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香口述《包白菜姑娘》的诗学意趣

内容摘要：孙家香是湖北长阳著名的女故事家，她讲了一个美丽的民间童话《包白菜姑娘》，奇巧意趣，浓郁诗意，值得我们去认真地品味和研究。

关键词：孙家香 民间故事 诗意

湖北长阳土家族著名女故事家孙家香留给我们的《孙家香故事集》中，有一篇题为《包白菜姑娘》的民间童话（幻想故事），其奇巧意趣与浓郁诗意，一直萦绕于笔者心间，常思与读者奇文共赏。

它的故事情节并不繁复，讲的是两位山区老人，善良救助病倒的三位女叫化子;虽把她们抬进自家屋里施药救治，还是未能生还，便把她们安葬在自家菜地里。随后那儿长出三棵包白菜，在两老的细心培育下长得又嫩又绿，又高又大，再后化身成三位小姑娘成了他们身边乖巧孝顺的小孙女。这时土司官要把她们抢去给自家三个残疾又品行恶劣的儿子做媳妇。她们怀着满腔怨愤巧妙抗争，应允给老人养老送终办好丧事后出嫁。最后在花轿经过老人坟前，她们烧香叩头祭拜之后，飞身飘起，化身为墓碑上早已雕刻成形的三棵包白菜，再也不见人影，实现了她们永远陪伴老人的孝心。

本篇故事由年近八旬的孙家香老太婆口述，其侄子肖国松（长阳县文化馆研究馆员）记录写定。它原本是一则关于山区孤苦伶仃的老两口，因行善救人，收养三个苦命女孩子做孙女终获善报的生活故事，却借助土家族民间文艺中化身变形的神奇幻想，构成为浸透诗情画意的幻想故事。

化身变形本是民间故事中常见的情节单元或艺术手法，那些人与异类动物变形构成的爱恨情仇故事，如蛇郎、蛇女、孔雀公主、狐狸媳妇、青蛙少年等，均为脍炙人口的名篇。土家族受白虎图腾崇拜传统文化基因的影响，关于虎兄弟、虎媳妇的幻想故事也盛传于民众口头。本篇却以山地的包白菜变形化身为美丽聪慧孝顺的女孩来驰骋幻想，编织故事。那三棵寄托着女叫化子报恩赤心的包白菜，化身为三个女孩子成为两老的孝孙女;后来在反抗邪恶土司的暴行时，她们以巧计实现给老人养老送终的神圣使命后，又化身为墓碑上精雕细刻的三棵包白菜而永伴老人，结尾奇妙而意味深长。

我对这篇故事的特别关注，是在长阳山村实地参访孙家香老人时，从她屋后坡地上竖立的那些雕刻精致墓碑上所得印象而生出的联想而来。那些墓碑上不但刻有一大排立碑子孙的姓名，还在墓碑顶上雕刻有龙虎花卉的精美图像，为其他地方所罕见。于是鄂西地区流行一则构想别致的谜语：“花龙花虎头上戴，儿子儿孙抱在怀——墓碑。”由这精巧谜语浮想联翩，我才真正理解这篇故事的深切意味和孙家香这位著名故事家传讲这个故事的艺术匠心。《孙家香故事集》本是列入我主持的民间故事传承研究课题之内的一项成果，定稿后又由我审定交付长江文艺出版社于1998年出书。

笔者和老伴陈丽梅，曾于1997年3月，经长途跋涉前往长阳山区椿树坪村孙家香家中进行探访。她刚从地里做活回家吃午饭，连头上的草帽也来不及脱下，坐在椅子上就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起故事来。那时她78岁，身体硬朗，情绪昂扬乐观。临别时随口唱了几句民歌，还说：“马跑十里铜铃响，人不留人歌留人。你们远道来做客，是被我的故事引来的，我就多讲几个故事来招待你们，欢迎你们再来。”

现在回到她口述的这篇《包白菜姑娘》上来。在传统民间童话艺术世界中，飞禽走兽等异类化身为男男女女来编织曲折离奇的婚恋故事，成为众多学人深感兴趣的研究课题，不足为奇。而本篇却以山野生长的包白菜化身为报恩少女，最后又化身为墓碑上的石刻包白菜图像而长伴老人的艺术构想，其新奇精巧和诗情画意，不能不使人深为叹服。

还有一点须用心揭示的，就是本篇在叙说孝道时，所着力关注的对逝者生命的尊重和对亲人的挚爱。故事中对土家族的丧礼丧俗叙说得十分真切，不但是后面的包白菜姑娘强忍悲痛，给两老做“装老衣”，打好坟前石碑，隆重安葬，并且一定要过“五七”之后才坐花轿出嫁;而且在故事的开篇中，两位山村老人安葬非亲非故的三位女叫化子时，也同样是请道士“明路”入土，并在清明节拿着纸吊和香纸来给逝者上坟祭奠，和对待自家逝去的亲人一样;这才引出坟上的包白菜化身为孝孙女的奇迹。这些地方并非小说家的笔墨渲染，而是在孙家香的口述中，就已蕴含着对饱受苦难而逝去的生命个体的高度尊重，也是土家族传统民俗和文化基因的自然流露。应该说，它就是本篇故事首尾贯穿的一根红线，它将全篇相关的人物、事件、枝节串联起来，构成一件形散而神凝，蕴含诗情画意的幻想故事佳作。

