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美禄 饱于文义
——汉赋“酒”意文化阐释

2021-07-09 02:30李小青
宿州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汉赋春酒扬雄

李小青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北京,100872

酒在汉代既是构成礼俗文化的重要因素,也融入了民众日常生活,体现在汉赋书写中。本文以龚克昌《两汉赋评注》、费振刚《全汉赋校注》、马积高《历代辞赋总汇》等汉代辞赋文集为底本,统计整理现存汉赋(包括残篇残句)。汉赋中言及“酒”者约有50余处,其中以酒名篇的汉赋有邹阳的《酒赋》、扬雄《酒赋》和王粲《酒赋》三篇,遍及酿酒原料和制酒方法,酒类品种和宴饮礼俗以及酒饮功用和滥酒弊端诸多方面,汉赋中的“酒”既是研究当时日常生活常态的重要途径,也蕴含着丰富多重的思想文化。

1 汉赋中的酒酿种类

汉赋中所叙酒类有酒、醴、醪等多种称谓,如枚乘《柳赋》中的“樽盈缥玉之酒,爵献金浆之醪。”酒和醪都是指酒,邹阳《酒赋》中“清者为酒,浊者为醴”则明确区分了酒与醴。除直称酒名外,汉赋中也有以酒器指代酒的用法,傅毅《舞赋》中“陈茵席而设坐兮,溢金罍而列玉觞。腾觚爵之斟酌兮,漫既醉其乐康。”就是通过罗列描写金罍、玉觞和觚爵酒器呈现当时的饮酒场景。

汉代对酒的命名和分类较多,主要分为醴醪类和清酒类,汉王充《论衡》中有“酒醴异气”[1]582,醴醪酿造时间较短,稠浊味甜;清酒酿造时间较长,酒液清冽。《释名》释“醴”为“醴齐。醴,礼也,酿之一宿而成礼,有酒味而已也。”[2]61《周礼》郑注云:“醴,犹体也,成而汁滓相将,如今恬酒矣。”[3]669因醴酿造时间比较短,因此成酒浓稠,味甜且度数低,更适合大量宴饮场合,《释名》述醴之形态如“浮蚁在上,泛泛然也。”[2]61形象地描写了米滓漂在酒面上,如同众多的浮蚁泛然其上,因此,醴醪类酒有入口香甜,醉而不伤人的特点,张衡《南都赋》“醪敷径寸,浮蚁若蓱。其甘不爽,醉而不酲。”即形象地比喻醴醪酒膏寸厚,酒面浮沫。邹阳《酒赋》可谓最早以酒名篇的汉赋,又明确以清和浊区分酒和醴,“清者为酒,浊者为醴”。邹阳在明确分类酒醴清浊外,又赋予汉酒以人格意义,“清者圣明,浊者顽騃。”将酒醴的物理特性与文化意义相联系:

清者为酒,浊者为醴;清者圣明,浊者顽騃。皆曲涓丘之麦,酿野田之米。仓风莫预,方金未启。嗟同物而异味,叹殊才而共侍。流光醳醳,甘滋泥泥。醪酿既成,绿瓷既启,且筐且漉,载篘载齐。庶民以为欢,君子以为礼。其品类,则沙洛渌酃,程乡若下,高公之清,关中白薄,青渚萦停。凝醳醇酎,千日一醒。哲王临国。绰矣多暇。

邹阳在《酒赋》中也详细阐述了汉代的酿酒方法,“曲涓丘之麦,酿野田之米。仓风莫预,方金未启。”提及以曲酿酒的酿酒法,这也是汉代普遍流行的酿酒方法。汉代开始生产饼曲,并由散曲改进为饼曲,《汉书·食货志》中就记录了“雠五十酿为准。一酿用粗米两斛,曲一斛,得成酒六斛六斗。”[4]1182详细记录了以曲酿酒的产量。汉《四民月令》中也有“曲室”“作曲”“酿春酒”“曲酿冬酒”等相关记载[5]55,至东汉末期,曹操又发现了“九酝春酒法”,并将其呈报汉献帝,曹操在奏章中详细记录了“九酝春酒法”的工艺流程。“九酝春酒法”虽还是用曲酿酒,但酿酒工艺有所创新,制酒口感也更加醇厚,张衡《南都赋》中形容酒酿的“醪敷径寸,浮蚁若蓱。其甘不爽,醉而不酲。”应该就是这种“九酝春酒法”所酿制酒,张衡《东京赋》中描写了君臣欢康的酒宴场景,“春醴惟醇,燔炙芬芬。君臣欢康,具醉熏熏。”这里出现的口感醇厚的“春醴”也很有可能是采用了“九酝春酒法”的酿酒方法。

