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山海经》,是经过刘向、刘歆编订的。西汉末年,刘氏父子负责整理皇家图书馆文献。刘歆在校订完《山海经》之后,将其呈献给汉哀帝,他在《上山海经表》中指出:尧舜时期洪水泛滥,大禹负责治水,划定九州,伯益等人在此基础上区分山川、鸟兽、异国,并编撰了《山海经》一书。在汉代,《山海经》成书于距今四千多年前的大禹时期,是当时相当普遍的一种认识。
但《山海经》中不少记述是明显晚出的,正如清代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说:“观书中载夏后启、周文王及秦、汉长沙、象郡、余暨、下巂诸地名,断不作于三代以上,殆周秦间人所述,而后来好异者又附益之欤?”《山海经》中的许多地名和词汇,的确是秦汉时期才出现的。现代学者一般认为,《山海经》成书于战国至秦汉之间,但书中的一些内容则可能要追溯到更早的时期。
后来,班固在编纂《汉书·艺文志》时,将《山海经》归入了“数术略”。“数术略”都包括哪些书呢?在《汉书·艺文志》中,“数术略”分为“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六类,主要讲的是天文历法、占卜风水之类的“数术”。《山海经》被归入“数术略”的“形法”。这是汉代人对《山海经》性质的认定,也是最接近《山海经》成书时代的认定。
“方技略”的内容主要是医药、求仙,“数术”与“方技”可以合称为“方术”。《山经》和《海经》的性质未必全然相同,各有侧重,但都与方术密切相关。《山海经》可以说是一种比较综合的方术书,既有数术,又有医药与神仙之道。
操方术的术士需要了解神怪、祭礼、医药等知识,《山海经》俨然是一本方术手册。方术在中国古代的地位,大致相当于今天的“科学”。之所以《山海经》如同百科全书,便与方术的内容息息相关。
鲁迅先生有一个著名的论断:《山海经》是“古之巫书”。这一定位大致准确。不过大家通常所说的“巫术”,是受西方影响的概念,“方术”则更能体现《山海经》的性质。
有的人将《山海经》视作“小说”。如明人胡应麟称其为“古今语怪之祖”,清代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则认为它是“小说之最古者尔”。中国古代的“小说”概念与今天所说的“小说”不可等量齐观,它一开始并非指一种明确的文体。早期的“小说”与方术关系密切,这也是《山海经》被视作小说之祖的重要原因。
《山海经》在宋代就被收入《道藏》,可見道教人士也将其视作道书。有人并不同意,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便说:“究其本旨,实非黄、老之言。”但黄老学说与方术确实又关系密切,它们共同为后来的道教奠定了思想基础。因此,《山海经》道书说也有一定的道理。
也有的人将《山海经》看作地理书。《隋书·经籍志》便将它归入“史部”的“地理类”。《山海经》记录天下山川,远较《禹贡》翔实,乃至于一山一水、一兽一鸟、一草一木都娓娓道来,道路里程说得有板有眼,俨然是全国国土资源普查的综合性成果。
《山海经》对天下山川的记录,有不少是有现实基础的。同时,它又显然经过有意整合,有不少记载并不符合实际。尤其是《海经》,更加脱离现实。不少人试图破解《山海经》的地理范围,有人甚至认为书中涉及日本、美洲、非洲等地。
历史地理学的权威谭其骧先生从历史地理的角度对《山经》的地理作一一考述,他指出:书中对山与山之间距离的记载,基本都不正确;《山经》对今山西南部、陕西中部、河南西部的记载最为详细、准确,而离此范围越远,偏差也便越大;《山经》的范围比中国现在的版图要小得多,不可能包括日本、美洲等地。谭先生的观点,见于其《论〈五藏山经〉的地域范围》《〈山经〉河水下游及其支流考》诸文,本书关于《山经》山川的解释,大多参考谭先生的观点。至于《海经》,因过于闳诞迂夸,想要落实其地理方位并不现实。
还有的人将《山海经》看作神话书。自茅盾以来,研究中国神话的学者便有一个普遍的预设:中国原本有像古希腊那样成体系的神话,只是后来散佚了,或者被儒家改造了。《山海经》中的故事,是先民神话的孑遗。中国神话学,很大程度上便是建立在这一预设之上的。
常金仓先生在《〈山海经〉与战国时期的造神运动》一文中指出,《山海经》实际上是战国“造神运动”的产物,书中所涉及的“神话”,基本不是远古初民传下来的,而是战国术士们的再创造。如果此说成立,对目前的中国神话学无疑是重大的“打击”。
