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佑发
我的家乡位于滇东北高原大山深处,一个偏僻的小村庄,以产药著称的药山端坐于村庄正北方。一条小溪远远自山顶而来,它清澈明亮,一路清脆欢快地跳下悬崖,划过草坡,把沿途的森林和土地分成了两个部分,直至穿村而行。这条不甘寂寞的小溪,又在下游收纳了大大小小无数的溪流,最后一起汇入了金沙江宽阔的河道中。
作为金沙江的一支血脉,这条溪流更像是一位资深的魔法师,给沿途的庄稼、草地和森林带来了无穷的活力。一年四季,我们的生活都围绕着小溪开展,无论是人畜饮水,还是洗衣做饭,小溪都给我们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我们的邻居——生活在村庄周边的野生动植物也一样,一直依附着它生长繁衍。
春天,在冰雪初融之际,万物萌动之时,村里的人们便开始忙着给柳树修剪枝条,把粗壮、结实的树枝剪去旁枝,锯成一米多长的木条,把木条的一端削尖,把许多大小均匀的木条捆在一起,在河沟里找一处平坦的地方,把成捆的木条立在冰凉的溪水里。等过了一个月左右,木条从靠近顶端的一些地方发出了嫩芽,底端浸泡在水里的地方长满了一连串白嫩的树根,要不了多久,原来光秃秃的木条就全都长成了壮实的小树苗,我们都惊诧于小溪居然有这樣神奇的功效。我们管这个培养树苗的过程叫泡杨柳。除了泡柳树,有时候也泡白杨树。父亲每年都要从那些成年的大树上修剪下许多枝条,浸泡很多树苗,栽在屋后竹林旁的空地上。这些树苗足以让我跟弟弟开心好一阵子。在栽树的时候,父母负责挖坑、栽树和填土,我们则提着废弃的小油漆桶,从小溪里提水来浇树,一棵树苗浇一桶水。此时溪水回暖,其他地方还是滴雨未见,草木凋零,可小溪沿岸的野草喝足了水,已经发得绿油油的了,还伴随有一些早开的野花,花朵虽小却透着极致的美,生命的悸动在那里给我们增添了不少的乐趣。我跟弟弟模仿着电影《少林寺》里面李连杰的样子,提着水桶在小路上奔跑,任凭桶里的水珍珠一样往外跳。此后,树苗每天都需要浇水,这个工作一直由我跟弟弟负责,直到我们在小溪瀑布后面的一条岩石缝里发现了两只筑巢的河乌,我们便忘记了给树苗浇水,经常躲在瀑布旁的大石头背后,远远的观察河乌的巢穴,猜测什么时候产卵,小河乌什么时候能孵出?
夏天的小溪是非常热闹的,这时候降雨充沛,水面开始上涨,水流湍急,河边的树木长得枝繁叶茂,各种野花都在这个时候开放,紫色的倒提壶,黄色的金丝桃以及很多不知名的野花,花香吸引来了许多昆虫,在小河边上飞舞盘旋。
据我跟弟弟观察,山里夏天的气候总有这样一个变化规律,晚上下雨,白天天晴,对于植物来说,水分和光照都得到满足,非常适宜庄稼生长。到那时候我们可不管庄稼,只希望天晴,天晴了我们就可以到小溪瀑布下面的深水塘里游泳,夏日炎炎,泡在水塘里就不想出来。一群孩子,自己游泳,还忘不了家里面养的动物,养狗的把狗牵来放里面洗,放猪的把猪推下去洗,小一点的孩子把猫放河里,吓得猫咪喵喵大叫。羊群则由大人负责清洗,在快剪羊毛的时节,父亲总会把家里的一群绵羊赶到小河边,我们负责维持秩序,不让羊群乱跑,父亲抓住一只只脏兮兮的绵羊,放入河水里清洗。