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地图集》主编谭其骧先生的品质

2021-07-15 12:06侯甬坚
历史地理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葛剑雄顾颉刚绘图

侯甬坚

(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历史环境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院,陕西西安 710119)

1954年秋,毛泽东主席在中南海怀仁堂出席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会间与吴晗谈到应组织人把《资治通鉴》整理一个标点本出来,还谈到应该有一部历史地图放在手边,作读《资治通鉴》时查阅历史地名之用。会后吴晗找到范文澜、尹达等商议,地图从改绘清人杨守敬《历代舆地图》做起,请复旦大学谭其骧来北京主持这一工作,并制定了初步的计划。吴晗写信向毛泽东汇报,毛泽东给吴晗写了回信,表示同意他的计划。得到毛泽东的指示后,吴晗立即邀集中国科学院第一历史研究所、第二历史研究所、北京大学、国家出版总局、高等教育部、地图出版社等单位的负责人和专家商议,于当年11月2日成立了“标点《资治通鉴》及改编‘杨图’委员会”,后一项工作,经吴晗推荐,委员会一致同意请谭其骧进京主持,责成高等教育部向复旦大学借调,时间暂定一年。(1)葛剑雄:《悠悠长水:谭其骧传》,《葛剑雄文集》第3册,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07—208、213—214页。

谭其骧先生其时在复旦大学,得到陈望道校长的通知后,既感兴奋又觉突然,考虑到赴京工作后的时间安排及资料提供,相当操心。(2)葛剑雄:《悠悠长水:谭其骧传》,《葛剑雄文集》第3册,第214—215页。1955年2月11日(乙未年正月十九,周五),谭其骧启程去北京,次日到达,这预示着绘图工作将要开始。谭先生时年44岁,有子女四人(二男二女),自己一出差,孩子就全由夫人照看。

据谭先生《京华日记》,2月17日(周四),在“科学院,开标点《通鉴》改绘杨图会,我所提的意见未经仔细讨论,一切需俟实际工作中决定矣”(3)谭其骧著,葛剑雄编:《谭其骧日记·京华日记》,文汇出版社1998年版,第24页。。到北京六天后的第一次会议上,谭先生就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但会上并没有进行深入讨论。谭先生很快明白了其中的情形——“一切需俟实际工作中决定”,这预示着该项工作将会进入一个摇摆不定,或是遥遥无期的茫然状态之中。日记3月7日有载,“开始撰杨图各朝年代说明”(4)谭其骧著,葛剑雄编:《谭其骧日记·京华日记》,第26页。,说明谭先生彼时已开始做实际工作了。

复旦大学葛剑雄教授所著《悠悠长水:谭其骧传》,以两章的篇幅,即“编绘《中国历史地图集》”之上下,详细叙述了传主谭先生在其中的亲身经历。阅读下来,留给笔者最深印象的往事有三件。

(一)谭其骧先生为在京绘图事不得不袒露心扉(1956年3月18日信函)

上述1955年2月12日,谭先生只身到达北京,先住地图出版社,4月迁至科学院历史二所宿舍,每天在京忙于改绘图工作及各项事务,此次在京一直住到1956年8月18日,为时一年有半。回上海近两个月,10月12日又返回北京。

其实,到1956年2月,暂定一年的借调时间就到了。当时,复旦大学和家里都要谭先生回到上海,而科学院方面因改绘图工作紧急则希望挽留住谭先生,在北京继续作图。属于公家之间的交涉都做了,“杨图”委员会还希望谭先生给学校写封信,表达一下自己的想法。据谭先生日记,3月21日,委员会“决定由余去函复旦洽商”;3月22日,“起草致学校信函”;3月30日,“今日自早至晚,竟日作致复旦谈返校问题书。夜十二时始成”(5)谭其骧著,葛剑雄编:《谭其骧日记·京华日记》,第76—77页。。这封信落款为3月18日,葛剑雄解释这应该是谭其骧开始写信的时间,此解释相当合理。(6)故此,这封信可以称之为“1956年3月18日谭其骧信函”。在1997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悠悠长水·谭其骧前传》第254—255页处尚无这封信的内容,至2014年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悠悠长水:谭其骧传》(修订版)第222—224页,作者葛剑雄先生已插入了这封信的全文。谭先生在信函中首先强调了“现在的问题只是如何把这项必须完成亟待完成的绘图工作继续下去”(7)葛剑雄:《悠悠长水:谭其骧传》,《葛剑雄文集》第3册,第222页。,然后分述此项工作在京沪两地展开情形之不同(表1)。

