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邮政空间的“国进民退”

2021-07-15 08:37
历史地理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邮路国营邮政

王 哲

(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一、前 言

熊彼得(Joseph Schumpeter)有云,19世纪下半叶的美国历史可用美国铁路的发展来解释。(1)[美] 约瑟夫·熊彼特著,何畏等译,张培刚等校:《经济发展理论——对于利润、资本、信贷、利息和经济周期的考察》,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298页。铁路网的扩张是美国经济史着墨颇多的环节,对整个学科也具有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其讨论的焦点在于美国铁路网络的经济效应评估,这个问题吸引了一流经济史学家如福格尔(Robert Fogel)和菲什洛(Albert Fishlow)的激烈讨论。(2)Robert Fogel,Railroads and American Economic Growth,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64;Albert Fishlow,American Railroads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Ante-bellum Economy,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5.眼光回到近代中国,同为经济史范畴的近代中国邮政发展史,因本领域内独特的“空间性”特质,未尝不是分析近代经济史的一个新窗口,也因为这种“空间性”,使其自然成为历史经济地理的研究内容。

近代中国信息传播主要依靠驿站、民信局、侨批局和国营邮政等机构,而尤以国营邮政网络最为广大。对于邮政和民信局这种以传递信息(信件、新闻纸)、小额汇兑、小型包裹为主体的物流网络,“空间性”是其最大特质,从而在本质上区别于技术密集型(technology-intensive)和资本密集型(capital-intensive)产业。也正因为这种特殊性,才有专门研究空间性的如《邮政通信地理》此类专著的产生。(3)王为民:《邮政通信地理》,北京邮电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足够大的网络是邮政的核心竞争力,这个竞争力也是“空间性”的,这一点在近代经济史研究领域非常特殊。(4)王哲、刘雅媛:《近代中国邮政空间研究——基于多版本邮政舆图的分析》,《中国经济史研究》2019年第2期。近代邮政脱胎于旧海关,从上而下基本照搬英美邮政体系,因此可将其视为近代资本主义的代表性元素。新的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也随着资本主义进入中国开始重塑。换句话说,因为国营邮政网络在大江南北的全面铺设,不只出现了某种程度上的“时间消灭空间”,新的邮政空间也已在城市内部和城市之间的绝对空间中产生。

国营邮政是国家概念在地方上的代表,是国家提供给民众的最重要基础设施,如约翰(Richard John)所言,“对绝大部分美国人而言,邮局即中央政府”(5)Richard John,Spreading the News:The American Postal System from Franklin to Mors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p.4.。另外,美国经济史一般特别强调专利制度对美国经济起飞的制度性推动,如戈登(Robert J.Gordon)所言,“也许美国政府最重要的政府刺激增长措施是专利机构的设立和专利审批制度”(6)Robert J.Gordon,The Rise and Fall of American Growth,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6,p.312.。但最近有学者提示,美国邮政网络的普惠,让乡野村夫也能便宜而便捷地邮寄专利申请,这才是更为关键的美国创新制度保障。(7)Daron Acemoglu,Jacob Moscona,James A.Robinson,State capacity and American technology:evidence from the nineteenth century,American Economic Review,Vol.106,No.5,2016,pp.61-67.国内邮政史的研究,绝大部分并未跳出制度、人事和财务的研究角度。(8)谢彬:《中国邮电航空史》,中华书局1928年版;楼祖诒:《中国邮驿发达史》,中华书局1940年版;Ying-Wan Cheng,Postal Communication in China and its Modernization,1860-1896,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0;徐雪霞:《近代中国的邮政(1896—1928)》,台湾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1985年;廖德修:《抗战时期国民政府的邮政事业》,台湾政治大学硕士学位论文,1992年;邮电史编辑室:《中国近代邮电史》,人民邮电出版社1984年版;彭瀛添:《民信局发展史——中国的民间通讯事业》,中国文化大学出版部1992年版;晏星:《中华邮政发展史》,台湾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陈怡芹:《日治时期台湾邮政事业之研究(1895—1945)》,台湾“中央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何辉庆:《1934华满通邮之谈判》,台湾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0年;凌彦:《民国邮政与民间信局的关系析论——以20世纪30年代的厦门为中心》,《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Weipin Tsai,Breaking the ice:the establishment of overland winter postal routes in the late Qing China,Modern Asian Studies,2013,Vol.47,No.6,pp.1749-1781;Weipin Tsai,The Qing Empire’s last flowering:the expansion of China’s post office at the turn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Modern Asian Studies,2015,Vol.49,No.3,pp.895-930;蔡维屏:《交通、邮政与近代中国社会变动》,《史学月刊》2016年第8期;叶美兰:《中国邮政通史》,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虽然有一些学者也从侧面对近代邮政的“空间性”进行了研究,如徐建国系统分析了民信局网络以中心城市、中等城市和城镇三个层级展开,曾潍嘉以四川省为研究区域,分析省内的邮政点和邮路的分布及地理原因。(9)徐建国:《近代民信局的空间网络分析》,《中国经济史研究》2008年第3期;徐建国:《近代民信局的寄递网络研究》,《安徽史学》2009年第3期;曾潍嘉:《时空交织下的区域邮政版图再现——近代四川邮政空间复原研究(1891—1945年)》,西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年。

总体而言,以往研究基本忽略了近代邮政的核心价值,也忽略了邮政最关注的问题——尽快建设一个全国邮政空间。本文希望从空间的角度分析国营邮政、民信局、侨批等如何运营、拓展和空间竞争而最终杂糅成近代中国信息传播网络,尤其要厘清此过程中逐渐强势的国营邮政与民信局的竞争,亦即该领域的“国进民退”是如何产生的。本研究也望能对更加客观评价国家资本企业在近代中国经济发展中的作用有所帮助。(10)与邮政类似,近代中国国家资本(如资源委员会等)下辖企业在工业大部分门类占据主流。如1947年左右,钢铁业占国民党统治区的比重为98%,机械为72%,电为78%,石油为100%,煤为80%等。见陈真编:《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第3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1年版,第1446页。

二、近代国营邮政的空间:宏观与中观尺度

有鉴于邮政的“空间性”特质,本文认为以不同的空间尺度进行探讨为宜,所以在宏观(1936年中华民国版图)、中观(长三角)和微观(省内若干府县)三个空间尺度上,对近代国营邮政的空间进行分析。

