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学祥
1
在荔波友人的陪同下,我跟着一行人去了党的一大代表邓恩铭故居陈列馆,去寻找邓恩铭革命道路上的历史足迹,聆听邓恩铭烈士一生短暂而又崇高的生命故事。邓恩铭烈士故居旁边的大榕树下,道路被拓宽了,水井井台也被砌高了,井沿边宽大的牌楼延伸进去的一座座门楼,连接着邓恩铭人生路径的迂回曲折,散发着岁月沧桑的厚重气息。榕树边是少年邓恩铭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泥墙、板壁、木门、黑瓦,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历史的古韵,书写着少年邓恩铭孜孜不倦,追求上进的信心与决心。发黄的纸页里,邓恩铭留下的家书历历在目。书桌上陈旧的铜油灯灯火尤在,木床上简易的被褥还在散发着生活的气息。少年邓恩铭仿佛才刚刚离开,好像要不了多久,他还会踩着匆匆的脚步,又一路风尘仆仆地挥汗归来。狭小的房间里,那条小小的木凳仍在虚位以待,似乎还在等待着远行的主人,坐到凳子上去认真伏案研读。天井里的那几个小石凳,在每一夜仰望星空时,也都在静静地守望着远行的游子踏进家门的脚步声。
然而,十六岁的邓恩铭,从跨出家门,踏上前往山东求学的道路,继而投身党的革命事业后,就再没回来过,他把青春的热血留在了山东,把年轻的生命留在了党的革命事业道路上。即使在今天,检索邓恩铭简短有限的生命历程,更多文字再现的,还是他的后半生,还是他在山东从事党的领导工作,开展革命活动那些日子的史料记载。在荔波,邓恩铭更多留下的是足迹,而不是故事。我要到荔波寻访少年邓恩铭的故事,荔波的朋友对我说:“你来吧,我带你去寻访邓恩铭的足迹。”
荔波邓恩铭故居陈列馆的建成开放,对更多后来者了解邓恩铭的足迹,了解邓恩铭的家庭,了解邓恩铭的人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几位特意从山东济南和青岛赶来参加陈列馆开放仪式的客人说:“以前我们只知道邓恩铭是山东的党代表,一直以为他就是土生土长的山东人。没想到他是贵州人,生在荔波,长在荔波,还是少数民族,真了不起。”
由于邓恩铭在荔波留下的故事不多,在纪念馆建成之前,邓恩铭的故居一直隐藏在荔波县城的一个角落,鲜为人知。外地人来到荔波瞻仰邓恩铭的故居,如果不是荔波人引领,很难找得到其所在的位置。
2
阳光灿烂,邓恩铭故居陈列馆的所有建筑被映衬得无比清晰。从樟江吹来的风很凉爽,凉爽得我走出纪念馆后,就站在馆门前,久久不愿离去。
邓恩铭故居馆紧傍樟江,樟江上的那座大桥缩短了两岸的距离,很多历史遗迹都在随着城市的发展改变,安静地伫立在岁月的变迁中。而在衔接历史的足迹里,樟江边是有一条小路的,这条小路一直通往少年邓恩铭的家。小路上铺着一些石板,还应该有一些台阶,一级级延伸进樟江码头的古河道。河道里,简易的石磴桥连接着通向山外的道路。樟江水渐行渐远,脚步声渐行渐远,只有少年邓恩铭吟唱的史诗般的声音,还在山边的高岩间悠扬回荡。
小学即将毕业的邓恩铭,站在家门前的樟江边引吭高歌,他的吟唱惊醒了在江边树上打盹的鸟儿,鸟儿飞了起来,少年邓恩铭的心也飞了起来。
由于家庭生活日益艰难,少年邓恩铭的人生遇到了一道高坎。如何跨过这道高坎,实现人生的鸿澔之志,少年邓恩铭开始了人生的思索。一九一七年秋,少年邓恩铭离开荔波,前往山东,投奔过继给黄家的二叔黄泽沛,继续完成学业,也从此开启了他的革命道路。
樟江没有发大水,河面上的石磴桥露出了水面。距大榕树不远的码头上,几只鱼鹰兀立舟头,静静地注视着背着行囊的少年邓恩铭。少年邓恩铭一路寻觅一路高歌,身影和诗言就在不断的追求和寻找中,嵌入了荔波的青山绿水间。
赤日炎炎辞荔城,
前途茫茫事无分。
男儿立下钢铁志,
国计民生焕然新。
