史上的真实作用,应源于其内在的文化内涵,即作为古代少数民族统治阶层的权力象征,正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统治阶层有着掌握大量资源和行使权力的特权,所以铜鼓是其权力与地位的标识。巫鸿曾在《中国古代礼器艺术的兴衰》中指出:“‘礼器’的本质并不仅仅限于它们的外形和表面功能,而在于它可以‘内化’礼仪规章、社会关系、道德规范和政治制度,使得来源于实际生活的这些物品具有了重大的、超乎它们实用价值的意义。”[4]中国青铜器其本身的象征含义远大于其实用功能,以至于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和表示地位的符号。《广州记》中记载:“狸撩贵铜鼓”,“欲相攻击,鸣此鼓集众,到者如云。有是鼓者,极为豪强”。在《隋书·地理志下》也有相似记载:“有鼓者号为都老。”[5]所谓都老,清代《清朝通典·乐二》记:“两广苗理人,最贵铜鼓。铸初成,悬于庭中,置酒招同类。……有是鼓者,极为豪强,号为都老。”[6]可以证明,铜鼓虽然有军鼓的作用,但归根结底还是特殊的文化象征,《南史·欧阳顾传》记载:“钦南征夷撩,擒陈文彻,所获不可胜计,献大铜鼓,累代所无,顾预其功,还为直阁将军。”[7]当少数民族的统治者被夺走铜鼓时,也就表示着统治地位的丢失,而铜鼓作为少数民族统治者权力象征的作用在后来的文献中依然有着大量的记载,如在明朝时征讨九丝山便将获其铜鼓作为战争胜利的标志,“克寨六十余,获贼魁,三十六,俘斩四千六百,拓地四百余里,得诸葛铜鼓九十三,铜铁锅各一。阿大泣日:鼓声宏者为上,可易千牛,次者七八百,得鼓二、三,便可僧号称王,击鼓山巅,群蛮毕集。今已矣!……鼓失则蛮运终矣”[8]。明朱国祯《涌幢小品》有所谓“藏鼓二三面即僧号寨主矣,凡破蛮必称获诸葛铜鼓”[9]的说法。这些史料都充分说明了关于少数民族贵族失去铜鼓便丧失统治地位,体现了铜鼓作为权力与地位的重要象征。
西汉翔路纹铜鼓
东汉平南变形羽人纹铜鼓
东汉平南变形羽人纹铜鼓
铜鼓还常被用于赏赐或进贡之用,以表示臣服。铜鼓由于制作复杂,耗材巨大,极其珍贵,多为统治阶层所有,常把它作为珍贵礼物赏赐给有功者或向中央王朝进贡。如《炎徼纪闻》记载土人挖出的铜鼓卖得百牛:“土人或掘地得鼓,即祷张言诸葛武侯所藏者,富家争够,即百牛不惜也。”突出铜鼓的珍贵价值。再如《唐书·南蛮传》中载:“赏有功劳者以牛马铜鼓。”[10]铜鼓代表着权力与地位,而赏赐与“功劳者”本身也是对统治者自身权力和地位的证明,而代表权力的铜鼓在朝贡中更是不可缺之物,据《宋史·蛮夷传》载:“乾德四年,南州进铜鼓内附;下溪州刺史田思迁亦以铜鼓、虎皮、廖脐来贡。”又载:“淳化元年,南丹州蛮酋帅莫洪皓袭称刺史,遣其子淮通来贡银盘二十、铜鼓三面……上降优诏,赐探百匹。”[11]由此可见,铜鼓在南方少数民族中就是权力的象征代表。因此,对铜鼓的欣赏不只是对其造型的欣赏,还应了解其所包含的历史文化背景,二者共同塑造了铜鼓的审美特征。
广西铜鼓的纹饰主要有云雷纹、钱纹、席纹、圆圈纹等纹路样式。详细分类可知其中万家坝型铜鼓上有网格纹;石察山型铜鼓上有圆圈纹、栉纹、勾连雷纹、三角齿纹;冷水冲型铜鼓上有复线交叉纹、细方格纹、羽纹、栉纹、同心圆圈纹、水波纹、菱形纹、圆心垂叶纹;麻江型铜鼓上有栉纹、回纹、乳钉纹、同心圆圈纹;北流型铜鼓上有云纹、雷纹、水波纹、席纹、钱纹;灵山型铜鼓上有席纹、钱纹、云纹;西盟型铜鼓上有云纹、雷纹、水波纹等等。其中最具特色的是云雷纹。而所谓的云雷纹是云纹和雷纹两种纹饰相互穿插、交互的一种纹饰,常以二方或四方的连续方式组成的条带或者块状出现。所谓云纹,是指从中心逐步展开的单螺旋纹,在一些地方志中也称之为“螺旋纹”,这些云纹线条具有细、圆、小等特点,且有着多种的组织形式,如单云、双云、半云、波浪云等,其表现为云纹和云纹之间填充雷纹,或云纹之间填充十字。雷纹则是几个菱形纹饰相互套叠的图案纹饰。同云纹一样,具有纤细的特点且富于变化,其组成形式有小方回形、半边、菱形、椭圆形、填线、填点、“十”字等样式。
广西铜鼓造型古朴庄重,工艺精美,不仅能够满足人们物质上的实用需要,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人们的精神需要,是审美与实用的统一,技与艺的高度融合,这一点在其纹饰的表现上可以得到充分的验证,如太阳纹和云雷纹的产生源于古代人们对自然的崇拜;翔鹭纹和羽人纹的形象反映出当时的等级制度;鱼纹希望多子多孙;龙纹则是追求荣华富贵的象征。由此可见铜鼓纹饰所带给人的真实感受,反映了战国中后期至东汉时期南方少数民族的民族文化审美特征。
