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圆 彭再新
关键词:《楚辞章句》 《楚辞通释》 注释 对比
王逸《楚辞章句》代表了汉代楚辞学的最高成就,王夫之《楚辞通释》代表了清代楚辞学的基本形态,二书对《楚辞》原文作了大量注释。对比研究《楚辞章句》和《楚辞通释》注解的异同,可以梳理并总结王逸和王夫之语言学思想,揭示二者的训诂成就以及在楚辞学研究方面的突出贡献。
王逸《楚辞章句》以训诂字词、考释名物为主,王夫之只择要解释,但他在释义基础上揭示《楚辞》用字特点,以古今字、通假字、同源字来解释文中字词,校订传写之误,敢于突破旧说,不乏卓见。如《九歌》:“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榜兮既张。”《楚辞章句》注:“罔,结也。”《楚辞通释》注:“罔,与网通,结也。”两人同样将“罔”解释為“结”,但王夫之在释义前指出“罔”与“网”为古今字。《释文》:“取兽日罔,取鱼日罟。按今文易作网。”属词义引申,表示用网编织。再如《天问》:“九州安错。”《楚辞章句》注:“错,厕也。”《楚辞通释》注:“错,与厝通,安置也。”王逸以“厕”训“错”,《说文》:“厕,清也。”即“九州岛安清”,语义不明,难以理解。王夫之解释此处“错”与“厝”为通假关系,《说文》:“错,金涂也。从金昔声”。《前汉·贾谊传》:“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注》:“厝,置也”。“厝”假借为“错”,取“安置”义,译为“九州大地如何安置?”语义更通达晓畅。再如《九章》:“行不荤以巅越兮,又众兆之所哈。”《楚辞章句》注:“巅,殒。”《楚辞通释》注:“巅,与颠同,仆也。”王逸只简单地将“巅”直训为“殒”,王夫之则指出“巅”与“颠”为同源关系。《广韵》:“巅,山顶也。”《说文》:“颠,顶也。”两字均为真韵端母,共同义项是顶端。再如《离骚》:“驷玉虬以乘鹭兮,溘埃风余上征。”《楚辞章句》注:“埃,尘也。”《楚辞通释》注:“埃,当作埃,传写之讹。”依王逸注:“溘,犹掩也”,即“掩尘风余上征”,译为我在风尘掩翳中飞到天上。王夫之校“埃”为“埃”,两字形近,应为传写之讹。《尔雅·释诂》:“埃,待也”。“埃风”为动宾结构,“溘”为副词。朱熹《集注》:“溘,奄忽也。”即“忽埃风余上征”承上启下,更合诗意。
王夫之对于《楚辞》草木、山川、器服等名物也多加考释,引书释义、以方言、俗语、今语释义,于众说纷纭中择善而从,不少见解十分独到。
如《离骚》:“索琼茅以筵夺兮。”《楚辞章句》注:“蔓茅,灵草也。”《楚辞通释》注:“琼茅,《尔雅》谓之蓄,其花赤;《本草》谓之旋覆花。”同样是解释“蔓茅”,《楚辞章句》只是简单解释为“灵草也”,《楚辞通释》则引用《尔雅》来解释为“菖,其花赤”,引用《本草纲目》解释为“旋覆花”,以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词义。再如《湘夫人》:“荪壁兮紫坛。”《楚辞章句》注:“累紫贝为室坛。”《楚辞通释》注:“紫,旧注以为紫贝,与上下文不相类,或紫蒺草也。”王逸以“紫贝”释“紫”,王夫之批驳旧注,认为其与上下文不符,荪壁为香草,紫贝为中药名,两者无对应关系,并提出“紫”为“紫英草”的新见,使其与“荪壁”相对,更合文意。再如《大司命》:“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楚辞章句》注:“疏麻,神麻也。”《楚辞通释》注:“疏麻,未详,旧说以为麻花,白似玉,服食可却老延年。”注解“疏麻”一词时,王逸泛释为“神麻也”,王夫之注解先言未详,又在其后引用旧说,详细阐述疏麻之性状、功效,不仅帮助读者理解楚地草木,还体现出王夫之严谨的训诂思想。再如《离骚》:“擘木根以结苣兮,贯薜荔之落菜。”《楚辞章句》注:“薜荔,香草也,缘木而生。”《楚辞通释》注:“薛荔,蔓生,缘古木,叶如碧鳞,结实如瓜,俗谓之木馒头。”同样是解释“薜荔”,《楚辞章句》以上下位类属关系训释,“香草”为上位,“薜荔”属其中一种。而《楚辞通释》以比况法训诂名物,以术语“如”详细描述“薜荔”的枝叶果实形态,并以俗语释“薛荔”为“俗谓之木馒头”,详尽具体。再如《离骚》:“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苣?”《楚辞章句》注:“蕙、苣,皆香草也,以喻贤者。”《楚辞通释》注:“蕙,今谓之零陵香。”同样是解释“蕙”,《楚辞章句》只是泛释为“香草也”,而《楚辞通释》以今语释“蕙”为“今谓之零陵香”,词义更加明确。