(一)宏观尺度

1.邮政舆图数字化成果

本文的核心史料是近代邮政舆图,邮政舆图的绘制初衷是为了设置未来的邮路和网点。(11)这在以往的研究中,已经详细阐述,参见王哲、刘雅媛:《近代中国邮政空间研究——基于多版本邮政舆图的分析》,《中国经济史研究》2019年第2期;刘雅媛:《近代长三角邮政空间的演化——兼论长三角基层市场网络》,《中国经济史研究》2020年第2期。宏观上,所有省级政区均已分布邮政点和邮路。(12)1936年《中华民国邮政舆图》未记载当时日据台湾的邮政网点,但清政府(巡抚刘铭传)开办的第一个邮政局即在台湾省(1888年),较之1896年开办的大清邮政总局早8年。参见晏星:《中华邮政发展史》,第228—237页。按照邮政点和邮路的核密度分布,全国范围内有5个“邮政聚集区”。(13)近代邮政点或邮路的分布空间有明显的集聚特征,本文将集聚地区称为“邮政聚集区”,这个概念并未有严格的定义,仅是一种基于数字化的外观判断和方便的称谓。本文称为:京津冀“邮政聚集区”、长三角“邮政聚集区”、武汉“邮政聚集区”、珠三角“邮政聚集区”和成渝“邮政聚集区”。

2.“邮政聚集区”与城镇点分布的不一致

按照一般逻辑,“邮政聚集区”的形成应与城镇点的空间集聚密切相关,但本文更感兴趣的是哪些“邮政聚集区”的密度是异常于其城镇点密度分布的。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本文使用GIS软件中的“栅格计算器”(raster calculator),用1936年的邮政点核密度“减”1911年城镇点核密度(归一化后的运算),获得图1。

从图1可知,长三角、珠三角和武汉3个“邮政聚集区”的邮政点核密度高于其城镇点核密度,显示为深色黑灰色调。而北方的京津冀“邮政聚集区”、河南北部、山东中西部、山西全境、四川大部等地区,其邮政点的核密度没有匹配其城镇点核密度的正常水平,显示为浅灰色调。由此可见,邮政点的分布与城镇点分布不呈现绝对意义上的空间相关,这是一个略显颠覆常识的结论。鉴于邮政需求并非个人维持生计的必需品,而属非基本生活消费服务,所以这种空间上的不匹配应归因于当地人均收入水平等经济原因。

(二)中观尺度之一:国营邮政在华北的拓展

国营邮政对华北地区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如由20世纪30年代陈序经对华北经济调查可知:

邮局对经济最明显的影响便是汇兑款了,可以是金融上周转,其次便是办理储金。储金活期存款周期四厘半(年利率5.4%(14)按:5.4%年利率为本文作者计算。),并无定期存款,储户可以随时提取。现该局共有储户90多家,款数最大者千元以上,最小者1元;对文化的影响:从前高阳只有午报,是有高商代运,价甚昂,后由邮局邮递代办,运价甚轻。所以在民国23年有《大公报》《新天津》等报纸,高阳人全可以看到。后更增加《新北平》《实报》《世界日报》,等等。其次便是书籍方面,蚨丰工厂时常有佛教书籍,同口中学的教科书,等等,全依邮局邮递。(15)陈序经:《20世纪30年代华北经济调查》(交通类第34号手稿卡片),1935年,第11—12页。感谢上智大学荣休教授顾琳(Linda Grove)拍摄并提供资料。

就本区的区域史研究而言,以往极为强调津浦铁路和胶济铁路的作用,一般认为,近代化要素是沿着铁路进入传统中国社会的。(16)熊亚平:《近代华北非铁路沿线集镇的兴衰——兼及其对乡村社会变迁的影响(1881—1937)》,《城市史研究》2017年第2期;王先明、熊亚平:《铁路与华北内陆新兴市镇的发展(1905—1937)》,《中国经济史研究》2006年第3期。但就本文的空间分析看,华北邮政的空间建构,已远超铁路或公路的范围。为了厘清铁路与邮政发展的关系,本文将山东邮区的铁路、汽车邮路作为研究对象,在GIS软件中对其邮路做缓冲区(buffer)处理,划定铁路和汽车邮路周边50千米区域,发现1936年山东邮区所有448个邮政点中,有300多个点不在汽车邮路和铁路的50千米缓冲区内。换句话说,这300多个邮政点,距离最近的铁路和公路50千米以上,依靠的是非硬化路面(土路)与上一级邮政机构相连接。这说明邮政空间已经深入铁路和公路以外的农村地区,依靠的是传统交通工具。山东邮区的邮政网络绝非浮于表面的近代化要素,而是实实在在地与旧有交通网络紧密捆绑。

而邮政之所以能在山东省“下沉”较深,靠近终端市场,有两个极为偶然的因素。第一,大量山东农民移民“北满”和“南满”带来了跨省汇兑。如在1922年邮政事务总论中所言,“(山东)本区各邮局实为劝励移垦‘北满’之一项极大动力,因‘北满’多处地方并无他项便利可将小数款项汇至山东及直隶各乡村,凡在此等乡村之工人家属,固亟望按月挂号信之送到也”(17)《中华民国十一年邮政事务总论(1922)》,北京市邮政管理局文史中心编:《中国邮政事务总论(中)》,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年版,第849—850页。。第二,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陆军部招募了大量山东劳工奔赴欧陆战场,招募局向该省各处华工家属按期支付工资,产生了大量国际汇款。如邮政总论所言,“民国七年八月至十年十二月之间,向英国陆军部招募华工局开发汇票款数意达一千零九十六万五千元之巨。且邮局作为国立机关之初意,其开设也纯为利赖人民”(18)《中华民国十年邮政事务总论(1921)》,北京市邮政管理局文史中心编:《中国邮政事务总论(中)》,第725页。。近代中国,有如此海量海外汇兑业务的地区,除了南方某些著名侨乡以外仅山东省一例。国营邮政借助海外汇兑的历史机缘,逐步扩展了在山东省的邮政空间。在山东邮区这个中观尺度范围内,国营邮政初期依靠铁路构建了空间骨干,但邮政空间拓展和“下沉”,仰仗的却是关外移民运动和“一战”劳工。

(三)中观尺度之二:国营邮政在长三角的拓展

1.长三角邮政点与河道的空间疏离

近代时期的长江三角洲地区是河道密度最高的区域之一,本区国营邮政的拓展有其独特的路径和空间特征。以往研究认为,苏南城镇有向几条水运干道集中的趋势(19)范毅军:《传统市镇与区域发展:明清太湖以东地区为例,1551—1861》,联经出版公司2005年版,第206页。,但1936年的邮政点分布并未呈现类似趋势。本区区域史或经济史一贯注重内河水运和河浜汊道对经济的作用(20)河川、商路是对江南市镇的空间分布进行分析的主要路径之一,参见刘石吉:《明清时代江南市镇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樊树志:《明清江南市镇探微》,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范毅军:《明清江南市场聚落史研究的回顾与展望》,《新史学》1998年第3期;范毅军:《明中叶以来江南市镇的成长趋势与扩张性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2002年第73本3分;范毅军:《市镇分布与地域的开发——明中叶以来苏南地区的一个鸟瞰》,《大陆杂志》2001年第102卷第4期。,本地邮政亦仰仗水路邮路。前文曾经提到,刘雅媛曾对本区域邮政网络与基层市场的耦合进行了深入的研究(21)刘雅媛:《近代长三角邮政空间的演化——兼论长三角基层市场网络》,《中国经济史研究》2020年第2期。,本文则着重考察本区邮政网络与微地貌的空间关系,以及邮政运输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微地貌偏好。

