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茹
我正在看前一天的日志,不知道是谁,写得很潦草,今日无事。
再看前一天的,再前一天的,都一样。
翻到一个密密麻麻写了两页的,极为详尽地叙述了那天的天气,与轮值老师的一番对话,还对中心的设施提出了几点意见。署名,维维安。我在网页上看到过她的照片,短发,嘴角有颗痣。印象很深。
我值完班,在日志上写,今日无事。
正在写“无”,听到有个女的叫我的名字,用的中文。
我转过头,短发,嘴角有颗痣,维维安。
你好。她向我伸出手,我是维维安。
你好维维安。我说。我们握了下手。
我今天没班,我就是路过。维维安说,我就想着进来喝杯咖啡。
我从来不喝咖啡。我说,我也不吃辣,要不心跳会加速。
什么时候我们应该一起吃个饭。维维安说,我前些天在网站上看到了你的照片我就这么想,我们得一起吃个饭。
没问题。我说。
不辣的那种。维维安说。
好。我说。
要不就现在吧。维维安说,你吃饭了吗?
我说没。我本来想着回家的路上买个三明治。
就在食堂吃个卷饼怎么样?维维安说。
我说好。我们就一起去吃饭了。
过了几天,维维安约我去爬后山。我说我从来没有爬过后山。
你来了多久了?她问我。
三四个月吧。我说。
你从来没有爬过后山?
没有。我答。
那你每个傍晚都在干什么?
做功课。我答。
做完功课以后呢?
我经常做到半夜都做不完。我说。
我听到电话那边很重的叹气的声音。
那周五吧。她说,周五咱们去爬山。
我不太想去爬山。但我又不好意思说不,我就说,好吧。
过了周五,维维安没给我打电话,她好像完全忘了爬山那回事。我松了口气。
礼拜天我去了中心的咖啡会,我很少去,因为就是一群闲人,端着咖啡站在那儿闲聊。我也不喝咖啡。
我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端了一杯咖啡,一个老头站到我旁边。你知道不知道《图兰朵》?他说。我说不知道。
我去过上海。他又说。
我看着他,笑了一笑。
我到了旧金山就像到了上海。他说,到处都是中国人。
我不想再笑了。不好意思。我说。我把头扭向另外一边就看到了维维安。也许我来这儿就是为了维维安。
维维安很快地向我走来,我们一起站到了咖啡桌的最里面。
别在意。维维安说,就是那种人。
没什么。我说,不过我还真是头一回碰见。
他跟每个中国人都这么说。维维安喝了一口咖啡。
真的?我说。
真的。维维安说。
他看得出来我们是哪儿的人?
你看不出来?维维安说。
我分不太出来日本人和韩国人。我说。
再待几天你就分得出来了。维维安说。
有什么不同吗?我问。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的。维维安说。
黑咖啡?我看了一眼维维安的咖啡。
对。维维安说,我不加糖的,我什么都不加。
你也可以不要咖啡,那边有茶包。她看了一眼我的咖啡杯。
我也不想喝茶,我说。我喝了一口咖啡。
我们去逛集市吧。维维安说,秋天集市。她提都没提爬山的事。
哪儿?我问。
就在白场。维维安说,走。
好吧。我说。
也就五分钟,我们就走到了白场。我来的时候竟然不知道这儿有集市。我什么都不知道,还好维维安什么都知道。
一堆白色帐篷,每个帐篷都卖东西,石头做的烛台,草编的家具,首饰,画。我站在一个寿司机的摊位前,看了一会做寿司:米饭放入一条长木盒,再放一条小黄瓜,翻个身,寿司就做好了。我又看了第二遍。左边是卖铁艺蝴蝶和鱼的,只要放在太阳光下面,那些蝴蝶和鱼就会动。右边是个卖辣椒酱的墨西哥老头,那些酱都是彩色的。
你在家做饭吗?维维安问。我说我不大做饭,我不大会。
寿司最简单了。维维安说,你买个竹帘子,一卷就行,不用买这种盒子。
我说哪儿有卖竹帘子?
中国店就有。维维安说。
中国店卖竹帘?
中国店什么都卖。维维安说。
好吧,我说。
维维安买了一瓶彩色的辣椒酱。墨西哥老头顿时笑了一脸皱纹。Gracias,他说。
维维安也堆了一脸笑,然后她说了一个长句子,我猜测是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的意思。
我只会说Hola,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这辣椒酱怎么吃啊?我问维维安。
蘸玉米片啊。维维安说,也可以蘸卷饼。
好吃吗?
不太好吃。维维安直接地说。
那你干嘛买嘛。我说。
开心啊。维维安说,买了开心。
好吧。我说。
去爬山吗?维维安突然说。
我看著她。
下个周五吧。她又说。我松了口气。
晚上有个秀。她说,去看吗?
哪儿?
