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伟,张 颖
(山西大学 文学院,太原 030006)
两汉酷吏是个特殊的群体,学术界对这一群体的关注虽然不及其他历史人物,但也取得了不少成果,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对《史记·酷吏列传》酷吏群体的研究,集中于司马迁对待酷吏群体的态度及原因,代表论作有李长之《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版),沈玉成《辨〈史记·酷吏列传〉》(《文学遗产》1986年第5期),谢季祥《对汉代“酷吏”的评论应一分为二——读〈史记〉关于“酷吏”的记载》(《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4期),何春环、何尊沛《〈史记·酷吏列传〉之我见》(《贵州社会科学》2003第1期)等。第二,酷吏群体的特性及其形成原因,主要有蔡锋《汉初酷吏政治实施原因探析》(《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2期)、秦进才《汉武帝时代的皇权与酷吏》(《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等论文。此外,还有《史记·酷吏列传》写作手法的研究、西汉酷吏与循吏的比较,以及两汉酷吏之间的比较、酷吏的个案研究等。
总体而言,目前学术界对《史记·酷吏列传》的研究成果突出,无论是酷吏群体的性质、特点、写法,还是个案研究都有涉及。然而,研究存在的问题是重复研究较多而开创性的成果较少。本文借鉴文学地理学的方法,从地域文化的角度探究酷吏群体的产生与先秦文化的关系,同时从时间上探究两汉酷吏群体地理分布的变化,并分析其原因。
《史记》卷一二二《酷吏列传》记载了郅都、宁成、周阳由、赵禹、张汤、义纵、王温舒、尹齐、杨仆、减宣(咸宣)、杜周等11人,《汉书》卷九十增加了田广明、田延年、严延年、尹赏等4人。根据史书中对这些酷吏籍贯的记载,整理如表1所示。
表1 西汉酷吏地理分布表
《后汉书》卷七七《酷吏传》记载了董宣等7人,其籍贯分布如表2所示。
表2 东汉酷吏地理分布表
表1中人物15人除了杜周、尹齐、严延年3人外,其籍贯均属于秦晋地区。为什么酷吏集中分布于秦晋地区呢?
我们需要上溯至战国时期的地域文化与人才分布。姚奠中等先生认为,“河洛文化”的代表是纵横家思想,鲁国是儒家的大本营,“燕齐文化”则以阴阳家思想为代表,老子和庄子是“梁宋文化”的代表,楚文化属于儒家文化,“‘三晋文化’以法家思想为代表”[1]250。在《战国学术地理与人才分布》中,严耕望先生通过统计,认为李悝等法家10人,“韩籍(兼郑)三人,赵、魏、卫各二人,陈楚一人,则法家重要人物,除李斯外,不但皆为三晋人(卫锲在三晋疆域内),且其籍居,南至阳翟(今禹县)、新郑,北至濮阳、邯郸,直线距离不过约二百五十公里,东西距离更狭”[2]539。
由此可见,战国时期法家人物基本上分布在三晋故地,而秦国任用商鞅、李斯等人,以法家治国而崛起,统一了全国。西汉酷吏主要分布于秦晋之地,正是战国文化的延续。
西汉法家思想与法家人物的具体情况如何呢?卢云《汉晋文化地理》认为:“自战国始,三晋地区的法家与纵横家就最为发达。”[3]43“西汉法家人物和主要法家著作基本上都出自三晋。”西汉时期,“三晋很多地区存在着尚法的风气”[3]44。据《汉书》卷二八《地理志下》,三晋故地还有法家遗存:“颍川,韩都。士有申子、韩非刻害余烈,高仕宦,好文法,民以贪遴争讼生分为失。”[4]1654“赵、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乱余民。丈夫相聚游戏,悲歌忼慨,起则椎剽掘冢,作奸巧,多弄物,为倡优。女子弹弦跕躧,游媚富贵,遍诸侯之后宫。”[4]1655“邯郸北通燕、涿,南有郑、卫,漳、河之间一都会也。其土广俗杂,大率精急,高气势,轻为奸。”[4]1656“太原、上党又多晋公族子孙,以诈力相倾,矜夸功名,报仇过直,嫁取送死奢靡。”[4]1656颍川、中山、邯郸、太原这些三晋故地,普遍民风彪悍,在汉代依然有法家、纵横家的遗风,崇尚富贵,生活奢靡,易于争讼,甚至“以诈力相倾”,号为难治,与邹鲁地区崇尚儒学形成鲜明的对比。
从西汉循吏的分布,也可以看出各地文化的差异。《汉书》卷八十九《循吏列传》记载了文翁等6人,具体籍贯如下:文翁、朱邑,都是庐江郡舒县(今安徽庐江)人。王成,籍贯不详。黄霸,淮阳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龚遂,山阳郡南平阳(今山东邹县)人。召信臣,九江寿春(今安徽寿县)人。循吏6人,除一人籍贯不详外,安徽3人,河南1人,山东1人,无一人属于秦晋地区,这也从侧面说明西汉各地地域文化的差异明显。
这些酷吏秉承的治国理念与战国法家也有联系。比如郅都谏阻汉景帝救贾姬,说:“亡一姬复一姬进,天下所少宁贾姬等乎?陛下纵自轻,奈宗庙太后何!”[5]3132以宗庙帝王为重,而以宠幸的嫔妃为轻,完全符合《韩非子·备内》篇讲的理论:“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爱则亲,不爱则疏。”[6]135因为夫妻之间只有利益,出于担心年老失宠,后妃夫人甚至盼着国君早死。张汤治狱,“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监史深祸者;即上意所欲释,与监史轻平者。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诋;即下户羸弱,时口言,虽文致法,上财察。于是往往释汤所言”[5]3139。张汤断案,都是揣摩汉武帝的意图,而非依据法律条文,因此深得武帝的欢心。这种做法也是法家所赞成的。《韩非子·有度》曰:“贤者之为人臣,北面委质,无有二心。朝廷不敢辞贱,军旅不敢辞难,顺上之为,从主之法,虚心以待令而无是非也。”[6]41“顺上之为,从主之法”,也就是顺着君主的意思而行事。
武帝之后各地学术文化出现了变化,关中士族走向“知识化、儒学化的道路”[3]36。那么,东汉酷吏的地理分布有何变化呢?