除前文所提到的以酿制时间长短分类的清酒和醴醪,汉赋枚乘《七发》中也有“兰英之酒,酌以涤口。”以兰花入酒涤口,甜美芬芳,与楚辞《九思·悯上》的“思灵泽兮一膏沐,怀兰英兮把琼若”[6]320遥相呼应,勾勒出甘醇的美酒意象。也有以谷物和果品为原料制作的酒,如甘蔗酒和葡萄酒,和以香料或草药为原料泡制的酒,如椒酒和鬯酒,可见当时的酒类之繁。

汉赋中还有按季节分类酒类,多叙春酒之甜美,颂扬春季酿酒的口感甘醇和饮酒之娱,烘托了汉赋的生机勃勃,诸如邹阳《酒赋》“仓风莫预,方金未启。”张衡《东京赋》“春醴惟醇,燔炙芬芬。”和张衡《东京赋》“因休力以息勤,致欢忻于春酒。”汉代酿酒产地分布也十分广泛,邹阳《酒赋》中就列举了“沙洛渌酃,程乡若下,高公之清,关中白薄,青渚萦停。”等不同产地不同品类的酒,产地遍及渌酃(湖南)、程乡和关中(陕西)、若下(浙江)等地,可见当时酿酒的分布之广和普遍流行。

2 汉赋中的繁盛酒风

酒在汉代被称誉为“百乐之长,嘉会之好”[4]1183,婚嫁丧葬“宾昏酒食,接连相因”[10]390,或“因人之丧以求酒肉”[10]393,日常往来也是“舍中有客,提壶行酤。”[11]359西汉著名赋家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当垆卖酒的故事就被写入史书,“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乃令文君当炉。”[8]3639成为一段文史佳话。汉末王粲《酒赋》“暨我中叶,酒流犹多,群庶崇饮,日富月奢”的感叹,也是汉代崇饮风气的真实写照。汉代开国皇帝刘邦就“好酒及色。常从王媪、武负贳酒,时饮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怪。高祖每酤留饮,酒雠数倍。”[8]437更始帝刘玄“日夜与妇人饮宴后庭,群臣欲言事,辄醉不能见。”[12]471更始帝的韩夫人也是嗜酒如命。汉元帝时,食邑六百户的张禹“常责师宜置酒,设乐与弟子相娱”,“入后堂饮食,妇女相对,优人弦,铿锵极乐,昏夜乃罢。”[4]3349另有自称高阳酒徒的郦食其(《史记·郦生陆贾传》)和“无多酌我,我乃酒狂”的司隶校尉盖宽饶(《汉书·盖宽饶传》)的酒徒酒事被载入史册。《汉书·游侠传》中也记载了陈遵与宾客欢畅饮酒的行迹,以及扬雄从酒客角度所作的《酒赋》,扬雄赋作以酒喻人,虽是借以寄托个人情志,也记录了汉代酒徒的日常酒事:

(陈)遵耆酒,每大饮,宾客满堂,辄关门,取客车辖投井中。虽有急,终不得去。……而遵昼夜呼号,车骑满门,酒肉相属。先是黄门侍郎扬雄作《酒箴》以讽谏成帝,其文为酒客难法度士,譬之于物[4]3713。