就在亚美中心。她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忍不住问。
她笑了一笑。
我们就一起去看秀了。
第一个节目是乐器演奏,一个女的,抱着一把琴,坐在舞台中央。我不太确定那是一个什么乐器。弹到一半,她停了下来。很抱歉,非常抱歉。她说,指甲掉下来了。然后她开始缠指甲。我扭头看了一眼维维安,维维安很专注地望着她缠指甲。指甲缠好了,她继续弹。
然后是演唱节目,一个女的,站在舞台中央。前奏都过了,她还没开口。很抱歉,非常抱歉。她说,我们重新开始。
我有点想走了。我压低声音对维维安说。
维维安看着我。
我还有作业没写完。我说,明天要交的。
好吧。维维安凝重地点点头。
我小心地离开了座位,弯了腰往出口走,主持人正在讲接下来的说唱表演。我再回头看了一眼,两个扎了头巾又戴了帽子的青少年从舞台两侧跳上台,指手划脚,绕起了圆圈。维维安很专注地看着他们。
然后就是感恩节了。卡萝邀请我去吃晚饭,周五。卡萝家是我的host family,我到美国的第一天就是卡萝去机场接我的。我猜测维维安不会打电话给我,所以我就去吃晚饭了。
饭前祷告的时候卡萝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有点抖,我没有闭上眼睛,我在看对面的墙,那儿新挂了一张结婚照,她的第二个儿子娶了一个黑人姑娘。她最小的儿子娶的是一个出生在纽约的中国姑娘,我见过那个姑娘一次。我不大听到卡萝的大儿子的消息,不知道他娶了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卡萝给我看了一封刚从日本寄来的信,信里夹着一张全家福照片。
他们在这儿认识的。卡萝点了点餐桌,说,他们陷入爱情,结婚,生孩子,他们回日本的时候那个宝宝还抱在手里,现在都那么大了。
我看了一下照片,一对日本夫妇,和一个日本孩子。我想起来了维维安说的,再过些日子你就能够分辨出他们来了。
我把照片还给卡萝,卡萝又认真地看起照片来。
然后我把沙拉传给旁边的韩国人,她说她不要。
我肚子疼。她说,我不要吃冷的东西。
没事吧?我说。
千层面可以吃。她说,千层面是热的。我把千层面传给她。她挖了一小块,放到她的碟子里。
那等会儿的冰淇淋你也不要了?我说。
对。她说,我不能吃冷的。
我要是吃冷的我也会肚子疼,我说。我也挖了一块千层面,放到我的碟子里。
我肚子疼是因为我流产了。她低声说。
我的手都凝固了。很抱歉。我连忙说,我很抱歉。
没事,她说。她还笑了一笑。
卡萝好像在讲西班牙地震,很多时候我还是听不大懂她大部分的词。
家里人没事。坐我对面的西班牙人说,但是我家离震中很近,墙都裂了。他就是这么说的,墙都裂了。
维维安的电话果然没有来。
然后又到了下一个周五,我去了一个BBQ。我还挺喜欢这种BBQ的,一个汉堡就是一顿好晚饭,有时候还会有素肉饼。
你上周又去卡萝家了?排我后面的人突然问我。
我刚往嘴里塞了一片玉米片,只好回转头,满嘴碎屑地说,是啊,我去了。
他笑了一笑,笑得古怪。我想起来他比我晚一天到,也是卡萝去机场接的,也是卡萝开车送他上学,后来卡萝带他去自行车铺买了一辆自行车,他就自己骑自行车上学了。
你怎么没去?我把那片玉米片咽了下去。
我忙啊。他说。
忙什么?我问。
好吧我不忙。他说,其实就是没意思。
我看着他。
没意思,没劲。他说,你说吧,在那么一个你做不了主角连配角都做不上的地方,有什么意思呢?没意思。
不好意思。我说。我把头扭向另外一边就看到了维维安。
我向她使劲地挥手,她马上冲到了我的面前。
爬山吗?我主动地问。
最近特忙。她遗憾地耸耸肩,等忙过这阵。
我接过了我那块素肉饼,都有点焦了,我往上面挤了一堆黄芥辣酱。
你不是不吃辣吗?维维安说。
我要是很不开心就会吃点辣,我说。我又挤了一堆蕃茄酱,抓了一把生菜叶。
你气什么?维维安说。
没什么。我说。
等忙过这阵我们就去爬山。她说。
好吧。我说。
明天你想去华庆会吗?她竟然又说。
华庆会又是什么?
