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女人”离家之后

张维

三千代喝了一口啤酒，说“苦”，坐在旁边的丈夫也喝了一口，说“真好喝啊”。最后，三千代把自己只喝了一口的啤酒也给丈夫喝了。这是日本导演成濑巳喜男的电影《饭》里的一幕。

2021年6月初，上海电影博物馆策划了日本导演成濑巳喜男的电影回顾展——“作为一个女人”。成濑巳喜男1905年出生于东京的四谷坂町，被誉为继黑泽明、沟口健二和小津安二郎之后的第四位殿堂级日本电影大师。他活跃于日本战前的电影高峰期和战后的电影黄金时代，37年的导演生涯中共摄制了88部电影。本次展览中，有几部胶片电影在平日里难得一见。

如影展的名字“作为一个女人”，女性主体是成濑巳喜男最爱关注的群体，并且女性主义很早就在他的影片中萌芽。在他的镜头里，女性从来不是单一的，她们不仅是家庭里贤惠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善良孝顺的女儿，还具有丰富、立体、真实和完整的人性，比如《愿妻如蔷薇》里独守家中思念父亲的诗人母亲，《情迷意乱》里丈夫死于战场后努力经营家业并与小叔相爱的妻子……

成濑巳喜男电影里的女人们被置于不同的生活背景下，在充满焦虑的社会变化中，面临着更多复杂微妙的情感变化，她们大多处于社会底层、生活困难，但没有丧失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在成濑巳喜男后期的影片中，女主角表现出作为现代主体的多种征兆，她们或在心理上受创，或是生活失去稳定性，或完全意识到她们被边缘化和疏离的状况。

1951年的《饭》是一部拍摄于日本战后的电影。它改编自林芙美子的小说，是一部优秀的描绘夫妻家庭的心理情节剧，细腻动人。扮演女主人公的原节子是当时最火的日本女演员，常常出现在小津安二郎的电影里。《饭》是成濑巳喜男和原节子合作的第一部影片，相比于小津的电影，这张熟悉的女性面孔在成濑巳喜男的片中别有一番味道。

原节子在《饭》里饰演女主人公三千代，一个近当代社会常见的女性形象——日本大阪郊区底层一位没有孩子的、失意的家庭主妇。

影片从家庭生活里一顿日常的“饭”开始。丈夫初之辅一边看报，一边眼也不抬地伸手等妻子把饭递上，忙碌的妻子盛好饭把碗直接放到桌上，丈夫手上没接到饭，不由得略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妻子。这个微妙的表情透露出日常生活里丈夫对妻子做家务的习以为常和理所当然。但这一天饭没有像往常一样到来，妻子心理的微妙变化开始了。

开场戏展开的同时，三千代用独白述说了自己和丈夫的生活——五年前，她为了追求爱情，不顾家人反对与丈夫结婚，从日本东京搬到大阪成为一名家庭主妇，丈夫在银行上班，胸无大志。三千代每日的生活则被做饭洗衣擦地填满。两人没有生育孩子，三千代养了一只猫作为宠物。丈夫同妻子的交流寥寥，只有饿了才会想到妻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三千代从毫无波澜的生活中感受到疲倦和乏味。

送走丈夫初之辅后，丈夫的侄女从东京逃婚来大阪拜访。20岁的年轻侄女举止轻浮，玩弄村里追求她的年轻男性，还和自己的叔叔暧昧不清。三千代把一切看在眼里，这些都令她心烦不已。

三千代试图寻求生活的突变，获得内心安宁。她修起年轻时用的琴准备重新研习音乐，出门参加同学聚会……但没想到，战后单身的女同学都说三千代很幸福，三千代忍不住自问是不是真的幸福。平时从没有机会出门的她第一次在外和同学吃了晚餐，让侄女给丈夫做晚餐，但没想到晚上回家，锅炉仍是冷的，丈夫的烟蒂在二楼侄女的房间，衬衫上还沾着侄女的鼻血。这一幕刺痛了三千代，她冷笑着数说起丈夫和侄女。

三千代的觉醒来得含蓄内敛。影片通过原节子平静的面部特写来呈现三千代内心的波涛汹涌。她从未在丈夫面前表现过失态或崩溃，但是思想的变化早已默默在心里扎根。

生活中的小麻烦只增不减，家庭经济拮据，鞋子被小偷偷走，丈夫在夜店喝酒，大醉后半夜被邻居送回家中。这一切都令三千代越加厌烦，她返回东京父母家，想借机思考自己的生活。吸着东京的空气，三千代似乎又找回了自己作为女孩的可能性。她在家里睡了一整天，直到母亲喊她起床。这是她在影片中最放松的一刻，也应了影片里的一句台词：女人只有在做女儿时是最幸福的。

母亲和妹妹、妹夫生活在一起，经营一家商店。影片里的妹妹妹夫的生活刚好和三千代相反，他们暗指了当代社会里的另一种夫妻模式：两人每日一起工作、生活，形影不离，感情甚好。这似乎正是三千代所期待的那种有意义的生活。

三千代下定决心要在东京找份工作，实现自我价值，没想到处处碰壁。她看到自己曾经的女同学独自辛苦工作、孩子独守在旁边。最后，她托曾追求自己的表哥帮她找工作。丈夫没有来一封信问候，母亲让她休息几天就回大阪，她迟迟不做决定，偷偷给丈夫写了信，却没有寄出去。

再次找工作无果后，她疲惫地回到母亲家中，却看到丈夫的鞋摆在门口。三千代逃也似的离开，却在路上碰见丈夫，看到丈夫的三千代面色反而马上柔和起来，甚至泛起温暖的笑意。两人进到一家居酒屋喝酒说话。正如生活本身，啤酒对两人来说，尝起來的味道是不一样的。

成濑在整个导演生涯中，不断试验新风格和类型。他虽一直置身于日本文化的通俗性中，但始终保持着电影故事的开放性，不作结论。

影片结尾，三千代看到丈夫到来，顺其自然地跟着丈夫回到大阪。三千代撕掉了写给丈夫的信，让身边刚睡醒的丈夫猜一猜自己写了什么，丈夫只说“我好困”，便歪头睡去。三千代无奈地笑着用独白说，看着这个平凡男人的侧脸，看他依然在这生活里奋斗，这是女性的幸福。

看到这里，有人可能会感到惋惜和无趣，难道这就是成濑巳喜男电影里的女性主义？但转念一想，导演又似乎是刻意呈现残酷的现实，几乎不给观众留幻想余地。不知道三千代还会不会再次出离、再次回去，遭遇一个女人反抗日常家庭生活的失败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