酒在汉代融入了民众的日常佐饮,酒既是助兴佳酿,也有佐助之效,成为探究当时生活文化的重要途径。汉赋以“赋家之心,苞揽宇宙,总揽人物,”一定程度上如实地记录了酒在汉代的真实形态,与汉代时政风气相契合,并融入了赋家铺采摛文的文学创作,表现出汉赋“一代文学”的文史情怀,吉日佳会中,旨酒嘉肴被用来招待宾客,以荡乐娱心;春光烂漫里,朋友们兕觥并扬,烘托欢聚气氛。枚乘《七发》中有白日君主在虞怀宫的“列坐荡酒,荡乐娱心”,傅毅《舞赋》中有夜晚君主游云梦置酒宴饮,“溢金罍而列玉觞”的宴饮之乐;枚乘《柳赋》中有“樽盈缥玉之酒,爵献金浆之醪”的君臣酒醪欢聚,和孔臧《杨柳赋》中与朋友同好“饮不至醉,乐不及荒”的闲游之饮,也有扬雄《蜀都赋》中大户人家置酒闲宅高堂的吉日嘉会。犒劳凯旋将士的汉赋中酒饮场景也必不可少,“酒车酌醴”,“清酤皴”,犒劳供酒充足,军士们也举杯畅饮,“升觞举燧,既釂鸣钟。”尽兴酒方罢。纵观两汉赋作,上及国君“奉觞豆于国叟”的声教布濩,下至农夫“致欢忻于春酒”的息勤酒饮,都有酒的身影。汉代不仅酒风盛行,酒也以其甘美而颇受赞誉,桓谭《仙赋》就颂扬了金醪美酒堪比玉液玉浆,有美酒华芝可随天旋转,寿极乾坤:

吸玉液,食华芝,漱玉浆,饮金醪。出宇宙,与云浮,洒轻雾,济倾崖。观沧川而升天门,驰白鹿而从麒麟,周览八极,还崦华坛。氾氾乎,滥滥乎,随天转旋,容容无为,寿极乾坤。

3 汉赋中的酒礼民俗

“庶民以为欢,君子以为礼。”(邹阳《酒赋》)宗庙祭祀和节庆民俗中酒都是必不可少的重要因素,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尚书·酒诰》载“‘祀兹酒’。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3]206强调酿酒的目的是为了祭祀天地神灵和祖宗先辈,《礼记·祭统》云“凡祭有四时:春祭曰礿,夏祭曰禘,秋祭曰尝,冬祭曰烝。”[3]1606祭酒作为重要的祭品参与其中,《周礼·天官》中还涉及了祭祀酒器冰鉴,“凡酒浆之酒醴亦如之,祭祀共冰鉴,宾客共冰。”[3]6711977年出土于湖北随州的曾侯乙墓青铜冰鉴也佐证记载。可谓“百礼之会,非酒不行。”[4]1182汉代酒更成为祭祀典礼中的重要祭品,《史记·礼书》中有“大飨上玄尊,俎上腥鱼,先大羹,贵食饮之本也。大飨上玄尊而用薄酒,食先黍稷而饭稻粱。”[8]3296西汉帝王每年立秋时要举行酎祭,“酎”即是一种特制的上等美酒,专用于宗庙祭祀或者供皇帝饮用,《汉书·景帝纪》记元年诏:“高庙酎。”注引张晏:“正月旦作酒,八月成,名曰酎。”[4]137《汉书·食货志》中更为深入地讨论了酒礼与时政:“酒者,天之美禄,帝王所以颐养天下,享祀祈福,扶衰养疾。百礼之会,非酒不行……”[4]1182

孔臧在《杨柳赋》中要求酒礼为“威仪抑抑,动合典章”,《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载,“汉七年,长乐宫成,诸侯群臣皆朝十月……至礼毕,复置法酒。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觞九行,谒者言‘罢酒’。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竟朝置酒,无敢喧哗失礼者。”[8]3296可见官员执行酒礼的严格。民间宗庙祭祀中,酒是必不可少的重要因素:

及其乣宗绥族,禴祠蒸尝。以速远朋,嘉宾是将。(张衡《南都赋》)

于是春秋改节,四时迭代。蒸蒸之心,感物曾思。躬追养于庙祧,奉蒸尝与禴祠……灵祖皇考,来顾来飨。神具醉止,降福穰穰。(张衡《东京赋》)