图1中1936年长三角邮政点“核密度”分布的最大悖论在于,按照一般逻辑和对本区经济史的过往理解,邮政点的分布会跟河道呈现极大相关性,但事实却非如此。长三角内部的几个“邮政聚集区”亚区,如南京、常州、无锡、上海、杭州—宁波、徽州,空间上非常离散,不具连续性,更与河道分布很难看出相关性,也很难解释苏北运河沿线以及长江主河道南京以上河段的邮政网点为何远低于某些丘陵地带地区。如徽州附近河道密度远未达到苏浙皖三省的平均水平,但其邮政点分布却是长三角在非平原地带的唯一聚集亚区。唯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徽州当地教育和经济的发达,与外界信息沟通和金融流通频繁。但产生上述这种空间疏离最重要的原因还是邮政运输本身的空间特质。

2.长三角邮路的空间分布

本区国营邮政使用民船、轮船运输的例子颇多,“其在江苏以南,浙江以北,因各港汊分歧,小轮半难行驶,是以华艇一项甚属通行。其他人烟亦甚稠密,虽上海、杭州、宁波邮届面积不宽,然就舆图观之,格外括有丛集之邮局。与广州之港汊邮届,大致无异”(22)《大清邮政光绪三十年事务通报总论(1904)》,北京市邮政管理局文史中心编:《中国邮政事务总论(上)》,第5页。。

为了厘清轮船、民船邮路的分布具体特征,本文引入邮路“取样点”的概念。因为邮路是一种线状要素,对其进行空间分析或地貌分析多有不便,因此,使用ArcGIS工具,对其进行“线转点”处理,在邮路上按照某种原则高密度取点,以此“取样点”代表邮路。轮船邮路、民船邮路和其他邮路的“取样点”分别为1 184、1 012和4 794个。(23)邮路作为线要素,很难对其提取一个平均海拔,因此必须对邮路线要素进行线转点的处理。方法是利用ArcGIS软件的工具箱—数据管理工具—要素—要素折点转点的工具。将邮路这个线要素转变为“取样点”的点要素,以便下一步的空间分析。

图2表达了所有邮路以及其中的轮船和民船邮路对比。(24)所谓民船,长三角地区一般指用人力(划桨、摇橹)、风帆作为动力的木质平底船。轮船能航行的水路,民船自然可以通行无阻,反之则不然。因此,图2轮船加民船邮路之和,即为民船可通行的区域。可见,本区邮路使用轮船和民船的范围远小于本区河道的分布范围,仅集中在太湖流域周边、浙北地区等分散区域。为何本区拥有极好的水运条件,国营邮政却不顺势而为?本质原因在于邮政运输是发生在具有高程差的三维空间,而非二维空间(图3)。

图3 A地至B地:大宗货物运输与邮路运输之本质区别示意图

邮政运输和一般大宗货物(如粮食、农产品、木材)运输的关键不同。第一是方向性。邮政运输要求双向运输,而非一般大宗货物是单向运输(民船一般是从上游到下游)。邮政运输具有定点、定时、定人的“三定”原则,邮路、邮期一经确定,如无重大事由不会擅自更改,因此在邮路的选择上非常保守,多采取当地运输中最稳妥的方式。大宗货物运输则具随机性、脉动性和季节性,与“三定”的邮政运输截然相反。如在长江干流或浙南闽北的山地丘陵,存在大量从上游到下游的季节性农产品输出,但当地邮政却很少利用这部分水道,多用旱路沿江步行上溯。在太湖碟形洼地周边、长江支流水系、钱塘江水系、太湖周边泄洪水道,水流极为平缓,顺流或逆流风险和用时无差,邮政可自由设置邮路。因此,水流平缓的太湖周边地区、浙北平原或珠三角河口区域,才广泛使用民船邮政方式。第二是成本问题。邮路运输的物品单价低总价不高,这种微观上的危险财政平衡,使其成为风险厌恶性企业,不太可能采取那些溯流而上、外部风险大、成本高的运输方式。考虑到近代时期人口极为丰富导致的超低雇佣价格,使用脚夫走旱路成为最稳妥方式。因此,在安徽省东南部的丘陵地带或其他长江沿线地区,国营邮政并未采取水上运输的方式。甚至,长江主航道从宜昌到重庆段,邮政也采用旱路方式,“自宜昌至重庆,旱路绵长一千八百余里,而邮差经由此路。若仅携带信件,只需程期十三日,重大邮件亦不过多三日,其迅速亦可见矣。旱路之外,仍有河路一条。运寄重件,惟系民船行驶上游,程期较慢,核与邮政所需,不甚相宜”(26)《大清邮政光绪三十年事务通报总论(1905)》,北京市邮政管理局文史中心编:《中国邮政事务总论(上)》,第32页。。邮政运输与大宗货物运输在风险评估和成本核算方面的本质不同,导致了邮路的设置在某些地区与自然河道呈现空间上的疏离。

3.长三角邮路的海拔、坡度和崎岖度分析

为了获取三种邮路所经微观地貌的具体情况,利用GIS工具,获取上述三种邮路“取样点”的海拔、坡度和崎岖度数据。(27)方法是利用ArcGIS软件的工具箱—空间分析—提取分析—采样工具。提取“取样点”的海拔、坡度和崎岖度数据。海拔和坡度数据分别来自地理空间数据云网站的SRTMTPI 90M分辨率原始高程数据和SRTMSLOPE 90M 分辨率坡度数据,崎岖度(curvature)为前者高程数据的GIS处理结果数据。统计结果如图4所示。

图4中,三种邮路所经的微观地貌参数(海拔、坡度和崎岖度)“偏好”差异较大,其他邮路“取样点”的海拔、坡度和崎岖度都要远高于轮船邮路和民船邮路。换句话说,在长三角的邮路中,轮船邮路和民船邮路,多设置在海拔低、坡度缓和地形平坦的地区,由此在数据层面确认了上节所讨论的轮船和民船邮路的设置“偏好”。

图4 三种邮路“取样点”的微地貌参数(海拔、坡度和崎岖度)

图4 (续)

