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成:写作不是战斗,它有点像钓鱼

2021-07-27 07:03蒯乐昊
南方人物周刊 2021年19期
关键词:汪曾祺小说

蒯乐昊

图/受访者提供

陈春成不善言辞,但这不影响他在需要的场合侃侃而谈。有时候,当一个可以谈论文学的对象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这种谈话会变得密不透风,像打开了一枚浓缩罐头。在日常生活中略显尴尬的谈话内容此刻突然变得合理了:关于语言、节奏和文字的美感,这些东西轻易不付诸口头,也是妙处难与君说。

《夜晚的潜水艇》是一本奇迹之书,作为90后文学新人的第一本作品,它的成绩好得令人瞠目。上市短短数月,便已囊括《亚洲周刊》2020年十大小说第二名、豆瓣2020年度中国文学(小说类)的Top1、Pageone文学赏首赏,以及第六届单向街文学奖年度作品等奖项。“陈春成给了我一个惊喜。我想起NBA,他们对那些充满潜力的年轻球员有一个形容,天空才是他的极限,这话也可以用在陈春成的身上。他比较厉害的一点是,既飘逸又扎实,想象力非常丰富,写现实的部分又很扎实,转换和衔接都做得非常好,很老练的作品。我觉得他是一个前程无量的作家。”余华这样赞他。

语言自成王国

这是一个90后的理科男生,在泉州一家植物园工作。让他自己描述的话,便是“平淡上班族男子的业余写作”,也像福建山野边民的旧传统,“忙时为农,闲时为匪”。“工作谋生如本分种田,闷了闲了,无可纾解,就去当一阵子‘土匪,兴尽了再回来。写作于我即是快马、长枪、大碗的酒和阻绝兵马的群山,是内在的狂欢,平息后即归于日常。”

跟那些立足于写实主义的作家不同,陈春成写的大多是想象,而这种凌波微步,也激发出读者的想象,他们在他的写作中,看到了他们热慕的大师的品质。非常有趣的是,有人说他像卡尔维诺,有人说他像博尔赫斯,还有人说他像纳博科夫。都是他。

这种奇特的代入甚至让写作者自己感到惊奇,没错,陈春成确实是博尔赫斯的拥趸,但他更多的文学营养来自汉语传统。他喜欢汪曾祺,喜欢杜甫,喜欢旧体诗和散文,对于翻译小说,他对译本的挑选很谨慎,西方小说太依赖于译者的汉语水平了,他有时会担心看得太多,影响到语感。

新文化运动以来,整个中国的白话文运动,都是建立在对西语体系(翻译语言)的借鉴之上,但陈春成却自觉地接续着一个更古老的文化传统。

小说出版之后,有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再写。最近有点迷上了翻译,为了文字上的快感,也因为看见翻译家说,翻译每天有一个固定的工作量,比较容易安心。

他翻译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作,后者也以低产著称,常常一年里只写三四首诗,也不局限于韵律,但是每一首都有着交响乐式的内在节奏。比如他翻译的这首《舒伯特风格》:

“而那个从一生中捕捉着讯号/将其化为普通和弦/供五把琴演奏的人/那个使江河穿过针眼的人……每天早晨准时站在他的写字台前/让那些精彩绝伦的蜈蚣爬满稿纸。”

试译之后,他会把自己的译本,跟其他著名译者的版本比较,看看不足和不同,“像是发现了一个可以一心贯注于语言的游戏,因为没有人比翻译家更在意语言了。”

想象力总是及时出手相救

中学时,他一直喜欢语文,语文老师也喜欢他。但他其实不太看得上作文的套路,平时只是应付,甚至觉得白话文很累赘。自己偷偷写旧体诗,诗成亦懒于示人;读文言文,沉迷其中。“我觉得那个是更高的。‘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什么段落能比拟得了这样飒沓的节奏?暑假在家读《后赤壁赋》,非常喜欢,‘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当时就觉得这个‘之很好,音调舒缓起来,如果删去,就是文,他在《东坡志林》里会这样写,简省;如果留着,就是赋,诗和文的合体。”他深知这种细嚼文字的能力,无论是应付考试还是做研究,用处都不甚大,但是依然“悟悦心自足”,似乎永远可以这样探究下去,悠然心会,当一个津津有味的读者。

“写小说让我觉得自己并非一无所长、一事无成,但是阅读、抄写、品尝那些古诗文的时候,会觉得长于什么、成了什么、何所得,似乎都不太重要了。在那种广大与深微面前,完全消泯了竞争心和自我意识。”

这种深度的爱好,并没有成为他的求学方向,他阴差阳错地学了理科,考上了土木工程专业。对一个沉浸在古典文学里的人来说,土木工程真是毫无诗意的学科:累、难,没女生,考试挺费劲,不花时间还不行,就业也不轻松,与他喜欢的文言文似乎分站两极,一边是实际的、具体的、经世致用的,另一侧则是玄妙的、想象的、诗意的无用之用。

想象力總是及时来搭救他。他设想过自己学了一个研究古典文学的专业,大学时光因此变得愉快许多,“我看外国小说到一个程度有时会看不下去,但是对古文,我永远也不会腻烦。”他甚至把自己写的古典诗拿出来,假装是古人写的,去请教一位中文系的教授,竟然蒙混过关,没有被教授看出破绽,于是心中窃喜。

他的小说《竹峰寺》是一个关于“藏”的故事。他写了一个心事重重的少年,试图藏起自己旧居的钥匙,却在无意中勘破了佛寺几百年来秘藏的珍贵碑刻。小说已经写毕付梓,他的想象力还没有结束。于是额外题一首《清秋寄慧灯上人》,假托写给竹峰寺里的慧灯和尚:“书案久冥搜,湖亭一骋望。林壑浸秋光,襟怀亦清旷。渊鳞安其寝,霜羽恣所向。息心古木边,得句苍烟上。禅林会相访,披草说空相。竹峰暝色中,疏钟绕青嶂。”

他总是有很多关于交通工具的想象,移动的封闭空间,可以把他带离此地。还在读书时,他有时会把教室想成一节一节的火车厢,一条走廊边的许多教室,便是一连串的车厢,仿佛《东方快车谋杀案》,摇晃着,半梦半醒,火车在时间中行驶,每45分钟,便到站一次,铃声响起,坐累了的乘客们如释重负,涌向走廊边,趴在栏杆上,要么看风景,要么向空中看不见的小贩们伸出手臂,买卖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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