张衡《南都赋》中提到每一个季节都要举行祭祀大典,聚集宗族中的人并予以安抚,虽然作者没有言明,但毫无疑问酒是祭祀大典中的重要道具,《东京赋》中对酒的功能叙述得更为明确,祭酒在这里具有让神仙沉醉,降福民间的功能。对于祭祀饮酒的具体要求,廉品《大傩赋》中提到祭祀之前要戒酒静心,在大傩祭祀前一天要沐浴更衣,不饮酒茹荤,“先兹日之酉久,宿洁静以清澄。”“若夫慈孙孝子,宗厥祖祢,鬼神祭祀,练时选日,沥豫齐戒。龙明衣,表玄谷,俪吉日,异清浊,合踈明,绥离旅。”(《蜀都赋》)扬雄也详述慈孙孝子拜祭祖先、祭祀鬼神时,要练时选日并沥酒斋戒,并分清浊之酒。

4 汉赋中的酒意情怀

酒在汉代既是天之美禄和礼制民俗的重要载体,也逐渐内化成为文人抒意人生的重要寄寓,汉赋“抒下情而通讽喻,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两都赋序》),“酒”意象也成为汉赋思想表意的重要载体。纵观汉赋中从邹阳《酒赋》到扬雄《酒赋》到王粲《酒赋》以“酒”为主题的汉赋,可以明显看出赋家王道之责与文士个人抒怀的交错与交融轨迹,也为魏晋诗酒文化提供了丰泽的思想土壤。

《艺概·文概》云:“文之道,时为大。”[14]11文学和时代息息相关,赋家和汉赋的创作也是如此,汉初赋家邹阳的赋作《酒赋》就很具典型,邹阳经常参加梁孝王文学集团的酒宴活动,臣子“乐只之深,不吴不狂”,君主“锡名饵,祛夕醉,遣朝酲”,邹阳《酒赋》结尾以“吾君寿亿万岁,常与日月争光”向君王祝寿敬酒,是文人们忘忧馆创作诸赋的特色,也是汉代赋家表现明君贤臣的儒家思想的重要方式。邹阳在《酒赋》中议“清者为酒,浊者为醴。清者圣明,浊者顽騃。”不仅以酒之清浊分类酒与醴,也寓意圣者和顽騃,寄寓了文人以清酒自喻的高洁品质,到扬雄的《酒赋》更抒发了赋家无所适从的内心苦闷和矛盾心情:

子犹瓶矣。观瓶之居,居酒之眉。处高临深,动常近危。酒醪不入口,臧水满怀。不得左右,牵于墨徽。一旦车碍,为所。身提黄泉骨肉为泥。自用如此,不如鸱夷。鸱夷滑稽,腹如大壶。尽日盛酒,八复借酤。常为国器,托於属车。出入两宫,经营公家。

汉末社会持续动荡,战乱频仍,民众朝不保夕的生命之忧和文人的及时行乐思想,促使饮酒之风愈发盛行,“服食去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15]1348王粲《酒赋》中如实反映了当时的酗酒风气,“暨我中叶,酒流遂多,群庶崇饮,日富月奢侈。”流可释为漫无节制,王粲对比叙述酒的“吉德”和“凶德”,将酒与国家兴亡关联起来,表露出作者的忧患意识,虽是写酒,也是借酒抒发赋家忧国忧民的担忧和思考。因此曹植在其《酒赋》中更加着重叙述了酗酒过度的危害和禁酒的必要性,其赋序虽言是“览扬雄酒赋”而发,也是有感当时动乱的社会现实,结合酒弊与时政。汉末建安之后的文人,已有异于汉初赋家“以徘优蓄之”的处境,家国忧思已转而关注对生命长度与密度的怅惘,酒更多地被倾注了魏晋文人的性情才气和自然情感,也成为他们重要的精神寄托和文化意象,譬如刘伶《酒德颂》的意气所寄,以酒抒怀就是典型的酒文思想,“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文人内心的生命体验和情感抒发也被凝注成肆意徜徉的酒水。酒逐渐独立为更加鲜明内蕴的文化意象,酒从与生活文化的联系而逐渐成为魏晋文人的思想寄寓,成为文人诗文表达的重要文化意象,也成为汉代体物之赋转向魏晋缘情之诗的重要载体和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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