被捉住的羊总是不愿意,低着头挣扎,但是架不住父亲力气大,拎起来放河水里一顿揉搓。河水打湿了身上的羊毛,每一只从河里出来的羊都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河边去晒太阳,不断抖动身上的羊毛,水珠四溅,一会儿羊毛干了便白得像一朵朵云,步伐开始轻快起来,在碧绿的草地上飘来飘去,难闻的膻味也少了许多。清洗完羊之后父亲也不忙着走,而是跟其他大人坐在小河边的草地上抽烟,望着洁白的羊群,他们开始谈论起这一季羊毛的价格。
在秋天,天气凉爽起来,为避寒,居住在瀑布后面岩石缝里的河乌一家开始朝着小河的下游迁移,看不到河乌,我跟弟弟少了很多乐趣。还好这时候还能看到不少的鹡鸰,它们彼此嬉戏着飞掠过水面,溅起点点水花,叫声急促而嘹亮,通常带有后缀音符,像某一类乐器发出的声音,悦耳动听。村子里的大人通常把这种花白的鹡鸰叫做点水花。
到了收庄稼的时节,我们就忙着跟父母一起,把地里面种植的粮食收割起来。新收的燕麦颗粒饱满,为了改善伙食,父亲就会提议淘麦子煮。由于燕麦表面附着一些麦芒,必须放水里淘洗干净才能食用,而这些工序母亲最熟悉不过了。在小河边的青石板上,母亲首先把燕麦包在口袋里用木槌捶打,捶打一段时间以后再把燕麦放在簸箕里淘洗,忙碌的身影倒映在小河中,至今想来如此亲切。淘洗完的麦子每一粒都黄澄澄的。回到家,我跟弟弟就眼巴巴地守着麦子煮,等麦子煮得差不多了,母亲就会我给们做燕麦炒面,做麦疙瘩饭。如果煮熟的麦子多的话,母亲还会把剩余的熟麦子煮软之后酿成甜酒,有一股酒味,吃起来香甜可口但不会醉人。
冬天,在冰雪还未来临之时,母亲要把家里面的床单被罩以及衣服鞋袜全部清洗干净,做好抵御严寒的准备。此时万物萧条,气温极低,溪水已是无比冰凉,白天虽然看得到太阳,可是冷风呼呼地吹,母亲的手被冻得通红。我们刚开始也帮着母亲洗,一会儿就感觉被水浸没的地方生疼,风一吹就像要裂开一样,只好作罢。我们那时候都极其佩服母亲,溪水是如此的冰冷,她泰然自若地把双手浸泡在溪水里一整天,直到所有衣物清洗干净为止。我们帮着母亲把洗干净的衣服晾晒在小河边早已掉光叶子的灌木丛上。每逢饥饿的时候,我就跟弟弟忙着从小溪边的松树上折下一些干枯的树枝生火,借助风的力量,枯树枝一会儿就烧成了一堆夹杂着灰烬的火炭,我们把从家里带来的土豆放在在火炭上翻着烤。坐在小溪边,听着水流,迎着风,吃烤熟的土豆,便有了点山野的味道。
一场雪落下来,整个村庄就处在了洁白的童话世界里。万物都被掩埋了,唯独小溪,像是这个世界裂开的一道口子,尽管河道边的植株上挂满了冰晶,可清澈的溪水还在汩汩地流动。像这样的的天气,父母是很担忧的,家里喂养的牲畜放不出去,只能关起来,给它们喂食夏天晒干的青草,干草缺水,牲畜所需水分必须靠饮水摄入。吃过早饭,我们就赶着牛羊到小溪边饮水。等我们到了溪边才发现,在我们之前,已经有很多小动物光顾了,溪边的雪地上印有一串串新鲜的脚印。“这是松鼠留下的,这是野鸡留下的,这是獾留下的,这是野兔留下的,这是……”母亲指着那些花瓣一样的足迹逐一教我们辨认,我们沿着小溪追寻这些足迹,笑声如同水流一般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