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瑶里揭开一个谜底

2021-07-12 09:07陈炜
星火 2021年4期

○陈炜

我终于来到了瑶里。在途经了三条高速,切换国道、省道、县道,一路从南到北,穿过了一场场大雨之后,抵达了这个传说中的古镇。一进镇子,就像有道天然的屏障隔开了外面的世界。峰回路转。像寻芳的武陵人,一脚就到了世外。

雨忽然就停了。隔着车窗,古镇的轮廓以读秒的速度变得清晰。十秒,二十秒,雾气在蒸腾。马头墙顶和飞檐翘角次第露了出来。烟柳画桥,被水墨晕染,湿意里洇着诗意,像一阕刚从水里打捞出来的宋词。隔着瑶河,一些古典的意象在对岸呈现。烟波流转,仿佛再寻常不过的去留无意,可时机恰好,又让人生出是在做梦的心疑。更远处,微云笼着数抹遥峰。眼见的,风流云散就在眨眼间而已。

景德镇。浮梁。瑶里。这三个地域名词对我而言是一个五百公里层层递进的过程。如果把格局扩大,从江西,到中国,时间和空间交织的轴线上,粗陶,白瓷,青瓷,釉色……一段历史就这么串了起来,而线索就在我的脚下。瓷之源,瑶里。我暗自称奇,我来到了一个传奇的发源地。

坐在瑶河岸边,在初春的风里发了会儿呆。就在我想要起身离开时,一只白鸟从我左侧飞过,在不远处河中央的一块岩石上停了下来。

它没发现我,把优美的后背完全近距离暴露在了我的视线里。我不敢呼吸,小心翼翼又坐了下来。它是白鹭?或者别的什么?我不知道。这是一个谜。它连着甩了几下翅膀,有看得见的几滴雨珠落了下来。哦。它也淋了雨,和我一样。那么它应该是很累了吧?从哪里来的?打算到哪儿去?……

在彼此共享天地的一分钟,或者稍微再长的时间里,我对着一只叫不出名字的白色的鸟,心里生出来别样的惺惺相惜。后来,在我们都意识到了该离开的那一瞬间,它侧头看了我一眼。是的,我非常肯定,那只白鸟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然后,它飞走了,抢在我之前结束了这一场交集。就这样,一个谜飞走了。翅膀扑棱棱,像一片白瓷掠过青灰的天幕。

公路在山间穿行。继续向一个叫梅岭的村庄深入。算起来,这几年,我跟着星火驿站团队已经去了省内不少地方。但这次不一样。说实话,就在动身的前一天我都还不能肯定自己能否成行。甚至更早,一周前我就在心里尝试罗列一份措辞,要怎样婉转地、合理地,把一次爽约表述得没有瑕疵。

这样的情况不是没有过。成年人的世界里总是会有太多变数。如歌里所唱,“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个人成了谜,你不知道他们为何离去,那声再见竟是他最后一句……”这样的经历人人都有吧。爱情,亲情,友情,那些人际中的微妙……总有些那样的人,闯进我们的人生,碰了个瓷就走了,从此后会无期,像一个谜下落不明。

一直不太喜欢春天,因为一些触景生情的记忆。那时我还很年轻,一个孤独的乡村教师,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以及融入友谊的渴望。在一次笔会上认识了一个姐姐,以及一群文友,相谈甚欢。告别时约好了下次聚会的时间地点,我特别开心。

那个早晨大雨如注。我坚持出了门,手里拎着给朋友的春天礼物,那是妈妈做的米果吃食。我妈一直在试图阻止我的出行,我不听。人无信不立,别说下雨,下刀子我也要去!见实在拦不住,她只好替我把行李收拾得更利索了些。

那是新世纪初年,生活节奏还很慢,我没有车,没有手机,却有着一颗分外真诚的心。我转了两次车,坐了三个小时的大巴,终于到了那个陌生的县城。然后,在出站口,等到天荒地老,也没有等到接我的人。

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我妈的,也是当天唯一打通了的电话。我一共反复拨了五串电话号码,用时近两个小时,把一张IC电话卡打到发烫。结果只有我妈不会拒绝我。那天的雨下得哗哗的,我在悲伤的大雨里等车回家,一颗心被淋得透透的。以一场重感冒为代价,我在我妈的唠叨里沉默地消化一些事实,生活中的辜负像一把刀子,想起来就扎我一下,在还来不及皮糙肉厚的年代,特别让人耿耿于怀。