表1 1956年谭其骧分述京沪两地绘图的情形差异

事实上,在上海复旦校园工作的一个相当要紧的理由,就是可以照顾家庭,可是在这封信里谭先生只字未提。为了继续在北京作图,他还不惜翻出旧账,讲述1951年出版总署约自己编绘中国历代疆域图的事情,当时学校“没有同意,结果顾了教学顾不了绘图,拖了一年多所成无几,完工遥遥无期,被迫停止”。信的末了,他说到此次绘图的价值和责任,在于“比较详细的历史地图的出版实为多年来学术界所迫切需求,如果再过三两年还搞不出来,岂特主持此项工作的几位同志无法向上交账,恐怕也很难得到学术界大众的谅解”(8)葛剑雄:《悠悠长水:谭其骧传》,《葛剑雄文集》第3册,第224页。。就是这样,一封号称极为“难写”书信(内容如上),让谭先生采用实事求是的方式完成了,在展现其工作责任感的同时,他也向学校等方面诉说了自己的学术追求和理想。

(二)谭先生不以主编,而是以一名工作人员的身份参加绘图工作

到了1957年年初,在北京编图又进行了一年后,鉴于编绘地图工作量浩大,旷日持久,加上复旦大学和家里的再次催促,1月12日,谭先生终于离开北京,于次日回到上海。在复旦大学的支持下,为全力推进绘图工作,1959年在历史系成立历史地理研究室。可是,20世纪50—60年代的政治运动接二连三,谭先生在校园里一一经历,很难安心定神地从事自己心仪的绘图工作。当时校园停课,人人参加运动,绘图工作一度中止。1969年5月,上海市革命委员会有鉴于绘图工作是毛主席交办的事项,曾安排把这一工作恢复起来,但强调:“现在不是主编负责制,而是民主集中制,但该看的也要看。”(这是对谭先生来说的)(9)葛剑雄:《悠悠长水:谭其骧传》,《葛剑雄文集》第3册,第389页。谭先生的工作情形,可参见1969年的两则日记:

6月21日 ……下午全室大会,讨论以后工作,开展大批判,批谭过去一套,讨论编例应与大批判结合,有纯业务倾向。下星期六批判清图体例及目前在工作中谭的表现,旧明图编例留下供大家参考,做批判用。至五点。(10)谭其骧著,葛剑雄编:《谭其骧日记·京华日记》,第186页。

12月12日 早天天读集中批余前日发言,改造不自觉,以“忘记了”为翘尾巴,谈及重复劳动、改变计划为挑衅,不是执行反动科研路线,而是初则独霸,继则拒绝青年参加,引诱青年走白专道路,排挤青年,拉牛鬼蛇神,最后怠工,又批“不重视”。(11)谭其骧著,葛剑雄编:《谭其骧日记·京华日记》,第200页。

一方面,“文革”期间谭先生为各种政治活动所累,对于逼近自己的运动已噤若寒蝉;另一方面,绘图工作已进行十多年,虽然为运动所冲击,但在谭先生的日常工作生活里,却是无法放下。他借一个机会谈到自己:“这些年我也够辛苦的了,可以说是复旦所有教授中最辛苦的一个,有时星期天也不休息,每天三班时间都泡在这上面。我希望将来还能继续让我画,能够搞出一个结果来。”(12)葛剑雄:《悠悠长水:谭其骧传》,《葛剑雄文集》第3册,第385页。他还说:“今后如果让我继续画历史地图的话,最好有人帮助出主意、定方针,让我在下面干些具体工作。”(13)葛剑雄:《悠悠长水:谭其骧传》,《葛剑雄文集》第3册,第386页。因为历次运动动辄让谭先生自我检查、写材料、受审查、接受批判,他已经非常害怕了,复旦的工宣队也批判他“怕”字当头的想法,却不知道这“业务挂帅”与“政治挂帅”是无法统一协调到一起的。此时的谭先生已经不做主编了,别人对他也就少了许多尊重。但所谓“该看的也要看”,是说绘图到最后还是需要谭先生把关,“并希望他如果认为自己意见是正确的,应该坚持”,对此谭先生表示“心里却是很怕”,因为指出别人的错,别人就会不开心,说不定还会引起其他风波。这一时期,谭先生采用自己习惯的方式,两次抓住《文汇报》记者采访的机会,谈出自己的想法和处境,留下笔录,不能不说是对这段历史负责任的做法。

在1973年1月10日的一次协作会议上,谭其骧先生还谈道:“这次会议的目的主要是讨论决定我们下一阶段的战略战术,以求达到最后的胜利,达到正式出版的水平,出版后要能让毛主席老人家看了满意。”(14)葛剑雄:《悠悠长水:谭其骧传》,《葛剑雄文集》第3册,第418页。这是谭先生当时的心情流露,即使在极为困难的境遇中,他仍能够忍辱负重,凡事总是以工作为重,为工作着想,见解又最具水平,所以,作图的实际工作中还是不可能离开他的。

