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冰
[辽宁省图书馆(辽宁省古籍保护中心),辽宁 沈阳110167]
2018年北京中贸圣佳拍卖公司上拍一部清宫天禄琳琅旧藏元刻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散册六册,备受书家关注。所存卷次为目录卷、卷十至十一、十三至十五。书为清宫原装,目录册前有清高宗皇帝御笔题诗一叶。辽宁省图书馆也藏有天禄琳琅旧藏元刻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三册,与中贸圣佳公司上拍书册为一部书散出卷册,二者关连密切,笔者遂钩沉索隐,考证述略,以明原委。
辽宁省图书馆是位列台北故宫博物院、中国国家图书馆之后,庋藏天禄琳琅旧藏的第三大收藏机构,共计42部。其中宋版书13部、蒙古版书1部、元版书6部、明版书19部、清版书3部,多为精善孤稀之本。如宋淳熙八年(1181)唐仲友台州刻本《扬子法言》、宋蜀刻大字本《礼记》、宋绍定六年(1233)临江军学刻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宋临安府陈道人书籍铺刻本《画继》,皆为天禄上品,传世孤本。
辽图所藏天禄琳琅旧藏基本上递藏自伪满洲国皇宫旧藏。民国十一年(1922)逊帝溥仪为复辟满清做打算,以赏赐胞弟溥杰、堂弟溥佳为名,从北京紫禁城中大肆盗运昭仁殿所藏天禄琳琅珍籍善本出宫。据《赏溥杰书画目》统计,这期间赏赐书籍共176部,其中宋版书占到昭仁殿陈列宋版书(依《天禄琳琅书目后编》著录)的大半。溥仪曾赏赐溥杰一部四函宋版《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实为御题元刻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①。这批书出宫后被运往天津英租界藏匿,民国十四年(1925)溥仪被逐出紫禁城,移居天津静园,这批书也旋即迁入静园。据溥仪回忆,在天津寓居期间,为维持其奢侈生活,曾卖出几十部天禄琳琅藏书。民国二十一年(1932)三月,日本扶植溥仪建立伪满洲国,静园內的天禄琳琅旧藏又从天津辗转运至伪满洲国新京(长春),入藏伪皇宫藏书楼。民国三十四年(1945),伪满洲国覆灭,国民政府接收了伪满洲国皇宫藏书,从中挑选出天禄琳琅旧藏,后交付北京故宫。余下藏书后为东北民主联军缴获,移交筹建中的东北图书馆(今辽宁省图书馆),其中就有国民政府漏选的天禄琳琅旧藏10部。民国三十七年(1948)北京故宫曾返还沈阳博物院3部天禄琳琅旧藏,后来也为东北图书馆接收。建国后,辽宁省图书馆非常重视散落在东北的天禄琳琅旧藏的征集工作,通过接收捐赠、购买、没收等方式入藏20余部天禄琳琅藏书,多为伪满洲国皇宫藏书散出者。辽宁省图书馆所藏天禄琳琅旧藏元刻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散册,系1972年自辽宁省文物店划拨入藏,也为伪满洲国皇宫藏书散出者。
《昌黎先生集》正集四十卷,为韩愈门人李汉所编,《外集》十卷、《遗文》一卷、《集传》一卷则为宋人辑补。李汉所作《昌黎先生集序》云:
长庆四年(824)冬,先生殁,门人陇西李汉辱知最厚且亲,遂收拾遗文,无所失坠,得赋四,古诗二百一十,联句十一,律诗一百六十,杂著六十五,书、启、序九十六,哀辞、祭文三十九,碑、志七十六,笔砚鳄鱼文三,表、状五十二,总七百(上述合计716),并目录合为四十一卷,目为《昌黎先生集》,传于代②。
《昌黎先生集》正集于唐长庆四年(824)成编后,至宋代已有众多传本,官府、私人、坊间皆有刊行,如杭本(即监本)、馆阁本、洪兴祖本、潮本、蜀本、泉本、晁本、南安军、临江军学本等。各家收录篇目多有异同,或作七百一十六,或作七百三十八。
宋王伯大倅南剑时,将朱熹撰《昌黎先生集考异》附正集本文下,又集诸家所定音释,于通卷之左。后来不知何人又以南剑州官本为底本,将王伯大所集音释,亦附正集本文下,成为考异、音释同附于正集之始。现存最早朱熹考异,王伯大音释附于正集者,即为元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版《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著录宋朱熹考异,宋王伯大音释元刻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分属二个版本系统,一为十三行本系统,一为十二行本系统,明代万历前传刻多为十三行本系统,一脉相承,较为兴盛。而十二行本,仅在元代刊行,明清两代未再见十二行本传刻,昙花一现,已成绝响。馆藏另有一部十二行元刻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比对二者,皆为麻纸刷印,版式略有差异,绝非同版。线装书局版《中国古籍善本总目》著录元刻十二行本,为五部残本,所列存卷合计仅五十三卷,与元刻全本五十二卷体量相当。天禄琳琅旧藏元刻本存世稀少,疑似孤本。