总结来看,华北和长三角这两个中观尺度的邮政空间,均是本地邮政机构因地制宜、审慎决定下的拓展,需同时考虑本地的交通条件和邮政的风险承担能力,不能简单地认为邮政空间是由城镇分布和交通能决定的。但是,无论邮件在中途走的何种邮路,如何辗转,最终还是需要传递到收信人手中才算成功,因此,国营邮政是否能以成本最低的方式解决这古今中外物流业最关键的“最后一公里”问题,是国营邮政是否成功发展的关键。

三、微观尺度:国营邮政空间与“定期市”的耦合

国营邮政空间与农村“定期市”网络的耦合,已在作者以往研究中获得了微观验证,本文不再对技术细节和具体问题进行讨论,仅在此进行理论总结。(28)王哲、刘雅媛:《近代中国邮政空间研究——基于多版本邮政舆图的分析》,《中国经济史研究》2019年第2期。“定期市”是理解近代农村基层市场的关键,相关著述丰富。(29)许檀:《明清时期农村集市的发展》,《中国经济史研究》1997年第2期;李正华:《乡村集市与近代社会——20世纪前半期华北乡村集市研究》,当代中国出版社1998年版;许檀:《明清时期城乡市场网络体系的形成及意义》,《中国社会科学》2000年第3期;龚关:《近代华北集市的发展》,《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1期;行龙、张万寿:《近代山西集市数量、分布及其变迁》,《中国经济史研究》2004年第2期;王庆成:《晚清华北的集市和集市圈》,《近代史研究》2004年第 4期;韩茂莉:《近代山西乡村集市的地理空间与社会环境》,《中国经济史研究》2017年第1期。本文认为,1936年的国营邮政已跟“定期市”网络达成了某种空间上的默契和耦合,奠定了国营邮政全国网络的扎实微观基础。在此过程中,一种制度创新——邮政代办(post agency)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在国营邮政中,邮政代办未纳入政府职能部门,本质上是由本地商人充当邮政代理的机构。正如总论所说,“实践证明,这种新形式的邮政机构对完善邮政体制和充实邮政机构具有特殊的作用。对代办铺商的突出优点必须给予肯定,它们能和普通邮局一样向公众提供同样的邮政服务,能提高大清邮局的信誉。开设这些代办铺商既简便又经济,不需配备邮政人员,符合中国人的观念,不需或仅需很少的费用即可试办各种邮政业务”(30)《中华邮政前清宣统三年事务总论(1911)》附《1902年大清邮政发展情况》,北京市邮政管理局文史中心编:《中国邮政事务总论(上)》,第257—258页。。另外,还有村镇信站作为邮政代办点空白区域的空间插值。

作者以往的研究采取泰森多边形(Thiessen Polygon)分析方法,建构出基层邮政服务区和基层邮政半径,发现基层邮政半径可以很好地代表基层市场半径,基层邮政服务区也非常接近基层定期集市服务范围。(31)借用“定期市”研究中的基层市场半径的概念,将农民距离最近邮政网点的距离称之为“基层邮政半径”。见王哲、刘雅媛:《近代中国邮政空间研究——基于多版本邮政舆图的分析》,《中国经济史研究》2019年第2期。也就是说,邮政的最底层机构——邮政代办与所谓的“十里八村”(32)韩茂莉:《十里八村:近代山西乡村社会地理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的核心——“定期市”的空间重合度较高(图5)。本研究团队其他成员使用同样分析方法对1936年的长三角地区进行了测算,结果也印证了这个假设。(33)刘雅媛:《近代长三角邮政空间的演化——兼论长三角基层市场网络》,《中国经济史研究》2020年第2期。尤其考虑到还有大量的村镇信站分布于邮政代办点之间的邮路上,农民寄信和收信所需路程更要减少。由此,一个典型的近代农民寄信或收信行为,要比去“定期市”进行商品交易,所花时间更少,路程更短。

图5 基层邮政网络与“定期市”网络的空间契合

总结来看,就宏观、中观和微观三个尺度,1936年邮政网络已经跟铁路、公路、民船和轮船,以及传统中国社会的运输方式如扁担、牛车、骡马车、独轮车、羊皮筏等紧密结合,同时,跟传统基层市场“定期市”基本耦合,可谓通商处必通邮。(34)从作者目前搜集到的近代邮政照片中可以观察到,邮政运输过程使用了当时存在的几乎所有载具:人力、畜力、风力(水上帆船、陆地风力手推车)和内燃机运输工具,可谓因地制宜,不拘一格。

四、国营邮政与民信局的空间竞争

除了国营邮政,近代中国的时空中还存在几种邮政雏形。第一种为文书馆,具有官方背景,跟海关联系密切,海关内部公文的流转依靠文书馆,但文书馆在某些地区也经营去往内地的邮件寄递业务。比如,海关报告中提到,厦门文书馆日常负责厦门、福州之间的海关公文传递,单程185英里需3天半时间,回程路上也会顺便送民间邮件,仅限于厦门、福州路线之间的地点,收费30文。(35)The Inspector General of Customs,Amoy,Decennial Reports 1882-1891,The Statistical Department of the Inspector General of Customs,1893,p.520.第二种为民信局,或称信局、民局,为民营小资本背景。第三种为侨批,可视为特殊的民局,仅在东南部分地区经营,但存续时间远长于前二者。这三种邮政雏形,与国营邮政均存在空间竞争关系。其中,民信局是近代国营邮政最大的竞争对手,与之进行着焦灼的空间竞争。近代民信局逐渐消亡的过程,即为国营邮政空间拓展的“国进民退”过程。

(一)民信局的规模和空间

学界对民信局的了解远不及邮政,对近代中国民信局的总数目并未有精确的统计,如“几千家”(36)王崇焕:《中国古代交通》,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81页。“3 000家”(37)周臣孚、鹿荫棠编:《邮政法释疑》,人民邮电出版社1990年版,第156页。“当不下万家”(38)徐建国:《近代民信局的空间网络分析》,《中国经济史研究》2008年第3期。,数字均为推测,误差未知。民信局的运营空间,主要集中在大中城市。以往研究对大中城市所设民信局的统计比较完善,如天津信局调查显示,在册信局绝大部分经营的是A城至B城之间的服务,不涉及从A城运送到B城以后的最终投递过程。(39)仇润喜:《天津邮政史料》第1辑,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80—86页。

(二)海关调查所见的民信局运营机制

因为民信局小额资本、分散经营的模式,民信局留存的企业档案极少。民信局系统外的调查多出自两个机构:近代海关(大清海关和中华民国海关)和近代邮政管理机关(大清邮政或中华民国交通部)。上述调查揭示的民信局运营机制,是理解民信局网络空间形成的关键。除了这些零星记载,海关对民信局进行过系统调查,调查任务由各地分关执行,调查报告也公开出版。