作为当时的重要器物,广西铜鼓的造型和装饰极为精美。鼓面是重点装饰部分,中心常为太阳纹,外围以晕圈装饰,与鼓边接近的圈带上多铸有小型圆雕,多为青蛙,也有骑士、牛橇、龟、鸟等。鼓胸、鼓腰也配有刻制精美的装饰性图纹。鼓足则为素底。图纹是在模坯上用镂刻或压印的技术制作而成,采用线地浮雕的技法,图形精美,线条流畅。图纹分绘画性纹饰、图案纹饰两类。绘画性纹饰有太阳纹、翔鹭纹、鹿纹、龙舟竞渡纹和羽人舞蹈纹等;图案纹饰有云雷纹、圆圈纹、钱纹和席纹等。这些纹饰常以重复或轮换的形式出现,在构图布局上疏密相间,富有节奏韵律。鼓胸装饰带的图像多为长卷形式,鼓腰装饰带的图案则多是独立成篇,并循环往复。铜鼓按形状、装饰的差异分为八种类型,分别为北流型、万家坝型、石寨山型、冷水冲型、灵山型、遵义型、麻江型、西盟型,横跨多个朝代,不同类型的铜鼓有不同风格的纹饰。总体上看,冷水冲型鼓面复杂并有圆雕装饰,图案抽象化;北流型器形庄重,纹样繁褥;石寨山型造型写实精美。
最早的类型是万家坝型,其年代在春秋、战国时期。接着是石寨山型,其年代在战国至秦汉时期。
广西最早的铜鼓是出土于田东县林逢乡和同村大岭坡春秋晚期墓一面铜鼓和祥周乡联福村南哈坡战国早期墓两面铜鼓。这三面铜鼓鼓面小,鼓胸外凸,鼓腰极度收束,鼓足短矮,足沿外撇,鼓耳细小,纹饰简朴粗犷,与云南楚雄万家坝出土的“万家坝型”铜鼓类似,是铜鼓的原始类型。
石寨山型铜鼓是成熟期的铜鼓。其造型雄伟,面部宽大,胸部突出,足部变高,纹饰以阴纹为主,对称布局,刻划细腻,丰富华丽。鼓面中心为太阳纹,光芒与光晕浑然一体,三角光芒间饰斜线。太阳纹之外是数道宽窄不等的晕圈,有宽晕和窄晕。宽晕是主晕,饰以旋转飞翔的鹭鸟;窄晕中饰锯齿纹、圆圈纹、点纹等。鼓胸部的纹饰与鼓面相同,但主晕则是人物划船的绘画图像。腰部除晕圈组成的纹带之外,还有由竖直纹带分隔成的方格,方格中饰以牛或砍牛仪式及用羽毛装饰的人跳舞的图像。
广西铜鼓除了传承云南铜鼓的一些器型和纹样外,还在发展过程中结合广西地域文化和少数民族民俗、审美观念,创造和强化了一些有特殊含义的文饰与物像,比如作为壮族图腾之一的青蛙等造型的广泛使用,使得广西铜鼓具有了独特的审美特征。
冷水冲型铜鼓(西汉到隋唐)
铜鼓有着几千年的悠久历史,在漫长的发展与传承中其内在的文化象征远远大于其所带有的实用性,与商周时期作为礼器的青铜器交相呼应,而因地缘、政治、文化等多重的影响,这种文化象征一直延续至明清“改土归流”之后才随着当时“统治者”权力地位的衰落而消失,逐渐形成现在庆祝节日的乐器,并在今天还使用,成为广西具有象征意义的民族器乐。郭沫若曾见过广西铜鼓并留下了著名的《满江红·在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见大量铜鼓陈列》:“铜鼓云屯,欣赏了壮家文化。中心处,—轮皎日,光芒四射。俏象周天辰十二,云波层迭纹多寡。边缘上,成对伏青蛙,服牛马。径寻丈,壮而大;径咫尺,精而雅;也并非—律千篇如卦。东汉马援曾此见,道光年号界其下。细思量,当是盖窖藏,鼓非也。” 阐述了他所见到的铜鼓样式和观点。“文明特别是思想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12]铜鼓作为器物目睹了中国文化由愚昧走向开明的全过程,并将继续见证中华文明的进步与发展。
注释
[1](元)马端临.文献通考·乐考二十[M].北京:中华书局,2011.
[2](宋)陆游.老学庵笔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中国东方文化研究会历史文化分会编.历代碑志丛书[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4] 巫鸿.中国古代礼器艺术的兴衰[J].艺术市场,2018(02):74-77.
[5](唐)魏征.隋书·地理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3.
[6](清)乾隆官修.清朝通典[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
[7](唐)李延寿.南史·欧阳顾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4.
[8](清)张廷玉.明史·刘显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3.
[9](明)朱国帧.涌幢小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652.
[10](宋)欧阳修.唐书·南蛮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1](元)脱脱.宋史·蛮夷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0.
[12]习近平.文化自信—习近平提出的时代课题[J].理论导报,201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