(三)1986年,谭先生为台湾和南海的画法坚持主编立场

在1974年《中国历史地图集》内部发行本问世、1982年《中国历史地图集》公开本前几册发行后,第七、八册的修改过程中,有关台湾岛和南海的画法曾出现不同的意见,甚至产生激烈的争论。因为兹事体大,谭其骧先生写了材料,准备向中央汇报。这是一个令人心焦如焚的时刻:

……有人问他:“要是中央不明确表态怎么办?”他说:“那我只有在第八册的后记中写明,此图集所有的点、线都有史料根据,唯有第七、第八册中台湾和南海的画法是根据某部门的指示。”“如果办不到,最低限度也要在第七、第八册上取消谭其骧的主编字样。”他表示,主编可以不当,图可以不出,但历史事实不能歪曲。(15)葛剑雄:《悠悠长水:谭其骧传》,《葛剑雄文集》第3册,第469页。

谭其骧表示: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号召解放思想,拨乱反正,实事求是,修改方案就是要讲历史事实,讲实事求是。(16)葛剑雄:《悠悠长水:谭其骧传》,《葛剑雄文集》第3册,第470页。实际上,这符合改革开放初期制定的修改内部本的工作原则,当时所定第一条修改原则就是:“这次修改工作,一定要根据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实事求是,严格按照历史事实。”(17)葛剑雄:《悠悠长水:谭其骧传》,《葛剑雄文集》第3册,第447页。可见,当时谭先生坚持自己想法的底气,是来源于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精神,来源于中国改革开放宏伟事业的时代潮流。

另外,谭先生善于坚持自己想法的底气,是来自长期从事历史学研究中形成的自我认知。从《谭其骧年谱》得知,高中之后,谭先生先后就读于上海大学社会学系、国立暨南大学中文系(校址在上海真如)。1928年,暨南大学秋季开学,谭先生即转入外文系,两周后转入历史社会学系,主修历史学,兼修社会学。此时的谭先生,经过一年的学习,感觉自己的形象思维能力有限,却长于逻辑推理,判断自己搞文学创作未必会有成绩,研究历史倒相当合适。(18)葛剑雄:《悠悠长水:谭其骧传》,《葛剑雄文集》第3册,第18、605页。这就是谭先生学习史学、练习考据学、阅读古籍的开端。

1930年秋,谭其骧进入燕京大学历史系,做了顾颉刚先生的研究生。次年秋季开学,顾先生讲授“尚书研究”课程,讲义里主张《尚书·尧典》所记虞舜时的“肇十有二州”,是袭自汉武帝时的制度。谭其骧觉得应该是东汉的制度,在向顾先生口头表达以后,“先生当即要我把看法写成文字”。谭先生后来说:“我本来只想口头说说算了,由于他提出了这一要求,迫使我不得不又查阅了《汉书》《后汉书》《晋书》等书的有关篇章。结果益发增强了对自己看法的信心。就把这些看法写成一封信交给了顾先生。”(19)谭其骧:《关于汉武帝的十三州问题讨论书后》,《复旦学报》1980年第3期。这就是顾、谭师生讨论两汉州制问题的开始,随后的进展如下。

第一封信及其回应:1931年10月2日(星期五)晚,谭其骧书写,称作“甲、谭其骧与顾颉刚书”。当日,顾颉刚日记:“修改所草《尧典》讲义。抄其骧来书二千余言。”“草《答其骧论汉武帝十三州书》,得千八百言,不惬意。”次日(3号),又记“重草《答谭其骧君书》,得四千五百言,毕,甚快。(久不作论学之文矣,今日奋笔而下,几有脑充血之感。)”

第二封信及其回应:1931年10月9日(星期五),谭其骧书写,称作“乙、谭其骧再与顾颉刚书”。当日,顾颉刚日记“看其骧来信。……其骧熟于史事,予自顾不如。这次争论,汉武十三部问题,予当屈服矣”。10月24日(星期六),顾颉刚日记:“作《再答谭其骧书》,论汉代十三州事,得三千言,毕。”(20)以上叙述,参见顾颉刚、谭其骧:《讨论两汉州制致顾颉刚先生书》,谭其骧:《长水集(上)》,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43页;谭其骧:《关于汉武帝的十三州问题讨论书后》,《复旦学报》1980年第3期;还收录于《顾颉刚日记》第2卷,《顾颉刚全集》第45册,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569—575页。