笔者于1985年出版的《中国民间童话概说》，在《后记》中随手写下一段话：“人们编织故事都是取自日常生活里极为普通平凡的事物，它们就在孩子们周围，可是经过说故事的人加以夸张渲染，就在眼前呈现出一个闪耀奇光异彩、隐藏着无穷奥秘的童话世界，简直是点石成金！”想不到《光明日报》于2019年1月21日刊出黄永林教授评述我的学术生涯长文中，就以“刘守华：把民间故事点石成金”作为标题了。其实真正点石成金的并不是相关研究者，而是编织和口述故事的民间艺术家，即鲁迅所称道的“不识字的小说家”。

孙家香老人已于2016年春以93岁高龄去世。我国著名民间文艺学家贾芝，应我的邀约，曾给《孙家香故事集》题词：“孙家香婆婆是土家族的第一位女故事家，善于灵机应变，讲述富有教育意义的童话幻想故事及其他传说，大放异彩，足以令人看到土家族优良文化传统，可歌可贺！”笔者在她逝世五周年之际，特撰写此文，以表达对这位杰出的土家族女故事讲述家的深切怀念。

【附录】

包白菜姑娘

从前，有对年老的夫妇，常拿钱物施舍周围的穷人，他们没有儿女。有一天早上，开大门，发现门外躺着三个女叫化子。摸摸她们，发现她们正发高烧，昏迷不醒。夫妇俩便把她们抬进屋里，放到自己床上。老头去山上采来草药，婆婆熬了药喂她们，可是她们还是死去了。老头请来道士为她们开路，将她们埋葬了。

老夫妇种下一块白菜，有三棵白菜长得又高又粗，又嫩又绿，又包得紧。老夫妇特别喜欢它们。这年腊月二十九，他们把洗了猪脑壳肉的水泼到这三棵菜边，这三棵菜好像在望着他们微笑，他们更不忍心掐这菜叶，任它们生长。清明节前，老头拿着清明吊子和香纸给先辈和三个女叫化子插青转来，在小路上走着。后面有人喊：“爷爷！”老头转身一望，来了三个年轻的姑娘，都长得漂亮，又是聪明样儿。老头停下步来。三个姑娘说：“爷爷，我们是来服侍您和婆婆的。您带我们回去吧！”老头一听，高兴非常，带她们回家。还没到门前，老头喊道：“婆婆，我给你带回了三个宝贝！”婆婆出门来，见三个姑娘齐声喊“婆婆”。她高兴得流下了热泪。婆婆问：“你们姓什么呢？”大姑娘说：“我姓包。”二姑娘说：“我姓白。”三姑娘说：“我姓菜。”三个姑娘做了这对老夫妇的孙女。种田、喂猪、料理家务，五个人生活得很幸福。老夫妇没留意，菜园中的三棵包白菜不见了。

有一天，土司的一个管家为土司的儿子寻找美女来到了这里，见这户人家的三个姑娘，问了问，便回土司的衙门，对土司讲起，土司叫他去做媒。土司的三个儿子，大的是傻子，老二是瞎子，小的是个恶棍。管家来到这户人家说媒，三个姑娘怎样也不答应。管家说：“土司的话就是王法，你们不嫁也得嫁！”三个姑娘说：“我们要服侍爷爷和婆婆，如果万一要我们出嫁，你们得出钱给两位老人把装老衣制起，把碑打起。”管家笑道：“这好办。”他请来裁缝给两位老人缝好了装老衣，请来石匠为两位老人打好了碑。三個姑娘请石匠在“孝孙女”几个字下面刻了三棵包白菜。当石碑立在一座高山脚下，两位老人去世了，三个孙女为他们办理了丧事。管家对三个姑娘说：“你们现在可以出嫁了吧？”三个姑娘说：“要等爷爷婆婆过‘五七。”“五七”以后，三顶花轿来到三个姑娘的门前，吹吹打打，放鞭放炮，好不热闹。三姊妹上了花轿，要轿夫把她们抬到爷爷和婆婆的坟前，说是要上坟以后再走。她们走出轿来，在坟前烧香、叩头。随后从地面飘起，飞身到石碑上刻的三棵包白菜里去，再也不见人影了。

刘守华，著名故事学家，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民间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曾任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华中师范大学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主任和《中国民间文艺学年鉴》主编;担任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正、副主席二十余年，并兼任中国故事学会副会长、亚细亚民间叙事文学学会理事、湖北省通俗文学学会副会长、湖北省道教学术研究会副会长、湖北省炎黄文化研究会顾问和武汉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委员会成员等职。他在海内外共发表论文400余篇，出版学术论著10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