在第一份《最近十年各埠海关报告》(China,TheMaritimeCustoms,I.StatisticalSeries:No.6DecennialReports)的正文之前(以下简称“《十年报告》”),附有两份海关总税务司通令(circular),强调了本报告的决策过程、体例和重要性。(40)海关总税务司的《中外贸易统计年刊》和《最近十年各埠海关报告》等出版物(publications)和通令不同,前者是对外售卖的公开出版物,后者是内部流转的行政公文,是泾渭分明的两套文书系统。《十年报告》特地附上通令,可表达海关总税务司对此调查的重视。1882—1891年度《十年报告》所附的总税务司通令为524号(1890年12月9号)和561号(1892年1月15号)。(41)除了在海关《十年报告》中可见,亦可见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关总署办公厅编:《中国近代海关总税务司通令全编·第五卷(1889—1893)》,海关出版社2013年版,第325—327、455页。在524号通令中,总税务司要求在报告中调查26项内容(编号a到z),其中第(s)项内容要求各地海关对当地民信局(native postal agencies或native postal hongs)做调查,写明当地民信局是否存在、如何管理、寄送和接受信件的来源地和目的地等具体问题。此次《十年报告》中,有19个地方海关对本地民信局做了描述,开埠港口未必有民信局存在。如北海、蒙自、龙州等没有,汉口有27家,重庆有16家,九江有14家,芜湖有15家,宁波有15家,温州有9家,福州有8家,厦门有23家。第二份《十年报告》(1892—1901)体例仿前,综合两份海关《十年报告》,民信局基本情况如下。

人员结构:一个典型的信局,一般有1个经理、2—3个簿记员(clerks或book-keepers)、若干跑腿的或称脚夫(runners或couriers)。经理和柜员一般是宁波人,脚夫则一律是本地人。脚夫每日巡行平日熟悉的店铺,接受信件,送回柜台登记、盖信局印戳、油纸打包,统一按照目的地寄送。(42)The Inspector General of Customs,Chefoo,Decennial Reports 1882-1891,p.73;The Inspector General of Customs,Chunking,Decennial Reports 1882-1891,p.116.

业务空间范围:开埠城市的民信局一般不经营本埠去往内地的业务。(43)开埠港口的民信局不经营本埠腹地业务的描述,在多个港口可见,如:The Inspector General of Customs,Chefoo,Decennial Reports 1892-1901,The Statistical Department of the Inspector General of Customs,1904,p.73.港口之间多借用运货之轮船,长江流域沿江而下用民船(如宜昌信划子),溯江而上一律用肩挑走陆路。各地民信局业务中,寄往本港腹地的不占主流,大部分民信局不接受常规路线以外的信件。

费用结构:消费者只在大中城市之间寄信才选用民信局,寄到内地或乡村要价极高,这决定了民信局的运营空间基本特征。民信局的一般信件和小包裹当场付费,信局不给收据,不承担丢失信件包裹的责任。(44)各地信局均有类似描述,似为惯例。但据统计,民信局丢失邮件的情况极少,如宜昌“合昌行”过去15年的4 200船次,只有3艘船因事故丢失邮件,损失率不到千分之一,而在同时期的宜昌至重庆的一般货运航班中,损失率接近10%。(45)民信局长江运输损失率和一般长江货运损失率分别见:The Inspector General of Customs,Ichang,Decennial Reports 1882-1891,p.155;The Inspector General of Customs,Chunking,Decennial Reports 1892-1901,p.170.两相比较,民信局可谓十分安全。因此,以往认为民信局因安全性不高才被国营邮政取代的观点起码在长江流域并不符合事实。民信的平信收费低廉,视距离远近,一般为100文以内,最便宜的不过12文,而跨流域的远距离寄信(如从华北到华南)需200文左右,若深入交通不便的内地,如从福州到贵州或四川,邮费可达600文。(46)The Inspector General of Customs,Foochow,Decennial Reports 1882-1891,p.426;The Inspector General of Customs,Shasi,Decennial Reports 1892-1901,p.246.甚至,厦门本地的信局,对个别要求专门寄厦门腹地的邮件,3天路程需2 000文,6天路程需6 000文。(47)The Inspector General of Customs,Amoy,Decennial Reports 1882-1891,p.520.

盈利能力方面:宜昌民信局的资产为5 000—6 000两,支出大头为脚费,年度核算仅能收支平衡,难称盈利。(48)The Inspector General of Customs,Ichang,Decennial Reports 1882-1891,p.155.烟台民信局月收入仅85两,支出却近80两。(49)The Inspector General of Customs,Chefoo,Decennial Reports 1882-1891,p.73.但也有例外,重庆民信局有白银汇兑业务,重庆至上海间汇兑1 000海关两收费1 600文,汉口沙市间1 000文。这项业务获利颇丰,一年总计可汇兑惊人的300万海关两的白银。(50)The Inspector General of Customs,Chunking,Decennial Reports 1882-1891,p.117.由此可见,仅依靠信件和小包裹的民信局利润微薄,除非像极个别的重庆能兼营银行业务,才有可能获取丰厚利润。

(三)国营邮政调查所见的民信局运营机制

邮政调查方面,中华民国交通部邮政总局亦进行了多个区域调查,结论比较接近。综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所藏的多份调查资料可知:

第一,民信局有两种业务方式为内地业务(inland)(51)所谓的内地业务(inland),可理解为城市(流域)腹地的乡村或更低级别城镇,距离较近而不必借助轮船、火车实行跨流域的交通。和外埠业务(out-port)。内地业务中,寄信通过走私方式(民船或人力)。第二,大部分的民信局邮件来自商人,尤其是本地银号(native bank)、制衣店和杂货店。具体而言,民信局经营策略是:(1)派脚夫每天沿若干固定路线巡行,甚至会等着寄信人把信写完再拿走,节省了寄信人时间。(2)接受任何一种信件,不考虑重量、厚度和形状。非常规的笨重货物(cumbersome goods)也被接受,民信局私下交给船员转运,费用比通过邮局便宜。(3)寄信和收信,都会记录名字、地址、内含物品,记录在案可追溯。(4)平信丢失,邮政局不承担任何责任,挂号信丢失,邮政一律仅赔付10银元。而民信局则可声明本信价值,当信中包含支票或汇票,顾客表明价值后一旦丢失,民局会赔付所有价值。甚至在追踪信件过程中的花费,如电报费用也由民局承担。(52)具体参见:《福建邮区各民信局呈请批准添设国内外分号批信局》,《邮政总局全宗》,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137(1)-2563;《邮政总局视察员调查江浙两省民信局状况报告书》,《邮政总局全宗》,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137(1)-2567;《福建等各地邮政管理局填送所辖民信局调查表》,《邮政总局全宗》,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137(1)-2570;《邮政总局有关各民信局挂号、领照情形及查货走私和信件的指令》,《邮政总局全宗》,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137(1)-5413。