东汉酷吏7人,属于今河南省者4人,江苏、浙江、天津各1人,无一人出自秦晋地区。说明东汉与西汉的地域文化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具体情况卢云在《汉晋文化地理》中有详细的分析。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第一,齐鲁一带的文化略有衰退,但汝南、颍川、南阳一带文化发展迅速。第二,三辅地区依然属于文化发达地区,但是其文化倾向已经出现变化,儒学发展迅猛,关中出现了贾逵、马融等经学大师。第三,蜀地、吴郡与会稽等地的文化继续发展。第四,河北西部地区与淮南地区文化有所衰落。卢云认为,河北西部地区衰落的原因在于,“汉武帝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先秦历史传统的影响日益淡薄,诸侯王国强大的局面也不复存在,该地文化赖以发展的两个条件逐渐消失”[3]76。从整体上讲,“东汉一代经学鼎盛,在各文化发达区都普遍占据了主要地位,各地文化构成渐渐趋于一致,明显的区域特色不复存在了”[3]80。这可以从某种程度上解释酷吏在地理分布上的变化。
酷吏的地理分布与地域文化有关,其数量和帝王的统治策略有一定关系。西汉15位酷吏有11位是汉武帝时期的,在他之前与之后,酷吏的数量很少。酷吏数量的多寡,与武帝统治策略的变化有关。清人牛运震曰:“《酷吏传》伤武帝之峻刑也。武帝之世,烦文苛法,以严酷为治。怨愁惨伤,民几不聊其生。”[7]739酷吏肆虐的背后是天子的默许,乃至于纵容。清人张云璈指出了这一点,他在《读酷吏传》中说:“然酷吏之所以为酷者,仍待朝廷之法,使天子持其平,或知其酷而不任用,虽郅都百辈,又乌从逞其志而肆其毒哉!故行其酷者酷吏也,而成其酷者天子也。太史公深慨焉,故于诸人之传,一则曰‘上以为能’,再则曰‘上以为能’。上既能之,则深文曲法何所不至,虽明知张汤怀诈面欺,仍为案诛三长史以谢之,盖喜其酷而惜其死,总以为能之一念横于胸也。”[8]
《史记》卷一一九《循吏列传》记载了孙叔敖、子产、公仪休、石奢、李离5位循吏,竟然没有一位是汉代的,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司马迁对西汉初期,尤其是汉武帝时期的统治策略的批评。司马迁认为:“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备,良民惧然身修者,官未曾乱也。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5]3099“奉法循理之吏,不伐功矜能,百姓无称,亦无过行。”[5]3317说明司马迁赞成循吏化民成俗,反对酷吏执法苛刻,以杀伐为功,立威媚上的行为。
班固在《汉书·循吏传》序中叙述了西汉统治思想的发展变化,他说汉初实行休养生息的政策,凡事简易,因此出现了文翁等循吏,能以身作则,兴办教育,化民成俗。汉武帝即位后,发生变化,董仲舒、公孙弘、儿宽“三人皆儒者,通于世务,明习文法,以经术润饰吏事”[4]3623。之后宣帝重视刺史、太守等地方官,此时良吏大量出现。王成、黄霸、朱邑、龚遂、郑弘、召信臣等人造福地方,深得百姓爱戴。
除了地域文化的变化,两汉施政方针也有不同,导致东汉的酷吏人数减少,不到西汉的一半。不同于汉武帝致力于加强权力,打击豪强,好大喜功,东汉光武帝体恤百姓疾苦,施政量时度力,君臣多近儒学。清人赵翼说:“至东汉中兴,则将帅皆有儒者气象,亦一时风会不同也。光武少时,往长安,受《尚书》,通大义。及为帝,每朝罢,数引公卿郎将讲论经理。”[9]90之后,“明帝善刑理,法令分明。日晏坐朝,幽枉必达。内外无幸曲之私,在上无矜大之色。断狱得情,号居前代十二”[10]124。《后汉书》唐李贤注:“十断其二,言少刑也。”[10]125尽管明帝长于法律,法令鲜明,但他处置公正,刑罚得当。明帝继任者章帝为政更为宽厚,“章帝素知人厌明帝苛切,事从宽厚。感陈宠之义,除惨狱之科。深元元之爱,著胎养之令”[10]159。因此,由于帝王不崇尚酷吏政治,产生酷吏的土壤不复存在,酷吏衰落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西汉酷吏的产生与汉武帝的倡导有很大关系,其地理分布集中于秦晋地区,则显示出战国时期地域文化的影响。东汉酷吏人数减少,地理分布也发生变化,既是施政方针变化的反映,也是东汉儒学进一步普及,地域文化区别不明显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