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尘对果戈里戏剧文学的借鉴与转化

2021-07-16 00:45梁丽娜
文学教育 2021年6期
关键词:借鉴转化

梁丽娜

关键词:陈白尘 果戈里 戏剧文学 借鉴 转化

陈白尘作为现代著名的剧作家,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戏剧创作,推动现代戏剧的建设与发展,为中国剧坛做出了积极贡献。二十世纪初,西方势力大肆入侵,辛亥革命后清政府被推翻,帝国主义转而寻求地方上的统治代言人,向军阀提供经济和技术上的支持,于是军阀割据,内乱不断,百姓陷入迷茫和绝望,知识分子们则四顾探索救国之路。正值俄国十月革命取得胜利,这为国人带来了曙光和希望。由于中俄作家面临的形势相似,中国新文学的作家们,如鲁迅、茅盾等从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中汲取了养分,代表作家果戈里影响了一大批现代知识分子,其中就有陈白尘。他被看作“中国的果戈里”,其《升官图》从内容到精神都明显借鉴了果戈里的作品《钦差大臣》,果戈里在陈白尘现代喜剧尤其是讽刺喜剧的发展道路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果戈里着力描绘出腐败专制制度下的俄国社会,犀利地讽刺当时的种种黑暗现象,陈白尘吸收了果戈里“嬉笑怒骂”似的批判,与其深刻的揭示精神一脉相承。

陈白尘的创作始于模仿却没有局限于模仿,他对于果戈里戏剧思想的学习并非全盘性的,而是有借鉴有转化,在努力进行戏剧民族化的过程中,结合国情需求和自己的思想特征,开拓出自己的戏剧风格。

一.革命的底色

陈白尘在《从我怎样开始写戏说起》中曾坦言“抗战开始以后,由于革命的需要,我搞剧团了。从此,很少写小说,而专业戏剧创作了。”他走上戏剧创作道路的目的是明确的——革命,因而相较于果戈里对于当时国家官僚、社会现象的指责和批评,陈白尘更具有彻底性。《金田村》运用了太平天国的历史素材,描绘了一幅农民英雄群像,剧里不断响起“去打江山!”的呐喊声,与抗日战争爆发前夕群众的心声相呼应,“团结御侮”的精神给了中国人民莫大的鼓舞。《结婚进行曲》中黄瑛和刘天野作为国统区的青年,从爱情婚姻到个人职业都受到限制和压迫,随着戏剧的走向,明显看出黄瑛性格的转变,从倔强泼辣到后来的无奈伤悲,常常以泪洗面,虽然她依然坚持着走上社会,摆脱男性束缚的理想,直到最后做梦都喊着“我有行动自由!我有独立人格,我更应该有平等的地位,你不能够压迫我……”但终于走投无路。这出戏剧表现了城市青年对自由生活的追求和向往,妇女要求解放的奋斗精神是充满光明的,悲剧性的结尾是让人同情且悲愤的,这种鲜明的对比突出伟大理想与黑暗现实之间的矛盾,给当时的观众以心灵震撼,通过两个小人物的遭遇呼唤民众抗争的决心。《结婚进行曲》表现了当时重庆和其他大后方城市生活的艰辛和悲苦,陈白尘重视戏剧的教育和反思功用,艺术的工具理性被强调,尽管末尾黄瑛的悲剧命运略显突兀,解放社会、赢取胜利的主题旋律是铿锵有力的。

从反帝抗日到反国民党统治,陈白尘始终坚持无产阶级的民主与自由,在暴露黑暗社会现实的同时,自觉服务于革命斗争。《升官图》写了两个强盗闯入一所古老住宅,结果阴差阳错冒名顶替了知县,最终只是黄粱一梦,醒来被捕获的故事;果戈里的《钦差大臣》则讲述了来自彼得堡的十四品文官赫列斯塔科夫被误认为钦差大臣后顺水推舟,顶着高官头衔贪污享乐,最后假借探望伯父之名逃走的闹剧。《升官图》从人物角色到故事走向都与《钦察大臣》相似,都是两位不速之客,相互配合瞒天过海,而且都因为某种巧合误会,从窘迫的生活转向了达贵的官宦之路。陈白尘从果戈里的创作中吸收了灵感,两部作品都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了官僚阶层之间的相互勾结、狼狈为奸,揭露了两个国家在不同时期面临的相似的腐败朽坏状况。即便如此,从二者的结局和框架构思来看,陈白尘与果戈里的创作意图和思想是有出入的。果戈里用辛辣的手法暴露和批判当时社会不合理的现象,但这是更像是一种凝视和描绘,他指责当时某些官吏的贪赃枉法行为,要求改变现状,但并没有深入探讨背后的制度根源,更没有推翻沙皇专制政体的革命意识,而是希望在原有的制度上改良,所以戏剧结尾假钦差大臣及其仆人是得以保全的,他们成功逃跑,整个城市的政治经济没有被动摇,未来会如何,果戈里并未给出答案。但陈白尘则不同,故事的主体情节建立在梦境的基础上,除了巧妙避开当时的敏感审查,为自己的思想武器披上了一层外衣,更体现了自己坚定的看法:黑暗的现象和腐朽的官僚制度就像梦一样,终会化作泡影。在梦中,省长、假知县等一众贪官污吏被百姓打倒;在梦外,“枪刺如林”,直指两个强盗。广大民众最终战胜了歪门邪道,这与果戈里截然不同的结局背后,是陈白尘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表达追求自由新生活的强烈愿望,反抗中外统治者的革命意识。这种革命意识主张推翻旧的,呼吁建立一个崭新的社会,新的制度,这种颠覆性和战斗性比果戈里更为彻底。