综上而言,借助海关调查和邮政总局调查,基本厘清了民信局的运营细节:民信局的资本规模极小,风险承担能力极低,民信局网络局限在少数大城市(甚至开埠城市都未必有)。如果无法承揽到白银汇兑业务,民信局仅能勉强维持。民信局攫取了利益链条上最为丰厚的那一部分——开埠城市间和大中城市间的业务,对于内地业务的开展则没有足够的资本和风险承担能力。民信局所出现的这种无法扩大经营规模和经营空间的问题,也是近代所有民营资本(民族资本)在国内资本市场(国债、股票、企业债券)没有建立、融资极度困难的情况下所面临的共同难题。可以断言,近代几千家不同的民信局之间,不存在自下而上、合纵连横而建立一个全国统一民信局网络空间的可能性。

五、最后一块拼图:国营邮政与侨批的空间竞争

侨批业1949年前称为批馆、民信局、批信局、批局等。1949年后政府对该行业进行管理与改造,改称“侨汇业”,但泉州民间方言仍习惯称“侨批业”。(53)李良溪主编,泉州分行行史编委会编:《泉州侨批业史料》,厦门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ii页。可见,侨批本质是一种特殊的区域性民信局。(54)侨批比狭义上的民信局存续时间要长得多,一直到20世纪末仍发挥作用。因其基于血缘和族群的强大的生命力,侨批是国营邮政在“国进民退”过程中遇到的最有生命力、最强硬的竞争对手,可称之为全国邮政空间的最后一块拼图。

(一)侨批业的空间规模

20世纪30年代,国营邮政已经在全国范围内取得了较大优势。“至民国廿二年,邮政总局以邮政发展已相当普通,公众寄信不论城乡均已甚为便利,且资费低廉划一,民信局实已形同赘疣。经呈奉交通部指令,所有民信局应即严令限至廿三年底逐渐停止营业”(55)仇润喜:《天津邮政史料》第1辑,第104页。。邮政当局认为,数十年历史之民信局逐渐被淘汰,邮政权力即将归于一统。但其实,在福建南部、广东北部、海南北部等侨民家属聚居之地,侨批业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侨汇作为为数不多可弥补近代国家财政巨额出超的项目,受到了大量学者的关注,因此侨批研究比一般民信研究要深入得多。侨批研究从台湾银行1914年完成的系统调查《侨汇流通之研究》开始,涌现了一大批优秀的专著、论文和调查报告。杨建成、陈训先、杜桂芳、陈春声、戴一峰、陈丽园、焦建华等学者带领侨批研究逐渐深入,在侨批制度、东南亚网络、本地网络、侨批与银行关系、国际结算制度、侨批地理分布等方面,已经有了精深研究。(56)杨建成主编:《侨汇流通之研究》,中华学术院南洋研究所1984年版;陈训先:《论侨批的起源》,《华侨华人历史研究》1996年第3期;杜桂芳:《潮汕侨批》,花城出版社1999年版;陈春声:《近代华侨汇款与侨批业的经营——以潮汕地区的研究为中心》,《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0年第4期;戴一峰:《网络化企业与嵌入性:近代侨批局的制度建构(1850s—1940s)》,《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3年第1期;陈丽园:《潮汕侨批网络与国家控制(1927—1949)》,《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年增刊;戴一峰:《传统与现代:近代中国企业制度变迁的再思考——以侨批局与银行关系为中心》,《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4年第1期;焦建华:《近百年来中国侨批业研究综述》,《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6年第2期;陈丽园:《侨批公会的建立与跨国侨批网络的制度化(1911—1937)——以潮汕为例的研究》,《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2年第2期;胡少东、孙越、张娜:《近代潮汕侨批网络构建与特征的量化分析——以1936年侨批局登记详情表为证据》,《中国经济史研究》2017年第5期;谢湜、欧阳琳浩:《民国时期汕头城市商业地理的初步分析——以侨批业为中心》,《近代史研究》2019年第3期。

近些年,侨批史料大量整理出版(57)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编:《潮汕侨批集成》第1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编:《潮汕侨批集成》第2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编:《潮汕侨批集成》第3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闽南侨批大全编委会编:《闽南侨批大全》第1辑,福建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闽南侨批大全编委会编:《闽南侨批大全》第2辑,福建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编:《潮汕侨批集成》第4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侨批文献数字化的工作也卓有成效,比如汕头市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与中山大学历史人类学研究中心共同研发“潮汕侨批文献查询统计系统”,录入侨批件数近3万(58)潮汕侨批文献查询统计系统,https://qiaopisjk.sysu.edu.cn/。,汕头大学图书馆建设的“侨批数据库”拥有近7万条数据(59)侨批数据库,http://app.lib.stu.edu.cn/qiaopi/index.aspx。。以往对侨批网点的研究集中于某些侨批城市节点(60)谢湜、欧阳琳浩:《民国时期汕头城市商业地理的初步分析——以侨批业为中心》,《近代史研究》2019年第3期。,对侨批目的地和接受者(侨眷、收信款人)的空间分布研究较少,仅有具体个案分析,如粤东客家山村等(61)肖文评:《粤东客家山村的水客、侨批与侨乡社会——以民国时期大埔县百侯村为个案》,《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4期。。但陈春声认为,近千家批信局所构成的多重迭合的营运网络,覆盖了潮汕地区的每一个乡村。(62)陈春声:《近代华侨汇款与侨批业的经营——以潮汕地区的研究为中心》,《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0年第4期。下面通过潮汕地区的个案研究,分析邮政和侨批二者空间上的竞争态势。

(二)邮政与侨批的空间竞争:潮汕地区的微观分析

本文利用前述两个公开在线数据库“潮汕侨批文献查询统计系统”和“侨批数据库”,随机选取了1949年前的1万余条数据(63)上述两个数据库均为查询访问方式,因此无法遍历数据库,所以本文随机选取了1万余条侨批数据作为样本。,这些数据均录入了寄批国、寄批地、收批县、收批镇、收批村等属性。利用机器学习方法(Machine Learning)将其中7 771条数据的收批地匹配到1949年以前地名的“村”或“乡镇”。(64)1911年治所图层的地名数据库,中国历史地理信息系统(CHGIS),http://yugong.fudan.edu.cn/views/chgis_download.php?list=Y&tpid=760。具体来说,匹配到“村”2 058件,共计25个“村”,匹配到“镇”7 442件,共计21个“镇”。因有大量侨批可同时匹配到“村”和“镇”,一律按照匹配到“村”处理,共计7 771个。