当年年底,谭其骧通过答辩毕业,被推荐至国立北平图书馆任馆员,负责编馆藏方志目录,并开始在有关刊物上发表论文。1934年秋季,顾先生准备赴苏州奔丧时,特意作一信函,为燕京大学、北京大学听课的学生推荐谭其骧先生。函曰:“本年续开之‘中国古代地理沿革史’一课,已请谭季龙先生代理。谭先生为专研沿革地理之学者,刚所久钦。其所述作,精严简当,谅诸同学在《禹贡半月刊》及《史学年报》《燕京学报》上已经读得,有此同感。”(21)顾颉刚:《致两校选课同学(1934年9月25日)》,《顾颉刚书信集》第3卷,《顾颉刚全集》第41册,第20页。言辞之间,得见顾先生对于谭其骧先生的器重。

时隔近50年之后,谭先生还说出了当年那次讨论对于自己从事学术研究的意义:

通过这场讨论,使我这个青年对历史地理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又提高了我做研究工作的能力。这对于我后来能够在大学里当一名还算称职的教师,在学术上多少能够取得一些成就,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22)顾颉刚、谭其骧:《讨论两汉州制致顾颉刚先生书》,谭其骧:《长水集(上)》,第22—43页。

这一种能力,实际上是受谭先生习用沿革地理考据学思维长期熏陶的结果。因为欲对史实做出准确或正确的梳理及判断,就必须寻找、考订和尊重真实可靠的史实,坚持住这一点,不仅可以了解历史的真相,而且还可以做出对于历史问题的通解。1947年,谭先生有机会在《浙大校刊》上发表《近代杭州的学风》一文,更将实事求是的根源做了一番通透敞亮的解说:

求是即求真,要求是求真,必先明辨是非真假,要明辨是非真假,关键首在能虚衷体察,弃绝成见,才能舍各宗各派之非之假,集各宗各派之是之真。

学术的趋向可变,求是精神不可变。(23)谭其骧:《近代杭州的学风》,《国立浙江大学校刊》1947年复刊第149、150期,第6—8页。收入葛剑雄编:《谭其骧全集》第2集,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584—590页。

1997年,“《往事与沉思》传记丛书”之《悠悠长水·谭其骧前传》出版,作者葛剑雄先生特意将上述话语置放在作者肖像后一页上(出版社还按此做成书签赠与购书人),使这段话得到了更为广泛的流传。

回想1951年,新中国出版总署邀约谭其骧先生编绘《中国历代疆域图》,因学校教学诸事缠身而未能做下去,值1954年谭先生又获得了前往北京出任中国历史地图主编之请,葛剑雄先生誉此为“一个千年难逢的时机”(24)葛剑雄:《悠悠长水:谭其骧传》,《葛剑雄文集》第3册,第213页。,从那时到1974年《中国历史地图集》内部发行本的问世、1982年暨1987年《中国历史地图集》公开本的出版,谭先生和他的合作者、支持者又经历过多少艰难的岁月。到了1981年,国家决定编纂《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历史地图集》,指定中国社会科学院为主办单位,次年成立历史地图集编纂委员会,提名谭其骧先生为总编纂。(25)国家地图集编纂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历史地图集》第1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谭先生时年71岁,不少友人都劝他不要再承担这样大的集体项目,他对自己的弟子说:“现在大家对《中国历史地图集》的评价这么高,老实说这是因为以前没有。但这毕竟只有疆域政区,称‘历史地图集’是名不副实的,只有《国家历史地图集》搞出来了才能算数。这件事情完成了,我这一辈子也就不白活了。”这位弟子就是葛剑雄,后来在《悠悠长水·谭其骧后传》中,葛先生专门写下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编绘《国家历史地图集》”一节,在这一节的后面,葛剑雄先生写道:

我深知,他把编绘出一本足以反映我国历史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研究成果的、世界第一流的巨型地图集当作他一生的最终追求,作为他对祖国、对学术的最后奉献,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切困难和个人的利益早已置之度外了。(26)葛剑雄:《悠悠长水·谭其骧后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02页。

此处所言我国历史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的研究成果,毫无疑问是整个历史地理学界的科研目标所在,每一位研究者对此均有贡献,方才有利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历史地图集》类似图书的编纂形成。而在这样的科研目标追求之中,谭先生就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学术榜样,其光辉品质亦是大家获取精神力量的重要源泉。

(作者附言:本文的构思和撰写,甚为依赖葛剑雄先生所著《悠悠长水:谭其骧传》,文中引用之处甚多,在此谨向葛先生表示由衷的敬佩和感谢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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