唉。我在这个异乡的春天里叹了口气。又是春天。一到春天,我整个人就不太好。我不是矫情的人,也早就学会不把自己的安全感寄托在他人身上。可这么多年过去,想起些事就觉得有个伤口隐隐作痛,牵枝扯蔓,不得痊愈。

定了定神,安慰自己时过境迁,庆幸自己找到了可以信任的一群人。

年前,从小年那天开始,微信群就开炸了。第三届文学年线上先过。每天分享各地美食,普及不同民俗,热闹得不行。走到线下的决定,从提出到行动,时间很短。

说走就走。出发前,想起某次行程中的波折,说没有顾虑是假的。但数度的犹豫、扭捏之后,一份世故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于是,一个驾龄七年,里程数只有三万六千公里的女司机,坚强地把车开上了陌生的高速,用五个小时的辗转飞奔完成了人生中最遥远的一次出行。冥冥中,这似曾相识的坚持,像是对某个逝去的春天里一次伤害的回应,或者反击。

…………

是的。我已经变了,这么多年的饭没有白吃。看,我还没有变,还是原来的自己。

从高高的引水渠往下看,瑶河把古镇一分为二。沿着河走。一路经过商业古街、宗祠、进士第、大夫第等。这些清雅的徽式建筑,我曾远远见过它们笼在烟雨里的构图,像浓淡相宜的水墨画。走进画里,才发现千年沧桑,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是时间的典故。

我看到许多的墙上都有墨痕,各种口号标语,那些时代的印记,被时间淡化,渐渐模糊。传承的事总是很难。瑶河水很清澈,导游自豪地说起这镇上的用水规矩:早七点之前做饮用水源,七点到九点淘米洗菜,要到九点以后才允许洗刷打扫。

对照时段,在码头打探了一番,好感就从细节里长了出来。

陈毅旧居门口,一位老先生正在和孩子讲故事,爷孙俩讲的是瑶里改编的那段历史。不远处的桂树散发着清气,孩子的眼睛清亮,仿佛有光。不由想起思想家龚自珍的话:欲知大道,必先为史。对这位老先生心存敬意。

岸边垂柳依依。古镇舒展自在。是周末。有三五游客来到这里,添了些人气,尤以风雨桥附近人气最盛,这里是古镇的社交中心,内容包括闲话龙门阵,棋局,媳妇的育儿交流,或者婆婆们的茶话会……近旁店铺的老板娘瞅准了商机,搬起货来浑身是劲。

走过风雨桥,岸边的雕栏旁立着三只神态各异的石狮。靠着的两只显然是一对雌雄组合,落单的第三只顾自扭着头。它们来自明朝,作为辟邪纳吉镇守家门的瑞兽,四百多年来一直恪尽职守。可是有些磨难终不能幸免,半个世纪前它们被推落瑶河,在冰冷的水底学习体会这世间冷暖,漫长的岁月里它们的心事无人打捞,后来的人们只看见,在泥沙里闭过关的石狮,出水后眼睛里就有了慈悲。

说起来,瑶里有程、吴、刘、李“四大家族”,除吴氏建筑为后人提供了良好文化借鉴,要论宗祠的完整,当推程氏。

红军桥连着两岸,这是去往程氏宗祠的必经之路。旧木板的桥面渗进经年风雨,摇晃里有迷人的晕眩。在那些逝去的岁月里,婚丧嫁娶的队伍走过,往来南北的行商走过,红军战士走过,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也走过……

一只有趣的大黄狗领着我们过了桥。来到程氏宗祠门口,和吴氏宗祠的大气门面相比,这里受限于地形局促,看上去很是低调不起眼。不想一进去就豁然开朗。据说从进门开始,每一处细节都有风水的考量,大三进的样式结构,设计精巧,步步都有学问。程氏以唐代英雄程咬金为始祖,屋梁上有很多关于程咬金的木雕图案。先人敬重君师伦理,年年冬至和清明都必在这里祭祀先祖,仪式极为隆重。