二.批判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的结合

果戈里和陈白尘都被认为是优秀的现实主义剧作家,果戈里虽然经历了由浪漫主义到批判现实主义的艰苦蜕变,但后来终于形成了自己的创作风格及特点,成为了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戏剧的奠基人,传人中国的也以极具现实批判精神的作品为主。陈白尘无论是讽刺喜剧还是历史剧,均遵循现实主义原则,他认为“没有历史的真实,也就没有艺术的真实,失去艺术真实的历史剧也就无法起到以古鉴今的作用”,但正如前文所言,陈白尘戏剧创作的底色是革命,他曾提及“创作是没有禁区的,但作家不能没有责任感!作家的责任感在于提高人们的精神境界,而不是引导人们走向悲观绝望”,这种强烈的责任感促使他为当时苦闷的青年知识分子指出方向,因而戏剧作品中往往有浪漫的、理想的、积极的部分,与现實主义相结合构成了他别于果戈里的写作特色。

《升官图》中两个强盗做了一场如此漫长而曲折的梦,这无疑是一种浪漫主义传奇。结局腐败官僚和流氓强盗被打倒,是陈白尘和其他百姓反抗国统区黑暗体制的革命理想,老头儿的那句“鸡叫了,天快亮了!”意味深长,既是对国统区丑恶欲望的讽刺,同时也是对于未来的展望,给国民带来积极的前进动力。《岁寒图》作为陈白尘的代表作之一,创作于1944年,那是“一个特务横行、民怨沸腾的年代”,“这个剧本正是企图通过一个医生的防痨计划的失败来表现这样的一个黑暗年代。”肺病专家黎竹荪将结核菌当作毕生的敌人,坚持与之作战数十年,尽管社会环境严寒如冬,身边的伙伴一个接一个的出走挂牌,好友、女儿都患上肺结核,他有过短暂的自我怀疑,却依然像松柏一样坚贞,在该剧的最后黎竹荪表示:“我只有再去努力,再去不断地为这个计划的实现而努力!奋斗!……我有了力量,我有了力量了!”黎竹荪从彷徨到幡然醒悟,直接缘由是沈若兰的服毒自杀,从艺术上看,转折略显仓促,角色心理变化过于简单,有草草收尾之嫌;但从作者的创作目的来看,黎竹荪的台词充满激情和热忱,用这样一个伟大的高级知识分子的形象,为当时民众提供榜样,只要不被压倒,就一定有希望迎来寒冷后的春天,正确的价值观得以宣扬,有效服务于政治。陈白尘作品中的革命浪漫主义是与马克思主义立场紧紧结合的,通过一系列艺术形象反映现实,揭示社会矛盾,暴露社会的弊病,黎竹荪的防痨计划多次上报未能批准,人人都想着发国难财,他自己却变卖家当,为穷苦病人支付住院费,黎竹荪面临的重重困难就是旧社会的残酷现实,陈白尘在写实中传达出自己的革命意识与阶级观点;同时从浪漫主义的土壤中汲取了积极的部分,黎竹荪无论遇到何种困难都能坚持自己的操守,几近完美的医生角色,能在百姓处于极端困苦的环境时给人以崇高的理想和昂扬向上的鼓舞。