馆藏天禄琳琅旧藏元刻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散册,凡五卷,卷十九至二十、三十二至三十三、四十,分装三册。板框高18.7厘米,宽12.2厘米。半叶12行,行21字,小字双行同,细黑口,左右双边,间有四周双边,双顺黑鱼尾,间有双对黑鱼尾、单黑鱼尾。卷端首行镌“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卷之某某”,下小字双行镌“考异音释附”,卷末镌“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卷之某某”,行格位置不定。书中避宋讳不严,“恒”“徵”“贞”避宋讳缺笔,“玄”“慎”则不避。书衣为多彩回纹织锦,黄绫包角,明黄丝线双股四眼装订。黄绫题签,墨绘双边框,墨笔题写“昌黎先生集”,确系天禄琳琅旧藏装帧形制,清宫原装。
馆藏天禄琳琅旧藏元刻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散册,前后书衣后护叶自上而下,居中钤盖“五福五代堂宝”“八征耄念之宝”“太上皇帝之宝”三枚朱文方印,每册卷端天头,齐右侧板框钤盖“天禄继鉴”白文方印,每册卷端卷末,左右居中,压上板框各钤盖“乾隆御览之宝”朱文椭圆印,每册卷末天头齐左侧板框与上板框钤“天禄琳琅”朱文方印。六玺钤印符合重建天禄琳琅藏书的用印规制,惟因是书天头略短,“天禄继鉴”印略压上板框,“乾隆御览之宝”略向下移,未上下居中。从钤印位置变化中,可见天禄琳琅藏书在版式、开本特殊情况下,内府钤印规制依版式、开本变通,注重书叶与印记相互协调。除上述天禄琳琅六玺外,辽图散册尚钤有“松菊闲情”朱文方印、“慈云楼”白文方印、“朱氏珍秘”朱文方印(《钦定天禄琳琅书目后编》“秘”误为“玩”,朱文误为白文)、“诸西崖书画印”朱文方印(《天禄琳琅书目后编》朱文误为白文)、“子子孙孙永保用享”朱文方印(《天禄琳琅书目后编》朱文误为白文)及不同形制“大巠”朱文方印两枚。据《天禄琳琅书目后编》著录,其他卷册尚钤有“朱印家宾”朱文方印,“吴越王孙”朱文方印,“沛国郡图书印”朱文长方印,“半石山房”白文方印,“由拳”白文葫芦形印,“鬰云林”朱文方印。另获观卷十一卷端书影,有一挖残半印,系白文方印,板框外印文部分俱已挖去,左边字清晰可见,为“法印”二字,右边据残存字形推测为“朱家”二字,似为“朱家法印”。以上开列诸印,除天禄琳琅六玺外,余皆为入藏清宫前所钤藏印。
据台湾学者赖福顺先生考证,是书为明人钱榖、屠隆、施大经、朱察卿及朱家宾父子、清人官德润递藏。钱榖(1508-1572),字叔宝,号罄室,吴县人,吴越王钱镠裔孙,有“吴越王孙”印。屠隆(1543-1605),字长卿,号赤水,别号由拳山人,“由拳”为其号印。施大经,字天卿,号石渠,上海人,万历十三年(1585)举人,“大巠”为其名章。朱察卿,字邦宪,上海人,建慈云楼藏书,“慈云楼”“朱氏珍秘”为其藏印。朱家宾,字季子,察卿第四子,万历时人,“朱印家宾”为其名章。残印“朱家法印”疑印主也为察卿子。官德润,字永槐,号小樵,黄岩人,“半石山房”为其藏印。清中期入藏清宫,清嘉庆二年(1797),已为太上皇的高宗皇帝重建天禄琳琅藏书时,儒臣将此书作为宋版书收入其中。
天禄琳琅旧藏元刻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目录前有清高宗皇帝御笔题诗:
校集都因考异诠,门人李汉更详编。官书率就私书献,杭本应为蜀本先。无碍兼存期自择,允为独出更谁肩。一篇《原道》接孔孟,见道因文启宋传③。
题诗末署“癸卯仲春御笔”,“癸卯”为乾隆四十八年(1783)。下钤“古稀天子之宝”朱文方印、“猷日孜孜”白文方印各一枚,御题诗首末居中压上板框各钤盖“乾隆御览之宝”朱文椭圆印,“古稀天子”朱文印各一枚。《国朝宫史续编》卷之七十八·书籍门四·御题,儒臣云:
四库书成,备邀睿鉴,复荷亲赐题咏,详审其是非得失,为之论定表章。不特从古帝学无此闳深,无此精核,即自来嗜古文献家,亦断无能如此条贯赅通,折衷悉当者④。
儒臣们对乾隆御题极尽奉承,评价略感言过其实,但从此书来客观审视高宗皇帝御题诗的内容,却可让人感受到其在文献、目录、版本上的丰厚学养。
高宗皇帝于前人文章中尤喜韩柳文,故天禄琳琅前后编中,御题韩集就有三部,前编中《宋版新刊诂训唐昌黎先生文集》《宋版新刊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文集》与后编中此书。在清宫天禄琳琅千余部藏书中,韩愈文集御题三部,喜爱程度可见一斑。