设在程氏宗祠内的瑶里博物馆,毫不夸张地说,几乎收藏了赣地一整部农耕与民俗的历史。那些沉默的旧物,褪色的雕花床、箱笼、木桶、衣柜、斗笠蓑衣、孩子的木马、老汉的推车、妇人的银钗、绣花鞋,一只只环肥燕瘦的坛子罐子……我知道,任凭再怎么一一细数,记住的也有限。在那些被忽略的微末里,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的证物,散落在光阴的罅隙里,云深不知处。

在故纸堆的灰尘里被呛了眼,出来透透气。我看到那座寂寞的古戏台,那些繁复的雕花都改了朱颜,有风从天井的口子里灌进来,呼呼的,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水袖在耳畔飞舞……

我热爱某一些真实就如同我憎恶另一些造作一样泾渭分明。对我来说,每一条幽深的老巷子,都是时间的黑洞。一踏进去,我的心就容易迷路。

青石板带着永恒的湿气,踩下去,脚步声一下一下带起回响。有孩子在水洼里踩水,咯咯的笑声熟悉到让人心惊。斑驳的墙角和瓦面全滋生着绵密的青苔,滑腻,腥湿,在阳光照不见的地方,几乎无处不在。墙上的木格窗,摸上去有和祖母脸上的褶皱相似的手感。我一扇一扇摸下去,在心里把祖母的脸摸了一遍又一遍。同行的伙伴在巷弄里拍照,用镜头留住美。可我丢了魂,丢在另一条遥远的老巷里,它已经消失了很多年,被长出来的楼房所替代。可现在它明明就在这里,我识得它的样子,这假不了。

农历的新年刚过,还有大红灯笼在几处屋檐下晃啊晃,门前还留有元宵夜的礼花屑。养花的人家,紧着巴掌大的空地,铁架子搁满了未竟的花事。井台边兑着热水洗头的姑娘,白花花的洗发水泡泡在头上团成了一座山,一勺水下去,山崩瓦解,露出来一头油黑乌亮的好头发……

某些时刻,会传来阵阵柴火灶的饭菜香,来自某扇虚掩的木门后,温情脉脉。巷子的静包容了许多事物,人人走过这里都变得彬彬有礼。保持柔软的目光,不打扰每一扇门后的生活。迎面来人的时候,侧身礼让,做彼此温柔的过客。偶有家禽或守门的狗,也都相安无事。除非是嚣张不分场合的大白鹅,嘎嘎叫唤毫无体面。

跟着前面的脚步,在四通八达里走到巷弄最深处。狮冈胜览。这处古镇标志性的民居建筑,旧主人是一个吴姓的瓷茶富商。见过了世面的商人将异域的风情揽了回来,活学活用,用巴洛克的外观混搭着室内的中式传统。外有多洋,内就有多土。那感觉就像一个穿洋装的时髦女郎,猝不及防对着你说出一串原汁原味的乡音土话,让人无言以对,只能惊叹。更多的细节藏在雕梁画栋间,一些古典的传说在门梁、檐角、老床、桌椅等角落里以木雕的形式流传下来,繁复的精致里可见主人衣锦还乡的畅意。

风生水面,波纹细细。半上午的天光下,一些有趣的事物在发生。大树下,一群人正在围观着两只狗。一大一小,小的正在对大的痴缠不休,不停地咬、靠、蹭、绕着转圈圈,一副爱到骨子里的深情。大的就是跟了我们一路的黄狗,小的我也认得。一开始我们路过的时候,它正在专心地啃着肉骨头,对大黄狗的离去无动于衷。后来,肉骨头应该是翻了篇,等了那么久,再见时才会这样的缱绻不已吧。它们的关系,可能是亲子,也有人说是忘年交,总之是古镇的一道风景。对小狗的疯闹,大黄狗一概包容,予取予求,眼神柔软。这是只有故事的狗,我观察到它对肉骨头兴致寡然,总往人堆里扎,合影时甚至还会找镜头。

树下热闹,别处也有风景。沿河的空地上,一对中年夫妇在晾红薯粉,听不明白的交谈里有听得出来的温情。疏通河道的工人划着竹排从桥下穿过,尽职尽责不放过一丁点垃圾。古镇禁渔,所有的鱼在这里都能活得很好。最幸福的是锦鲤。它们被投喂得太好,一天天肥胖,笨拙,而不思进取。远远望去,在水里一动不动,游客们于是常常分不清是在赏鱼还是赏花。