少年邓恩铭离开了故居,离开了荔波,踏上了追求革命道路的艰难历程。秋天,荔波还在骄阳似火,风从樟江上飘过,仍无法抚平少年邓恩铭内心世界中那炽热滚烫的涟漪。少年邓恩铭行走在那条绿树掩映的小路上,回首再不见故居门前亲人挥手告别的身影。路越走越长,少年邓恩铭与故乡拉开的距离越来越远,与亲人拉开的距离也越来越远。家园看不见了,家门前的古榕树也看不见了;古榕树下井台边母亲浣衣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家里豆腐房彻夜不眠的推磨声更是听不到了。奶奶故事里那只远行的鸟儿,在独自飞翔的行程中,也越来越感到孤独了。离了亲人,离了父母,少年邓恩铭有些不舍和惆怅,更有些落寞和伤感; 但是,为了理想的追求,为了实现共产主义伟大事业,拯救旧中国,拯救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他最终坚定地踏上了前行的道路。
邓恩铭故居门前的那棵大榕树,一直有着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庄严感。这棵有着近千年历史的大榕树,树干高大,枝叶繁茂。榕树根深叶茂地渲染出几分优雅的姿态,守护着邓恩铭故居。
种田之人吃不饱,
纺纱之人穿不好。
坐轿之人唱高调,
抬轿之人满地跑。
少年邓恩铭离家的时候,穷人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了。少年邓恩铭感知到了社会的动荡不安,觉醒的穷人们也开始感知到了。他在榕樹下吟出上面这首爱憎分明的歌谣。
樟江码头,渔舟轻泊的沙滩上,晨雾只是轻轻撕开了一角,樟江的水流就迫不及待地敲醒了两岸的崖壁。少年邓恩铭背着行囊,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地走向码头。亲人,友人依阶而下,站在晨雾里与他依依惜别。友人问恩铭此去路途遥远,何时得以归家。恩铭说:
君问归期未有期,
乡关回首甚依依。
春雷一声震大地,
捷报频传是归期。
铿锵落地的回答,再次震醒了那只在江边树上栖息的鸟儿。鸟儿飞走了,少年邓恩铭上路了,一段传奇的革命人生历史也从此拉开了序幕。
大榕树下是非常好的位置,既可以看到邓恩铭故居陈列馆的全貌,更可以近距离地亲近樟江。陈列馆建起来了,邓恩铭的许多历史遗物和历史故事被归拢起来,陈列到这里,与邓恩铭短暂而又厚重的生命岁月一道,凝成后人凭吊邓恩铭烈士的圣地。2017年7月14日,邓恩铭故居陈列馆开馆的第一天,省内外来了许多人,走进纪念馆,走进故居,瞻仰邓恩铭的革命足迹,虔诚品读邓恩铭的故事,久久不愿离去。即使到了闭馆的时间,也还有许多人恋恋不舍地徘徊在大榕树下,举着相机不断地拍摄着他们所看到的一切。这中间有几个水族老人,他们是从邻县三都三洞乡赶过来的,他们说邓恩铭的奶奶是从三洞嫁过来的,今天,他们是专门赶过来瞻仰和祭奠先烈的。
邓恩铭故居陈列馆的建成,让人们有了告慰烈士英灵的地方。
3
少年邓恩铭在荔波留下的足迹,从故居的小屋里延伸而出,在历史的路径里渐被梳理出了清晰的脉络。历史的遗迹虽曲折而坎坷,但又清晰而透明。我在梳理少年邓恩铭足迹的时候,走进了茂兰喀斯特森林腹地,那真是一个好地方,树木从山坡上延伸出来,把来去的路径都紧紧地包裹在了青山的绿意间。无论是走在路上还是深入林中,感觉自己就是大山的一分子,就是都让人与树木结伴生存的兄弟姐妹。