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十九世纪初,资本主义因素在俄国发展,但落后的农奴制势力强大,工业难以崛起,加之沙皇政府的残暴统治,农民工人受压迫后产生反抗,社会动荡不断。生活在水深火热环境中的俄国人民,在果戈里的笔下是疏离的。《婚事》中季洪诺芙娜要找一个“好貴族”,波德科列辛则一再追问媒婆“嫁妆呢?嫁妆呢?你再说一遍。”财产、身份地位被当作砝码来进行婚姻的谈判,在好友科奇卡辽夫的不懈努力下,波德科列辛和季洪诺芙娜决定迈入婚姻,喜事临头,波德科列辛自言自语“忽然你就尝到了幸福的滋味,这种幸福只有童话里才会有,这是没法形容的,甚至也找不到言语来形容”,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沉默片刻后又说“仔细想想这件事,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就觉着有点害怕起来。这是一辈子、一生一世的事情啊,结了婚那就是永远把自己拴住了,以后再也推不开,再也不能后悔,怎么都不行啦,——生米煮成熟饭,一切都完了”,最终跳窗乘马车离开,选择逃婚。这场“婚事”中,金钱甚至凌驾于人之上,来谈婚论嫁的男青年们与季洪诺芙娜并无感情交流,对她的评判仅限于石头房子、三级商人的女儿以及法国话这些外在价值。《赌徒们》同样揭示人情冷漠,伊哈列夫与其他赌徒合伙设局欺诈格洛夫,反而落入对方精巧的陷阱中。人与人之间相互欺骗,缺乏信任、沟通和理解,进而产生了严重的疏离、异化感。资本主义带来的工业化和现代化,加上沙皇专制统治,焦虑、绝望的情绪在俄国蔓延,只有金钱值得信任,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在果戈里的笔下有所体现。

陈白尘戏剧中的人物则是互相发生关系的。《结婚进行曲》同样是以婚姻为切入点,黄瑛与刘天野从假结婚到真正成为夫妻,两人互相喜欢,同时也有不可调和的矛盾;黄瑛与胡经理相互误会,又与方太太相互怜惜;刘母和黄父作为亲家,在儿女们的财产上存在微妙的冲突关系。《岁寒图》里的黎竹荪与沈庸为相互支撑的好友,江淑娴是黎竹荪的追随者,同时也是胡志豪的爱慕对象,她最终向现实妥协,选择了与胡志豪结婚。《金田村》中,太平天国的兄弟们性格迥异,洪宣娇与杨秀清存在亡夫之恨,杨秀清与萧朝贵又是情敌,人物之间关系复杂,必然构成冲突,但面对大局,太平天国团结一致抵抗外敌,这种纽带般的关系是紧密的。陈白尘深入生活,长期观察各阶层各种人物的性格和表现,将三四十年代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描写出来,这是他将戏剧中国特色化、民族化的结果。从古代的儒学开始,人的现世行为和社会关系就被关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一定原则,时代风云变幻,人情味仍然是中国百姓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到抗战时期,新民主主义革命要求群众性,团结性,每个国民对社会的进步革新是有责任的,相对于果戈里剧本中人物的疏离与隔阂,陈白尘所描写的人物之间关系是割不断的。

此外,从戏剧的手法来看,陈白尘与果戈里亦有差异。果戈里在戏剧矛盾处,有时会让角色单独出现一场,并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台词甚至带有互动性,在帮助观众理解背后意义的同时造成间离效果。《婚事》中科奇卡辽夫在第十七场中说道“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傻瓜!说实在话,我可也是够好的。请你们,你们大家给我评评理;我疯了吗?傻了吗?”就是典型的例子。《钦差大臣》里县长发现被骗后,恼怒大喊,“不但要成为人家的笑柄,还会有个臭文人,摇笔杆的,把你写进喜剧里去,那才丢人呢!”这类台词不仅起到强烈的喜剧效果,也和观众保持了距离,给人思考生活的空间。陈白尘则更注重观众的代人性,在《升官图》中,假知县的台词保留了他作为一个强盗的特色,好色、贪小便宜、目光短浅。贴近生活的台词让观众成为戏剧情节中的参与者,感受到直接的、强烈的感染力量,获得“同时代共呼吸的热情”。人与人关系的不同不仅体现在剧中角色之间,也一定程度上体现在演员与观众之间。

果戈里的戏剧文学是陈白尘创作的重要影响源之一,其带有强烈讽刺意味的批判现实主义写作风格启蒙了上世纪初中国的许多知识分子。但陈白尘敏锐地发现“果戈里的讽刺剧在中国只能当作‘磨刀石,而不能当作‘利器”,于是他在借鉴的同时进行了具有个人特色和民族特色的转化。结合当时的大环境,陈白尘三四十年代的戏剧中都有明显的革命性,这种革命性是彻底的,极富战斗精神的。而革命性的话语往往带有激情,陈白尘在忠于真实、批判现实的基础上努力为民众提供明朗、高尚的部分,“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将暴露黑暗与歌颂光明相结合,批判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交融。在两国的国情背景差异下,果戈里戏剧中的人物更偏疏离化,而陈白尘则表现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和矛盾。陈白尘的转化无疑是成功的,接受外来影响,但也绝不将其奉为圭臬,而是不断探索本土化,让戏剧真正成为划破昏暗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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