趁自由活动的时间,我们决定把沿街的店铺都逛上一遍。最多的是特产店,出售茶叶、瓷器、碱水粑这些本地货。说是店,其实就是在门前支个摊位,店名是没有的。开餐馆的,有“桂花鸡”这样的招牌菜叫法,有“民间饭店”“平常人家”这样的朴实风格,也有简单粗暴如“曾家土菜馆”“刘氏饭庄”之类,最敷衍的一家在门外立了块黑板,写了“炒菜吃饭”四个大字。

一堆眼花缭乱里,也有 “秋风客栈”“远方的家”这样的小清新,叫人念念不忘。

一路走走停停。在一面挂满瓷器的墙上,同行的姑娘看上了一只陶笛,我在艰难的取舍中拿下了一只手绘花瓶,价格很是公道。付钱的时候,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举着收款二维码很郑重地跑过来,一声“叮”响后迅速跑回去和他妈妈核对账目,很有些里外一把手的男子汉气概。

风雨桥里的龙门阵还正酣畅。大半个上午的厮杀过去,棋局落定,一个大杀四方的大爷,凭实力吸了大拨的粉。一会儿工夫,已经有第四个人给他递烟,如果没有听错,喊吃午饭的也有好几个。看大爷的气度,应该是个退休干部,归园田居的日子貌似滋润得很。另一个白发佝偻的老婆婆,儿子来喊她回家,不知有什么事,这让她很有些不痛快。从一场八卦里讪笑着撤退,下台阶后坚决甩开儿子要扶她的手,摆起了臭脸。相比之下,对面廊椅上那个抽烟的老太太就很出挑了。她穿着香云纱的袍子,精致得像一只名贵的西洋钟表,自带节奏,像是任何人事都不能干扰到她。细长的烟卷夹在细长的指尖,安静地吞吐,间歇把烟灰一掸,又自然又大方,实在是漂亮。

越来越多的人冒了出来。女孩子在平地跳房子,踢毽子。男孩子骑玩具车或举着玩具手枪玩角色扮演。几个腿脚不便的老人拄着拐杖出了屋,坐在家门口默默看着往来行人,面对游客的镜头,波澜不惊,都有着菩萨一样的表情。

瑶里本地的朋友告诉我,现在这街上的店铺基本都是本地人在经营。这些年越来越多在外谋生的瑶里人选择了返乡创业。他们开土菜馆、开家庭客栈、直播卖土特产,守着家把生活过成了诗和远方。

这日子真美啊。

近午。有炊烟陆续升起。路边一家民宿的矮墙上,一只猫在打盹儿,几只母鸡轻佻地在另一边走着猫步,公鸡在墙根底下仰起头咋呼地看稀奇。土菜馆的油锅吱吱作响,一个炒菜的大厨举着锅铲跑了出来,迅速在门口种菜的洋瓷盆里扒拉几下,一分钟以后,空气里就有了蒜苗炒肉片的香气。

离开的时候,我看见那只大黄狗还蹲在风雨桥头看着我们。仅止于沉默的目送,并没有追来的意思。人来,热情相待,人去,也不强留。面对离别保持淡然。这是难得的大智慧啊。看来在古镇,大家都习惯了等待,习惯了在等待中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

好吧,现在,让我们坐下来,围着篝火,像回到小时候一样。春夜的风在火光里散了寒意,松木的香气像一只熨斗,温柔地抚平了每一张脸上的褶皱。

一个诗人不断地向火堆里添木柴,似乎一直在嫌火不够大。除了添柴,他还不时地敲打着火堆,敲出来一连串的火星蹿起,像极了古老的打铁花游戏。火花四溅里,梦幻的旋转着飞起来的火星,融化了成年人心里的铁篱笆。