从荔波前往茂兰喀斯特森林腹地的路,爬崖壁、钻密林、上高山、过深谷、穿山洞,曲折而艰险;但这又是一条传承革命历史足迹的道路,是一条衍生革命故事、有着光荣传统的道路。我不知道少年邓恩铭是不是沿着这条道路,穿越了茂兰喀斯特腹地,然后从广西坐火车前往山东的。少年邓恩铭投身革命的具体行程和足迹,除了他那些逝去的亲人,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但通往茂兰喀斯特腹地的那条道路上,革命的火种却在一路燃烧,一路传播,一路觉醒荔波的贫苦大众,觉醒荔波的少数民族同胞。1930年3月下旬,红七军军长张云逸,红七、红八军总指挥李明瑞分别率领一、二纵队从右江革命根据地向黔桂边进发。红军将士千里跋涉,一路征战,兵分两路迂回进入贵州。4月中旬,历尽艰难险阻的红七军一、二纵队三千多人的队伍,在茂兰喀斯特腹地的板寨胜利会师了。会师的红七军,沿着荔波通往茂兰喀斯特腹地的这条路,辗转于洞塘、翁昂、立化、茂兰、瑶麓、佳荣等乡镇,计五十多个村寨,宣传发动民众,写下了约八百多条标语,播下了革命的火种,为后来“黔桂边荔波革命委员会”“中共荔波支部”“中共翁昂支部”的创建奠定了基础。1930年4月,红七军一、二纵队在茂兰喀斯特腹地的板察胜利会师,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如此说来,荔波通往茂兰喀斯特腹地的这条道路,也就同样具有深远的意义了。
历史的路径并不是巧合,而是一种必然;从革命的历史里延伸出去的路,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革命道路。少年邓恩铭走的是追求革命真理的道路,红七军走的是创建革命根据地的道路,两者都是沿着一条路,走出了轰轰烈烈的革命高潮。我为重寻少年邓恩铭在荔波行走的历史足迹,而踏上红军曾经走过的道路之后,才感觉到,每一条路都可以通向它的目的地,但是只有选对了正确的方向,才能完成人生的理想和追求。
少年邓恩铭离开家乡荔波,前往山东投身共产主义的伟大事业,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一百多年前,邓恩铭在其短暂的人生道路上,书写了不朽的篇章。今天,陈列馆里陈列的那些遗迹和故事,只是邓恩铭革命事业的一个缩影,而要真正读懂少年邓恩铭的理想境界,我还得从陈列馆里走出来,还得重新踏上寻找的道路。
水浦,那个距离荔波二十公里,隐藏在荔波大山中的水族村寨,本来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寨子,最终因少年邓恩铭的名字而被更多人发现,被更多人向往。1901年1月5日,是少年邓恩铭出生的日子。水浦这个小小的水族村寨,因邓恩铭出生时响亮的那一声啼哭,而被更多的人记住。邓恩铭出生的时候,他一家还跟着爷爷奶奶以及四叔一家共同生活,其时家中只有一亩九分地,靠种地养活一大家子人,已经是难上加难。此后不久,邓恩铭的父亲邓福臣把家中的一亩九分地留给他的四叔,带着全家搬到了荔波县城,靠磨豆腐和采集中草药维持生活。后来又与人合伙,在荔波县城大榕树下开了一个卖中草药和糖果的“双合号”小铺,维持一家人的生計。
其实,我是多次来到过水浦的。第一次到水浦,是上世纪的九十年代初,从荔波县城到水浦,汽车在颠簸的山路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泥土路上扬起的灰尘,在走过的道路上扯出长长的印迹,仿如历史的痕印,久久挥之不去。田坎上的茅草覆盖的进村小路,一头连着灰尘弥漫的公路,一头连着山脚下的村落。村子被四面大山包围着,十多间茅屋参差不齐地散落在山脚下,村子的房前屋后都是山。那些掩映在茅草中的小路,一头连着大山,一头连着茅屋,还有一头连着远方。
走进邓恩铭出生时的老屋子,透过屋顶漏下的那一丝亮光,老屋里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历史的印迹仍清晰可见。那张古旧的木床散发的陈年气息,依旧弥漫在老屋狭小的空间里。老屋因年久失修,已有些破败了。门前的那条小路,因少有人走,已变得荒草萋萋难以寻觅了。