这7 771个侨批的收批地集中在不足40个左右的点(村)上面,广泛地分布在广东琼州(今海南岛)到潮汕若干府级政区。潮汕地区最多,但定位也不过20余点。无论是从绝对数量还是某一特殊区域的密度分布看,随机选取的侨批的广度和深度,均似乎不及1936年的邮政网络(图6)。

图6 基于两个公开数据库的部分侨批分布资料来源:汕头大学图书馆“侨批数据库”和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与中山大学历史人类学研究中心的“潮汕侨批文献查询统计系统”;邮政数据源与前文地图类似。

图6显示的国营邮政与侨批的空间分布对比可以说明两个问题。第一,历经清朝邮政和中华民国邮政近40余年的发展历程,国营邮政确实有了极大空间拓展,即使在民信势力最为牢固、民间基础最好的地区,邮政亦能占据可观的空间,在此区域市场的“下沉”深度颇为可观。第二,出现图6这样的空间格局,尤其是侨批分布未能符合以往学界的研究结果,很大可能源自侨批文献收集过程的有偏采样(sampling bias)。具体分析上述两个数据源“潮汕侨批文献查询统计系统”和“侨批数据库”,其侨批的来源或来自民间收藏家,或来自于图书馆、档案馆的征集,均为若干机构或个人收集(这是所有民间文献所面临的共同难题),与邮政舆图自上而下的普查有本质区别。上述两个数据库,其建设者均进行了艰苦而卓有成效的收集和标准化处理,提取了标准化属性,毫无疑问为学术界提供了极好的基础性工作。但面对存续百年以上的侨批业所寄递的海量侨批,如何对其科学地采样以获取整个行业的空间分布概貌,确实给侨批研究者提出了难度不低的挑战。

根据近代侨批业从业者的回忆和多年研究者的共识,侨批的空间分布较之图6应该要广泛地多,深入地多。如果未来可以获取更多的数据,则有希望得到分辨率更高的学术结论。但无论如何解释图6的结果,均需承认,即使是在侨批占据历史优势的地区,国营邮政也显示了颇强的存在感,有效推进了“国进民退”的过程,基本完成了全国邮政空间的最后一块拼图。

六、近代中国邮政空间“国进民退”的原因

国营邮政蚕食了民信局的生存空间,尤其是在长江以北呈现压倒性优势,甚至连海外汇款这个民信局的传统强势经营项目也在山东省被邮政抢先。但在一些特殊区域,民信存续较久发展稳定,其原因复杂。而本文所讨论的侨批亦为特例,其至少运营到了20世纪80年代,甚至更晚。

(一)国营邮政的经营策略

邮政的快速扩展是否受益于以往研究必然谈及的官方背景?答案是显然的。邮政依靠国营背景,制定了有利于自己的国家政策。同时,邮政也获得地方政府支持,如广东邮政曾以市场最低价之一半获取了当地某处地皮,营建邮局馆所。(65)《中华民国八年邮政事务总论(1919)》,《中国邮政事务总论(上)》,第555页。甚至,邮政还得到了英美炮舰的支持,免费为其运输长江上游某些凶险河段的总包。这些便宜之处,如果抛弃官方身份,是绝无可能获得的。

但是,国营邮政也非仅依靠其官方背景就自然而然地取代了民信局的。初创期间,邮政当局“决定以办一较民局更善、更速,资费较廉之邮便,供给公众,以冀公众将向来赞助民局之心移而拥护邮政”(66)《中华民国十年邮政事务总论(1921)》,《中国邮政事务总论(上)》,第662—663页。。这样的理念,表明了邮政期望在用户体验上想与民信竞争的雄心。本文认为,国营邮政经营方式的创新,如“城邑信柜”、昼夜兼程之“快信”等邮政空间压缩方式,以及各级中华民国邮政官员尤其是基层邮差的艰苦卓绝工作精神,是邮政发展的最主要因素,下面将具体分析。

第一,“城邑信柜”本质是在城市内部设置信筒,定时开启,最高可达每天8次。信柜高频率的开柜和派信,使得同城之间的商务、民间交流得到了极大促进,深夜投到信柜,明日一早即可到达收信人手里,这样的服务是民信无论如何也无法达到的,得到了商务人士、富裕阶层和文化名流的青睐。“城邑信柜”本质上是对城市内部邮政空间的压缩。

第二,“快信”乃城市之间昼夜兼程的快速传递。这种方式给了消费者尤其是商人和官员以极好的体验。如有记载:“北省因有昼夜兼程之邮递,民局不能与争,揆其情形已有渐次歇业之势。”(67)《大清邮政光绪三十年事务通报总论(1907)》,《中国邮政事务总论(上)》,第99页。到了1910年,寄上海快信寄到之时几与电报同一速度,而其费极廉,这样的速度是民信局根本无法比拟的。“快信”本质上是对城市之间空间的压缩。从《申报》刊载的广告可知,上海的商铺、百货公司利用邮局包裹业务贩卖重量轻但价格贵的商品,凡能读到《申报》之人即可成为其潜在的买家。(68)邮政包裹业务里,比较常见的贵重物品如有绸缎、绣货、皮货、珠玉等,还有书籍、药材、药丸、衣服、靴鞋、食物等。甚至,有可观数目的商铺广告提醒买家提防民信局而最好选择国营邮政。有卖家提醒市场上有“影射”其正品燕窝,串通信局售卖假燕窝者。(69)《仕商公鉴 留心假冒》,《申报》(上海)1899年1月9日,第7版。有信局寄带“宝丹”被当场查出冒牌者。(70)《救济世人文武痴癫再申明》,《申报》(上海)1899年1月18日,第5版。也有商家声明“各省购药请由邮政局,既免假冒,往返又速”(71)《上海白渡桥北上仁智里十三弄括打药房声明》,《申报》(上海)1899年12月20日,第4版。。也有商家深受民信不可靠之弊,无奈自己列出可靠信局者,“如交信局寄带,请看本堂登出清单,方免假冒,至嘱切切,信力自给”(72)《竟有神出鬼没之功》,《申报》(上海)1899年10月15日,第4 版。。更为露骨的如“远方寄购请交邮政局,速而且妥,包无假冒之弊,信局则不可靠。慎之切切”(73)《居然不痴》,《申报》(上海)1901年9月6日,第4 版。。显然,早在初创期,国营邮政就已经普遍获取了社会上的商家和中高端消费者的信任。

