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天涯
我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妞妞的情景。那是一个春天的周末,暖风和煦,花香弥漫。寄宿学校返家的我推开家门,赫然看见一个小娃娃,站在离门口几步远的茶几旁边,诧异地望着我。我愣了一下,走过去仔细瞅她:粉色的小裙子,胖乎乎的脸蛋儿,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奶声奶气地说:“你四(是)谁呀?”
第一次近距离面对小奶娃的我,瞬间不知所措。听到声响,父亲从厨房奔来,身后跟着一位女子,淡淡地笑着。原来,这就是父亲曾经说过的安姨——父亲交往的结婚对象。
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因大出血去世。从此,我的世界里只有父亲。
但是,深夜阳台上父亲孤单的背影,手里若隐若现的烟头,都在诉说着他一直深藏的孤独。所以,当父亲小心翼翼地说,他想和一个失去丈夫带着两岁女孩儿的同事交往时,我爽快地祝他早日成功。
于是,我见到了妞妞,这个再也没有走出我心里的女孩儿。这年我十四,她两岁。
在我的明确支持下,父亲和安姨低调成婚。有了安姨的家,才真正像个家。虽然是重组家庭,但世俗意义上的纠葛都不曾出现。安姨对我温和尊重,和父亲相处和谐。还有妞妞,这个家里的活力源泉,中和剂,纽带,让整个家充满生气。
每逢周末,我一进家,妞妞就步履慌忙地跑来抱着我的双腿,仰脸看我,嘴里喊着吐字不是很清晰的字眼儿:“锅锅(哥哥),鍋锅,你回来啦。”我总是捏捏她的小脸儿,摸下她的头发,说:“想锅锅没?”“想啦,锅锅!”她热切地望着我。这时候,我的心都要化了。第一次知道,心要化了原来是这样。
渐渐地,一到周末,以前磨磨蹭蹭的我,现在恨不得马上飞回家。因为,那里有了一个可爱的小人儿会嗲嗲地喊我“锅锅”。其间,只发生过一个小小的插曲。那是妞妞五岁的时候,突然肚子疼。父亲和安姨接到老师的通知后,火速赶到幼儿园,并将妞妞送进了医院,做了一个小小的手术。
那是妞妞闯进我的世界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次经历。好在有惊无险。打那以后,父亲和安姨偶尔会冲着妞妞发呆,脸上的愁容若隐若现。
不过,只要看见痊愈后的妞妞活蹦乱跳的样子,他们就乐得合不拢嘴,那些阴霾也一扫而光。温暖的日子总是飞快。转眼,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妞妞也十岁了,是一个四年级的小学生了。
有了收入,我就成了妞妞的提款机。她要什么我买什么,不要的也主动往家拎。安姨总是阻拦,嗔怪我无原则地买买买,父亲则在一旁笑着。我才不管呢,妞妞开心就好。
一次,饭桌上讨论我找对象的事情,妞妞忽然不高兴了,筷子一放说:“不能找别人,我以后要嫁给哥哥的!”父亲安姨哈哈大笑,我的心却怦怦跳。
之后,“我要嫁给哥哥”成了妞妞常说的话,父亲安姨总是笑骂妮子别胡说,我却听一次心热一次。随着年龄渐大,我的相亲不可避免。不知不觉中,妞妞升入高中,高考的压力占用着父亲安姨的精力,对我的婚事,倒也催促不紧。
我三十岁这年,十八岁的妞妞考上了厦门大学。送她报到,在厦大门口的海滩上,妞妞开心地奔向大海,又灿烂地回头:“哥,我终于实现梦想啦!”