再来水浦,行路就方便了许多。从荔波县城乘车 ,十多分钟的车程,大大缩短了荔波到水浦的时间。行路难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水浦的落后和闭塞也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的水浦,山还是那些山,田也还是那些田,但房已经不是那些房了。昔日的茅草屋变成了今天一楼一底的小楼房,干栏式的建筑,飞檐琉瓦的装饰,让整个村寨焕然一新。村民们在修建自己屋子的同时,也修葺了邓恩铭出生的老屋,让老屋在岁月的延展中,重新焕发出崭新的精神面貌。
我行走在水浦那些漂亮的水泥路面上,正好碰到一群远方来的客人,他们也到水浦来寻访邓恩铭行走过的足迹。我们一起走进邓恩铭出生的老屋,一起在老屋中凭吊历史,发现历史,检索历史,回顾历史。是的,历史绝不是谁都能够创造的,更不是谁都可以任意书写历史。历史总是会在恰当的时候,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地点,留下清晰的印证。水浦,作为邓恩铭的出生地,是任何时间岁月都不能改变的,它作为历史的印证也会永久存在。这也意味着,水浦已成为邓恩铭革命道路上一个永恒的见证。
南雁北飞,
去不思归,
志在苍生,
不顾安危。
生不足惜,
死不足悲,
头颅热血,
不朽记垂。
邓恩铭一家搬进荔波县城后,没有再回来过,水浦再没看见过这个优秀水族儿女的身影。作为邓恩铭人生的起点,水浦在邓恩铭的生命里,被延伸成一种思念,永恒地定格在历史的来路上,既是历史的见证,也是历史的寄托。这就足够了。离开水浦时,我看到了一群少年,他们席地坐在邓恩铭年少时坐过的草坪上,仔细聆听老师给他们讲述少年邓恩铭的故事。那一刻,我仿如又看到了年少的邓恩铭,正依偎在奶奶的膝头,听奶奶讲述水族农民英雄的故事……
4
少年邓恩铭立志走出了荔波,而他生活的点滴故事和行走的人生足迹却留在了荔波,影响着荔波。他倡导的革命思想和传播的革命精神,影响着荔波的广大穷苦百姓,为荔波后来能够建立起革命根据地奠定了一定的思想基础。
少年邓恩铭在荔波行走的条条路径,也一直激励着荔波各族人民,在建设家乡的道路上做着不懈的努力和奋斗。有人说,邓恩铭给荔波创造了独特的革命文化,荔波从此才多了一个革命的历史标志,也才使荔波的文化旅游提升了一个档次。这话我赞同,但同时我认为,邓恩铭的革命足迹,在荔波只是一个起点,是在寻找发现中继承和发扬的根源。从而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寻访邓恩铭的革命足迹,并不是到这里走一走,看一看就行了,如何来宣传和光大好邓恩铭的革命精神,才是此刻最需要去做的事情。
荔波和邓恩铭战斗过的山东青岛、济南,已经搭建起了友谊的桥梁。这样的友谊既彰显了两地人民对革命先烈的怀念和景仰,也彰显了两地人民的团结合作,彰显了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之间的共同繁荣和进步。
卅一年华转瞬间,
壮志未酬奈何天。
不惜唯我身先死,
后继频频慰九泉。
1931年4月5日,年仅三十一岁的邓恩铭在济南英勇就义,他的名字和光辉的英雄事迹,被永远载入了中国革命的英雄史册。
在邓恩铭故居陈列馆里,一遍遍地瞻仰烈士的足迹,一遍遍地聆听烈士的革命故事,我突然明白了此行寻访的真实意义。邓恩铭的革命精神,不光是一种大无畏的牺牲精神,还是一种永恒的激励后来人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不息的无私精神。邓恩虽然过早地离开了家乡,离开了荔波,但他所追求和倡导的革命精神,终将与荔波的青山绿水长在,与荔波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同辉。
注:本文所引用的邓恩铭烈士诗抄,均摘自贵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概况·历史部分《邓恩铭烈士专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