第三,邮政担当了国家形象,承载了国家责任,开拓至贫瘠苦寒之地。如在厦门附近的漳、汀一路,计长640里,有巨石、丛林,山虎、野兽时常出没,而邮差行走一次仅需66点钟,从前未设昼夜投递之时,或需五星期之久。(74)《大清邮政光绪三十年事务通报总论(1907)》,《中国邮政事务总论(上)》,第96页。如在长江上游重庆附近的天险地段,历朝历代均视为畏途。“有时不借生命(上年夏间溺毙六名),以驶于谲变之长江峡滩等处”(75)《大清邮政光绪三十年事务通报总论(1908)》,《中国邮政事务总论(上)》,第127页。。邮政人员对本职工作极为珍视(有收入较高的原因),视畏途为平地,基层邮差在战争交战区竟然也可穿梭自如,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当军队交锋之际,出入火线,奋不顾身”,“计是年一年之中,邮差被土匪袭击者87起,因而毙命者7人,受重伤者26人,此外邮差有撄山瘴而毙者,有穿行山中瀑流溺毙者,有路经高山隘口冻毙雪中者,死亡之数,又复与前相埒”(76)《中华民国十三年邮政事务总论(1924)》,《中国邮政事务总论(中)》,第1002、1040页。。据不完全统计,邮政全局1925年有14名邮差在投递运输过程中英勇牺牲,1926年有22名邮差殉职。很难想象,缺乏组织的民信局会承担如此高的代价去投递信件。另外,更为极端的例子是1924年圣诞节前夕有京津之间的邮差运输360袋国外邮件,途遇大雪阻隔,最终汽车、小车、雪车、骡车、火车轮换并用才使邮件于圣诞节早晨及时投递。(77)《中华民国十三年邮政事务总论(1924)》,《中国邮政事务总论(中)》,第1079页。邮局内部,这样恪尽职守的事情不胜枚举。

第四,邮政并不将盈利作为本机构的第一目标。对于暂时无法盈利的地区,民信局是没有意愿开发的,但是邮政仍旧忍受赔本,艰难开拓。如“冬季来往沙市、常德以邮船运送包裹之办法,亦有成效可观。其五百里之行程,至多则需六日。该界之住户,大抵多系农家少识字之人,是以入款不佳,亏累较巨”(78)《大清邮政光绪三十年事务通报总论(1909)》,《中国邮政事务总论(上)》,第153页。。邮政有民信局所不具有之长期规划,即使是那些无利可图的邮政区域和路线,邮政也列入计划准备开拓。

邮政初创期间,民信“视邮政为幼稚之机关”(79)《中华民国十年邮政事务总论(1921)》,《中国邮政事务总论(上)》,第662—663页。,民信当时形势大好,人员富有经验,价格也较邮政更为低廉,甚至邮政当局也认为民信为民服务多年,甚为得力。经过几十年的竞争,国营邮政总体上胜出了。但这一胜利,既非自然而然,亦非手到擒来,这一结果不止超出民信局的想象,甚至连最乐观的邮政官员在初创时期怕都未能想到。

(二)邮政的谨慎:亲近政府远离政治

邮政自我定位为“不涉党争,而为全国谋利之机关”(80)《中华民国七年邮政事务总论(1918)》,《中国邮政事务总论(上)》,第495页。。以此为目标,邮政可谓“处心积虑”。纵观历年的邮政事务总论可见其深谙中央及地方时事,常有对国内情势极精到之概括,涵盖政治军事、金融银钱、天气水位、瘟疫、盗匪治安、乡情民心等,但唯独有一个禁区就是绝不评论政治事件。历年邮局事务总论,有详有略,体例多变,但未见臧否人物、妄论国事、批评政党的情况出现。一个极端的例子是1926年西安被吴佩孚系军阀刘镇华率“镇嵩军”围城六个月,城内出现饿毙3万民众的人间惨剧,连在西安邮区服务长达30年的邮务长也不幸离世。而当年的邮政事务总论陕西部分也只谨慎地称刘镇华部为“围城之军队”,未有一字谴责,邮政尽量维持中立的态度淋漓尽显。笔者将这种态度总结为“亲近政府,远离政治”。亲近政府,是为了获得中央和地方实权人士的照顾,可在铁路运输、房舍土地划拨、军队保护邮差等方面获取足够的支持;而远离政治,则可尽量在军阀混战、波诡云谲之时代免受“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影响。这也是中华民国初期国营邮政不顾舆论强烈谴责,为规避政治风险在邮票上加印“临时中立”字样的原因。

(三)“国进民退”:一种商业上的必然

客观评价近代中国邮政网络发展过程中的“国进民退”,会发现这是一种商业上的必然。

第一,从非空间的角度。近代国营邮政比民信局更像民信局,它以民信局的方式击败了民信局。国营邮政学习了民信局的经营策略并发扬光大,比民信局更会揣摩民众之心理,采取了诸多更贴近民众需求的创新经营方式,这是邮政赢得竞争的最主要原因。国营邮政在本领域最终赢得竞争的所谓“国进民退”的特点,出现在近代的钢铁、电、煤、水泥、烧碱、硫酸等大部分工业门类。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是后发国家的自救举动,更是对旧秩序的冲击,否则无法在“国内顽固势力和外来列强势力的夹击中兴办并取得成功”(81)朱荫贵:《如何评价近代中国国家资本企业》,《学术月刊》2006年第8期。。

第二,从空间的角度。在前期民信局的基础之上,国营邮政经过数十年的努力,依靠国家政策扶持和本身的谨慎经营,在全国范围内几乎可以说达到了通商处必通邮。北方地区,国营邮政以压倒性的优势,占据了几乎全部空间。北方邮政虽早期依赖于铁路拓展空间,但到20世纪30年代,通过邮政代办和乡村邮站的方式几乎遍及每个村落。邮政网络已经与历史形成的农村基层市场“定期市”网络完成了耦合。南方地区,国营邮政占据大部分地理空间,在某些特殊地区与民信局(侨批)激烈角力,空间上对民信局已经呈现合围之势。国营邮政对近代中国物流—信息流网络空间(尤其是内陆地区和偏远地区)的拓展,起到了极大推动作用。而本质上,这种信息空间拓展就意味着“市场规模扩大”(82)[美] 道格拉斯·诺斯著,厉以平译:《经济史上的结构和变革》,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90页。。

总结来看,邮政空间,即邮政点设置和邮路经过所产生的物质—信息可达空间,这种空间带来的可达性(accessibility)无疑是近代化的重要原因之一。信息流动催生了人之移动、商业萌发,甚至革命星火,这点无需赘言。邮政空间在外观上,在可视化结果上很大程度与城镇或河流的空间分布呈现空间上的不统一,甚至也会跟近代中国人口分布不统一(假使能获得同样分辨率的近代中国人口数据的话)。这样的不统一是正常的,其中最大的扰动因素即区域的人均收入水平、人均识字率等近代化指标。邮政空间的本质是社会经济发展的地理景观(landscape),是一个界定所谓“核心”与“边缘”的良好代理指标,也是一个极佳的近代化发展水平的外在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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