看着她奔跑跳跃的身影,我猛然惊觉,那个两岁的娃娃已经长成身影窈窕的美丽少女。我想起什么,装作开玩笑地告诉她,如果念大学时找了男朋友,一定让我看看。妞妞盯着我说:“啊,你真愿意我找男朋友吗?我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话呢。”然后跑向大海,咯咯笑着。
我有点慌乱,虽然妞妞没说记得什么话,但我懂,内心隐隐燃起一丝奢望,又强行摁了下去。
国庆节到了,妞妞邀请我们去看她。在厦大的情人湖旁,妞妞告诉我们关于这个湖的传说:一个被父母强行嫁人的女子,她的男朋友在女子出嫁当天,殉情于此。妞妞感慨了一番,说:“你们呀,也不要强迫我嫁给不喜欢的人哦。”
我又一次心跳如鼓,眼前的湖水都荡漾起来。
春节,妞妞归来,我们俩开心地一起去超市购物。我询问她的学业情况,并有意无意地打探,有没有相中的同学啊?妞妞盯着我说:“有啊,和哥哥一样帅呢。”我忽然失落不已,胸口闷闷的。
春节后妞妞返校,家里又开始张罗我的终身大事。我全盘接受,似赌气,似报复,频繁相亲,来者不拒。可没有一个能走进我心里。
妞妞毕业了,回来做了一名职业学校的老师。上班后的妞妞,也开始遭遇相亲。可每次,都无疾而终。我替她惋惜,又暗自松口气,内心隐秘的角落里萌生出一丝窃喜和期盼。这种感受,像要把我撕裂成两半。
家里有两个未婚大龄青年,眼见没有一个能看见成家希望,安姨渐渐地焦虑起来。我不得不审视自己的内心和情感,总要给父亲和安姨一个交代,还是我来担这个责吧。
厘清头绪以后,我在一个夜晚,来到父亲安姨的卧室,悄悄地告诉他们,自己喜欢妞妞,想娶她为妻。小时候是亲情,慢慢变成了男女之情,经过这些年,自己更加确定对妞妞的感情。如果妞妞没有这种想法,就等她先完婚,自己再成家。
父亲安姨呆住了。沉默间,妞妞突然推门而进,说:“我听到了哥的话,我也一直喜欢哥哥。小时候,他是我的靠山。长大以后,他是我的意中人,一直都是。只是我不敢说出来,希望爸妈成全。”
望着一旁呆呆的父亲和安姨,我赶紧将妞妞劝回,告诉她,这件事由我来解决。我又坐下来,对父亲和安姨说出了另一个心中的隐痛。
原来,妞妞五岁时候得的是阑尾炎,因最初被误诊,耽搁了治疗,导致腹腔粘连严重,手术时波及卵巢,有可能影响将来受孕。
这也是为什么手术之后,父亲和安姨的愁容时隐时现的真实原因。只是当年的我还年少,不太明白。直到多年以后,我无意间翻到妞妞当年的病历资料,才将萦绕在心中多年的疑惑解开。
所以,我告诉父亲和安姨,像妞妞这种情况,男方不在乎都是假的,只有我和父母不会嫌弃,能降低对妞妞的伤害。安姨哭了,父亲沉默了。一直以来,妞妞这个后遗症,让他们充满自责和愧疚,他们认为是自己疏于照料耽搁了诊治。我也很难过,为我们这命运多舛的重组家庭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妞妞出门上班了。父亲单独把我喊到卧室,一夜之间,父亲老了很多,往日的神采不复存在。“儿子啊,万一,我是说万一,妞妞真不能生育……”父亲没有说下去。
他的感受我懂。谁不想要自己的孙子孙女呢,明知道不能生育却不在乎,真的需要勇气和胸怀。
可是,他要孙子,就要辜负妞妞,尤其是安姨。安姨这些年给予他的圆满家庭和温暖,他怎能无视呢?父亲垂下的头,彰示着他的纠结和不甘。
我赶紧宽慰他:“只说有可能影响,没说一定。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办法多得很啊,试管就可以。”
从父亲卧室出去不久,安姨来到我房间,告诉我,她心疼担心妞妞,却也怕对不起我父亲。这些年,我们父子对她们母女的照顾,她无以回报,说着说着,安姨哭了起来,我心酸不已。正不知怎么安慰她,父亲进来了,眼睛红红的,说:“只要俩孩子好,啥孙子不孙子的。”安姨哭得更大声了。
我娶了妞妞。婚礼上,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亲上加亲,多好哇。父亲和安姨,笑容满面地敬酒。
一年后,儿子出生了。望着襁褓中的粉色小人儿,我心中默默感谢上苍。
妞妞摸着儿子的小手:“儿啊,来,快认认爸爸,妈妈两岁就认识你爸爸了呢。”我笑着说那妈妈什么时候喜欢上爸爸的呢?妞妞哈哈大笑:“在妈妈说长大要嫁给爸爸的时候呗。”
这就是我和妞妞的故事。我想,在第一次见到妞妞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此后的人生旅程里,会永远有妞妞伴随。
编辑/戴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