天禄琳琅藏书中经御题之书,自出现那一刻起,就备受世人关注。《天禄琳琅书目》凡例云:
诸书中有经御制题识者,尤为艺林至宝,珍逾琬琰,敬登鉴藏之首。⑤
可见世人对御题书的推崇由来已久。历来收藏者对名家题记书籍,均视为特殊版本,极度珍爱,高宗皇帝对收藏者来说,绝对称得上是名家中的翘楚,御题书自然会受到收藏界的追捧。
《钦定天禄琳琅书目》著录御题书38部,其中有御题诗者19部;《钦定天禄琳琅书目后编》著录御题9部,全部题诗。二者共计47部。惜嘉庆二年(1797)昭仁殿失火,天禄琳琅前编书尽毁,也包括这38部御题书。重建后的天禄琳琅御题书仅9部,历经近三百年沧桑变化,如今御题书中宋婺州刻本《易传》已不知下落,元刻本《唐陆宣公集》除部分散册入公藏机构,御题部分则下落不明。而今尚能见到的高宗皇帝御题书仅有7部,其中清康熙通志堂刻本《尚书详解》、清康熙十八年(1679)纳兰性德通志堂刻本《三礼图》、清初影宋抄本《班马字类》、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毛氏汲古阁影宋抄本《算经七种》、元刻本《增广注释音辨唐柳先生集四十三卷别集二卷外集二卷附录一卷》五种御题书,已入公藏,而御题书能于世间流通者,仅余私人收藏的清康熙四十九年(1710)张士俊刻泽存堂五种本《佩觿》和天禄琳琅旧藏元刻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清高宗皇帝御题书存世者如凤毛麟角,资源稀缺故更显其珍贵。
天禄琳琅旧藏元刻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自民国十一年(1922)流出清宫外,历经百年沧桑,曩昔完帙缥缃,今已分崩离析,散藏四方,令人唏嘘扼腕。目前天禄琳琅旧藏元刻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分别见藏于海峡两岸的公私藏书机构及个人手中,我国大陆公藏机构有国家图书馆、辽宁省图书馆、辽宁省博物馆、哈尔滨市图书馆,我国台湾公藏机构为台北故宫博物院,五家机构共收藏《御题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正集29卷别集10遗文1卷附录1卷,私藏机构上海龙美术馆收藏正集2卷,私人收藏9卷及目录。清点各家卷册,令人惊愕不已,天禄琳琅旧藏元刻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虽历经劫难无数,致全书散落异处,然时至今日,竟然一卷一册未失,合之可得完璧。书卷能长留天地之间,是数百年来藏书人不忘初心、倾力保护的结果。
表1 天禄琳琅旧藏元刻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散藏机构
天禄琳琅旧藏元刻本《御题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为末代皇帝溥仪于民国十一年(1922)以赏赐为名盗运出宫,运往天津英租界藏匿。民国二十一年(1932)三月,又从天津辗转伪满洲国新京长春,入藏皇宫藏书楼。民国三十四年(1945)伪满洲帝国覆灭,此书流散世间。辽宁省图书馆所藏三册,为十九至二十、三十二至三十三、四十卷,系1972年自辽宁省文物店划拨入藏。版本属元刻12行本系统。12行本仅见元代二刻,此为其一,明清未见传刻。是书传藏有序,明清两代为明钱榖、屠隆、施大经、朱察卿及朱家宾父子、清官德润等人递藏。清中期入藏清宫,清嘉庆二年(1797),高宗皇帝重建天禄琳琅藏书,将其收入其中。此书是今天还能见到的7部高宗皇帝御题书之一。书虽散藏异处,然卷册未失,时至今日,应可合为完璧。
注释:
①《故宫已佚书画目录三种》,民国五年(1926)清室善后委员会铅印本,《赏溥杰书画目》载民国十一年(1922)八月二十四日、二十六日,分别赏赐一部四套宋板《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其中之一即此御题元刻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四套”疑即“四函”。
②《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四十卷外集十卷遗文一卷集传一卷》,宋绍定六年(1233)临江军学刻本,李汉《昌黎先生集序》,叶三b、四a。
③《钦定天祿琳琅书目后编二十卷》,清彭元瑞编,清光绪十年(1884)长沙王氏刻本,卷一,叶十六b。
④《国朝宫史续编一百卷》,清庆桂等撰,清嘉庆十年(1805)内府抄本,卷七十八,书籍门四,叶一a。
⑤《钦定天祿琳琅书目十卷》,清于敏中,王季华等编,清光绪十年(1884)长沙王氏刻本,凡例,叶二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