几个朗读者一一用声音向春夜和聚会献礼,他们风格迥异,但无一都暴露了和平日看上去不一样的那个自己。其实我发现,篝火面前最适合的游戏应该是真心话大冒险。因为任何人,只要开口,言出必真。比如有故事的中年人,不知不觉就袒露了伤口。某张那么严肃的脸也笑出了俏皮。平日里坐在台上做报告的长者,也证明了自己的生动不乏味。还有,山庄的主人徐韬,居然是个诗人,这似乎颠覆了我对商人一贯的认知。在听完几个朗读者的发声后,他居然略带羞涩地主动为我们读了一首本地诗人的作品……

明明还是同一张脸,为什么看上去完全不一样。我一个个看下去,在心里还原着他们平日的样子。

成年人在世上行走,不知不觉就为自己长出了另一张脸。有时候照镜子会看见一张陌生的脸,沉重的、伪装的、不开心的……那不是自己喜欢的脸,为什么要把它长出来。

学生时代对心理学有过涉猎,多年后却不得不承认书上和地上的鸿沟。美国心理学家爱利克·埃里克森认为,一个人的成长,是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如果找不到站位,找不到社会中的立场,后果是相当严重的。

严重到相由心生,面目可憎。那些生活中的不如意,工作中的郁闷,种种细碎都是情绪的魔鬼,让人心生毒素,自厌自弃。

我想起那个被集体忽略的春天,那些打不通的电话,那些谜一样消失的人。他们让我在那个团队中不完整,在他们中间我不知道自己是谁。那些事后的解释,忘了,抱歉,真的没听见电话等等,都是负能量,教给我世故和虚伪。

我在火光中望着身边这群非亲非故的人。喜欢做菜的,会织毛衣的,热爱旅行的,臭美的,爱吃的,酸酸的,嗲嗲的……都不是完美的人,都有各种毛病。但我知道,他们都是值得信任的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把我丢在大雨里,都是和我一样的傻子,哪怕是下刀子,也要千里迢迢来一趟的人。

我看到了他(她),就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这就足够了。

夜空没有看见月亮。星星也亮相得很晚。地上的篝火旁,一群人的笑声和歌声像一幅热闹的年画。在画面之外,还有两个尽责的记录者,举着相机为大家留住记忆。后来,这些有关瑶里的片段以视频的方式出现在了学习强国的平台上,每次打开,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篝火之夜。

人山人海里,所求不过知己若干。在一些时候,可以一起离地三尺,短暂脱离地心引力,一起去瑶里,或者任何地方,扔掉那张不喜欢的脸,做回最真实的自己。

我想,这就是和我一样的许多人热爱星火驿站的原因吧。

那么,从前的窑里,是怎么变成今天的瑶里的呢?在绕南的陶瓷主题园,我忽然又想起来这个问题。书面的答案太冗长,在这里,我更想亲手触摸历史的真相。

一座诞生于宋代的水碓正在作业。一下,两下,水流的力量在做工,坚硬的瓷石被瓦解,粉碎,成为瓷土。在没有科技支撑的千年以前,可以把力度与准度计算得如此精确,先人的智慧实在让人惊叹。

“高岭土,瑶里釉。”这是制瓷的顶级配置,如天造地设般的珍贵。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抟土成器,从淘泥、拉坯、印坯、修坯、画坯,到上釉、窑烧。每一道工序都是技艺与专注的结晶。大地的珍藏有限,工匠的虔诚绝对是一种操守。

在拉坯房,目睹了一个器物雏形的诞生。厚薄,造型,全凭一双手的雕琢。这是充满母性色彩的劳作,对任何一个多情者而言,无异于一次孕育,而过程总是步步惊心。

我注视着它。在一堆不那么齐整的坯中间,一眼就把它拎了出来。我猜那个和我同名的朋友本意应该是想要做个杯子的,但是杯口圆得不够标致,杯面高低也有问题,总之就有了眼前这个歪歪扭扭的瑕疵品。

一个刻着我名字的不能准确定义的坯,是一次失误的标本。在绕南,瑶河的水底以及漫山的泥土里有很多这样的标本。一件瓷器,从选择原料到制出成品,中间有太多的天机不可测。失误在所难免。据说专业的工匠会毫不留情地把瑕疵品砸碎,偏执的完美主义者,不容许有一丁点的瑕疵示于人前,于是有近乎疯狂的决绝。那些数不清的碎片,作为千年窑烧秘密里的一部分,被掩埋于岁月深处。