我也没去过。她说,听说昨天有个人打电话去说,今年的华庆会一定要严禁炸臭豆腐,太臭了。
有臭豆腐?我说。
当然有啊。她说,肯定什么都有。
那去啊。我说。
开了一个多小时,不过是维维安开车,我也不好说什么。泊车的时候我赶紧出了泊车费,三块钱。
露天大舞台上站着一位浓妆女士,举着话筒,我听不到她在讲什么,话筒的效果很不好,她更大力地喊,简直是声嘶力竭,我仍然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我们找个位子坐一下?维维安说。
我看了一下台下,第一排都是老头和老太太,而且所有的老太太都穿着丝绒旗袍,我就说我不要坐。然后我看到了一位小姐,戴着一顶大皇冠,坐在正中間。
你看她。我对维维安说,一个选美皇后。
前年的。维维安定睛看了一下,说。
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她斜挎的那条带子。维维安说。
看见了。我说。
上面写着年份。维维安说。
我也定睛看了一下,那条带子上什么都没写。
那边在排队。维维安指了指远方。
那赶紧去排啊。我说。我们就一起排到了那条龙尾。
排了一会儿,太阳都快把我们晒昏了。维维安说她去前面看一看。
我继续排着队,队列一动都不动。
旁边的人都走来走去,有一个人我都看着他来回走了三趟了,同一个人。旁边的草地上也坐了一堆人,有位女士在唱歌,话筒的效果挺不错的,至少比大舞台的那个要好。
我肯定闻到了炸臭豆腐的味道,隐隐约约。
队列还是一动不动。
维维安回来了。前面不是炸臭豆腐的。她失望地说。
那前面是什么?我说。
一个房子,看起来像是道观。她说。
那我们就进去看看吧。我说。
还没开。维维安说。
那这堆人在排什么?我说。排在我前面的老太太回头看了我一眼。
等开门吧?维维安说,我们也再等等?
这个时候我就看到了那位前年的选美皇后,第一排的老头和老太太,一群人,簇拥着她从队列的旁边走了过去,直接进入了那个房子。
我不排了。我说。
那就不排吧。维维安说。
我们也走来走去走了三圈,根本就没有炸臭豆腐的摊位。
你在想什么?上车的时候维维安问我,你在想为什么找不到炸臭豆腐摊,但是闻得到臭豆腐的味道?
你也闻到了?我说。
我当然闻到了。维维安说,谁都闻到了。
可是我没想这个。我说,我想的是,三块钱就泊了二十分钟?
那我们下车?维维安说,我们再去转三圈。
不要了。我说。
維维安发动了车。
再见到维维安是在急诊室。
我去急诊室是因为我肝疼,当然后来我明白了,肝是不会疼的。我感觉到肝疼是因为我觉得肝会疼,事实上肝是不会疼的。
但是维维安为什么在急诊室,凌晨三点半,我也顾不上问她为什么。
这么大的医院,这么大的急诊室,我谁都没碰到过,我就碰到了维维安。我后来想一想这个问题,都有点想不下去了。
后来我也没有问过她为什么在急诊室,她也没有问过我。我进去的时候她刚好出来,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还是不要问为什么好了。
我做了两次MRI,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两次。等结果的期间维维安过生日,我去安全路给她买蛋糕的时候也弯进了隔壁的大五,给自己买了一双原价的直排轮。
这也太大了吧。维维安看着那只蛋糕,说。
只有长方形的了。我说,我没看见有圆的。
长方形的也行。维维安说,谢谢你啊。
我们就一起吃蛋糕了,我绝口没提MRI那三个字。
MRI的结果当然是没事,但是我等了十四天,那十四天里我还发誓我再也不恨所有的仇人了,我爱全世界的人。我还买了长方形的生日蛋糕。至于大五的直排轮,本来也是可以退的,我没退,我突然就想到了维维安买那瓶辣椒酱时候说的话,买了开心啊。
我现在都有点想不起来我是怎么跟维维安去爬山的了,也不是一个周五,甚至不是一个特别好的天。而且准确地说,也不是山。而是学校后山前面的那块高地,高地上有很多房子。我们就在那块高地上走。
我竟然不知道还有那么一个地方,那么多的好房子,每一幢房子的旁边都种了好几棵大树。维维安飞快地走过那些房子和那些树,我紧紧跟着她。走了还没一排房子我就累了,我停在一幢好房子前面,喘不过来气。
维维安也只好停下来,她回转身望着我,我都听到了她在心里面叹气的声音。
这个时候那个房子草坪上面的自动洒水机突然开动了,它转了个圈,把水花也转成了一个圆圈。傍晚的太阳下面,就有了一道小彩虹。
我们站在那道彩虹的两边,看了一会,谁都没说话。如果这个时候有一辆车路过,车里的人只会看到有两个女的在看一个洒水机。因为那道彩虹实在太小了,如果不是站在两个特别巧合的位置,肯定一点都看不到它。
洒水机停了以后,维维安继续往前走,我小跑几步,追上她。
天慢慢地黑了,房子和树都成了一团一团的,再也分不出来哪儿是房子哪儿是树。
呼吸。维维安说,注意你的呼吸。
我已经上不来气了。我说。
以后你每天都要出来爬山。维维安说。她的脸在一团房子或者树叶的阴影里面,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不要。我干脆地说。
你要。维维安说。
我不要。我说。
你要爬山。维维安说,你会好起来的。她就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