王逸《楚辞章句》训释楚语方物,逐句作解。船山先生则秉持“用达微言,蕴蓄己意,就文即事,顺理诠定的诠释原则,在释义中并不停留于字面意思,而是挖掘语言文字的言外之意,还原作者意图,“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如《离骚》:“春与秋其代序。”《楚辞章句》注:“代者,更也。序,次也。言日月昼夜常行,忽然不久。春往秋来,以次相代。言天时易过,人年易老也。”《楚辞通释》注:“春秋代序,喻国之盛则有衰。”王逸注的第一个“言”说明字面义,第二个“言”揭示言外之意,即韶华易逝,人年易老。王夫之则联系屈原境遇,将春秋代序喻为国之兴衰,更符合原诗之意。再如《离骚》:“惟夫党人之偷乐兮。”《楚辞章句》注:“党,朋也。《论语》日:‘群而不党。”《楚辞通释》注:“党人,张仪、靳尚,内结郑裒,比周惑怀王者。”王逸注以“朋”训“党”,又引《论语》进一步阐释。《论语》:“群而不党。”孔注:“助也。”“朋”意为偏私,无勾结之意,王逸注语义不明。王夫之则指明句中借代之义,阐明《离骚》中不直接称说张仪、靳尚等结党营私之人,而是借助党人指称。王夫之又进一步阐释其为惑怀王者,还原原文真实含义,加深读者了解。再如《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楚辞章句》注:“零、落,皆堕也,草日零,木日落也。”《楚辞通释》注:“草木零落,喻楚承积强之后,至于怀王,秦难益棘,疆宇日蹙,有陨坠之忧。”王逸以定义式义界阐明“零”与“落”的本质特征,辨析同义词,以术语“日”标明,但至此仍停留在字面意思。诗歌讲究意蕴,言在此而意在彼,王夫之释句时,常常根据文意指明比喻义,并用术语“喻”标明。本句以草木零落喻示楚国危亡,深入剖析诗句蕴藏的深层含义,加深人们对作品的理解。再如《离骚》:“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楚辞章句》注:“前谓禹、汤,后谓桀、纣。相,祝也。计,谋也。极,穷也。”《楚辞通释》注:“前后,古今也。计极,计其兴亡得失之度数也。”《楚辞章句》将“前”具体阐释为“禹、汤”等贤王,将“后”释作“桀、纣”等荒淫无道之人,并无依据。《楚辞通释》立足上文“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将“前后”释为“古今也”,以古对应“圣哲”,又据此以“今”释“后”,简洁传神,殊有见地。再如《离骚》:“后辛之殖醢兮。”《楚辞章句》注:“藏菜日菹,肉酱日醢。”《楚辞通释》注:“菹醢,杀贤人而醢之。”《楚辞章句》将定义为“藏菜”、“醢”定义为“肉酱”,区别同义词,王夫之《楚辞通释》并不区别两词词义,随文释义为“杀贤人而醢之”,把“菹醢”当作偏义副词,此处偏指“醢”,“殖”的词义没有了。且在语法关系上,“醢”在此处活用作动词,指“做成肉酱”,极大地帮助了读者理解文意。再如《离骚》:“户服艾以盈要兮。”《楚辞章句》注:“盈,满也。”《楚辞通释》注:“盈要者,佩之周要也;谓群小充斥于廷。”王逸以“满”训“盈”,单纯解释字面之义,即“人人都把艾草挂满腰间”。王夫之用术语“谓”指明言外意,联系下文“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理美之能当?”直指楚国朝廷之决疣溃痈,怀王昏庸无道,识人不明,充分体现了《楚辞通释》随文释义的训诂特点。再如《东皇太一》:“陈竽瑟兮浩倡。”《楚辞章句》注:“浩,大也。”《楚辞通释》注:“浩,音之盛也。”同样是解释“浩”,王逸只是简单地将“浩”泛释作“大”,王夫之进一步解释为“音之盛也”,与“竽瑟”乐器相对,更加具体合理。再如《离骚》:“凭不厌乎求索。”《楚辞章句》注:“凭,满也。楚人名满日凭。”《楚辞通释》注:“凭,恃也,恃君宠以恣行也。”依王逸注:众小名满而不止满(厌饱)。《说文》:“厌,笮也”,表示“吃饱”、“满足”。若以“满”训“凭”,则一句之内同义为训,语意太平。王夫之则训“凭”为“恃”。《说文》:“恃,赖也。从心寺声。”《广韵》:“恃,依也。”取“依恃”义,与“厌”相对,层次清楚,语意分明。根据后文,王夫之补充宾语“之”指称君宠,即“凭之不厌乎求索”谓众小“恃君宠以恣行”。王夫之训“凭”为“恃”,更得诗义。
王夫之《楚辞通释》在清初《楚辞》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但在释词上也有不当之处。如《湘夫人》:“罾何为兮木上?”《楚辞章句》注:“罾,鱼网也。”《楚辞通释》注:“鸟网日罾。”王逸训“罾”为“鱼网”,而王夫之训“罾”为“鸟网”。原句“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是以反常现象比兴,突出表现屈原充溢内心的失望困惑,大有所求不得、徒劳无益的意味。译为“鸟儿为什么聚集在水草之处了,鱼网为什么挂结在树梢之上?”若依王夫之注“罾”为“鸟网”就失去了这种反常,故此处王逸注更合原义。
王夫之《楚辞通释》训释在《楚辞章句》基础上有所发扬,在阐发《楚辞》用字、训释楚语名物上不乏独到见解。用达微言,蕴蓄己意,在深刻体会诗意的基础上训释,避免了断章取义和诗意的割裂,能够深入且准确的把握作品内涵,对楚辞学的贡献是不容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