可想而知,在那些逝去的年月里,千年窑火的背后,曾有过多少悲怆的心事。那样的一些人,他们日夜不停,借助一双手和泥的亲密,在一次次的试错中去摸索成功的秘径。一天天,窑火烧红了暮色。火焰的气息在流转,太多的奥妙不可言传:高岭土的韧劲与薄瓷的关系,温度与釉色的秘密……

一个工匠在等一座窑开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也许是惊喜,也许一败涂地?无论成败,都没有重来的机会。

多么悲壮的事业,美而令人心碎。让那些守着窑火的人如痴如醉。

在东埠古街,青石板上布满了凹痕,都是当年独轮车碾出的印记。一车车高岭土碾过这里,一车车陶瓷碾过这里,一车车历史碾过这里。有鱼就会有船,有矿就会有路,车马和古道因一座窑而生,架起瑶里和世界的联系。

那座窑依山坡就势而建。窑头到窑尾的长度近百米,以20度角从山脚往山顶斜上去。假以想象,一条火龙自上而下,确实壮观,当得起龙窑之名。

这就是窑里啊。当窑里还有火的时候,瑶里,只能是窑里。

瑶里没有

窑,汪湖也没有湖

没有湖的汪湖,有南山瀑布。从200多米高的峭壁飞身而下,溅起万千珠玉,落进深潭,又凝成为翡翠。这人间清白的水,滋养出眼前的万顷林海。那些数不清的红豆杉,鹅掌楸,红楠,黄檀和南酸枣,它们枝桠丰茂,亭亭如盖。在空旷的山谷,白玉兰自开自落,仿佛在进行一场盛大而孤寂的告别。骄傲的马尾松把马尾都快甩到天上去了。梨花开得有些忧伤,不时在春风里飘出些闲愁。那树贴着峭壁长出来的桃花,艳丽的花朵在清冷的空气里炸开,状似癫狂。

据说瑶里的森林覆盖率高达84%,“林之海”果然名不虚传。世间沧海桑田,除了造物手,还有人之变。窑火带来繁华也带来伤害。燃烧的木材,透支的矿土,背后都是大地的喘息。

忽然想起了瑶河里的一些事,因为禁渔令而悠闲自在的鱼,分时段用水的规矩,清理河道的工人……讲规矩的地方,讲规矩的人,才有了这样理想的生活啊。

没有了窑的古镇,果断地把“窑里”改成了“瑶里”。为了不被忘却的纪念,把那些和窑有关的一切,用具象的方式保存流传下来,为自己,也为后人,留下“瓷之源”的线索和记忆。

我想,这就是一座冷窑存在的使命和意义吧。

节气雨水过半,惊蛰正携了千万只虫子在赶来的路上。

昨夜隐有春雷,想来瑶河水浅处的那一大窝蝌蚪,应该离进化又近了些。春天就是这样分分钟都在长出变化。就连回家的路和来时也已经大相径庭。变化最大的是心情。来时战战兢兢,回去无端就有了底气。关于旅行的意义是什么?身为旅行匮乏者,从前一直没有作答的信心。现在忽然觉得找到了真理。看人,看事,看风景,不管是什么细节,能够让你变成更好的自己,就是旅行最好的意义。

轻柔的风从车窗进来,撩起些惜别的情意。我想起那只和我心有灵犀的白鸟,瑶河里呆萌的锦鲤,晃悠悠的红军桥,风雨桥上的龙门阵,篝火里飞起的满天的星星……古镇上等待的狗和石狮,不知道卖给我花瓶的小男孩后来又为家里扫了多少次二维码,我还想起那些没走尽兴的老巷子,还有东埠古街和陶瓷园……

我又一次羡慕起瑶里的村民了,他们正过着多少人做梦也想要的生活。那是神仙般的日子啊。

在镇子的出口处,不由就停了下来。想想我来的那天,是2021年的2月26日,农历正月十五。那是一个很寻常的日子,至少在出发前我这么认为。但在我穿过了五百公里的距离来到那个叫梅岭的山庄,见到一些面孔之后,我发现它变成了一个纪念日。并且我肯定,在未来,我一定会怀念它。

而我果然已经开始怀念,在我的车轮还没有离开瑶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