在东周之前,知识和学术都为供职于朝廷的王官所垄断。而随着王纲解纽,知识下移,“士”阶层崛起。这些“士”,既有继承了王官之“学”的诸子百家,也有继承了王官之“术”的术士,方术在此背景下趋于兴盛。无论是诸子还是术士,都是为政治服务的。前者倡言政治学说,而后者则在为迎合统治者求仙问药的旨趣。
战国时代,上层贵族崇尚养生、长生之道,这在之后的秦皇汉武身上臻于极致。也正是从战国开始,方术活跃于历史舞台,神异之说颇为流行。像《山海经》中一再出现的西王母、灵巫等形象,均与对长生的追求有关。从出土的简帛文献看,战国到秦汉的确有许多讲方术的书,侈谈神怪与灵药,这在此前是难以想象的。《山海经》,正是这一时代背景下的产物。
中国早期的神话材料,主要体现于《山海经》《穆天子传》《归藏》(包括传世本和王家台秦简本)以及子弹库楚帛书等文献,它们都与方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由于种种原因,中国早期缺乏叙事传统。战国以后,讲故事的书开始多起来,关于神怪的故事也应运而生。虽然《山海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话书,但确乎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神话资源。诸如《镜花缘》之类的古代小说,再如《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之类的影视作品,从中均能窥及《山海经》若明若暗的影子。
我们现在习惯说“图书”,但在一开始这个词指的是“图+书”。从出土的简牍和帛书看,中国早期的书已经“图文并茂”,只不过配图的书大多与方术有关,《山海经》便是其中一种。
大多数学者相信,《海经》是“看图说话”的产物。如宋人朱熹在《记山海经》中已经指出,《山海经》中记载各种奇人异物,往往明确点出固定动作或朝向,应是在图画基础上做的发挥。《海经》对某一类人或某一位神人的情态描写,多是“定格”的静态。如《海内北经》“犬封国”记载:“有一女子,方跪进杯食。”说的是画面中一个女子正跪坐向男主人进奉食物。“方”是表示“正在”的时间副词,表现的是现在进行时。此类记叙在《海经》中一再出现,这是《海经》“看图说话”的一个重要依据。
晋人郭璞在注释《海经》时,也常联系图画加以解说,如:“图亦作牛形”“画似仙人也”“画似猕猴而黑色”……可见在郭璞的时代,《山海经》也是配合图存在的。郭璞另撰有《山海经图赞》,即就“山海图”所写的“赞”。同样生活于晋代的陶渊明,便在《读山海经》中写下了“流观山海图”的著名诗句。只不过早期的图已经失传,目前市面上各种配古图或新图的《山海经》,图大都是明清以来人們根据文字重新绘制的,已然是“看文作画”了。
本书配有三百张彩色插图,以现代人的理解努力还原《山海经》中的“神人异兽”形象。本书绘图主要参考《山海经》文字描述以及古今多种插图,但其中部分图片与文字描述的形象或细节不尽相合,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由于《山海经》对神人异兽的描述大多十分简略,且一词多义,在绘图时,需要画家展开想象,做进一步的丰富和完善。
二、历来学者对《山海经》的文字描述有不少有争议,不同画家所绘图片差异较大。本书在绘制过程中,主要以袁珂、陈民镇等专家的研究为主,兼采众家之长。
《山海经》的版本和注本
目前所见最早的《山海经》刻本,是南宋淳熙七年(1180)尤袤的池阳郡斋刻本,被称为“宋本”。尤袤是南宋著名诗人,也是著名藏书家。在宋本的跋中,尤袤提到了当时的《道藏》中已经收有《山海经》。留存至今的明正统十年(1445)所编《正统道藏》也有《山海经》(缺第14、15卷),被称为《道藏》本。明代的《山海经》,尚有明成化元年(1465)吴宽抄本、明万历十三年(1585)吴琯刻本等。
清代毕沅、郝懿行等对《山海经》做了集中的校订,目前普遍通行的底本便是郝懿行本。由于宋本和《道藏》本时代最早,两者的文本面貌最为接近,也不存在郝懿行本的一些讹误,本书的底本便以宋本为主,兼及《道藏》本,同时参考其他异文。以期为读者提供一种相对准确且能反映《山海经》原貌的文本。
目前所知最早注释《山海经》的是郭璞,他的注文至今是我们绕不开的。此后《山海经》长期缺乏相应的研究,明代的王崇庆所撰《山海经释义》、杨慎所撰《山海经补注》对《山海经》加以考证,但相对零散简略。清代的吴任臣所著《山海经广注》,则是郭璞之后首次针对《山海经》的全面整理。此后,汪绂所著《山海经存》、毕沅所著《山海经新校正》、郝懿行所著《山海经笺疏》、王念孙及王引之的校注等,将《山海经》的研究推向高潮。尤其是郝懿行的笺疏,具有深远的影响。
《山海经》的现代注本,以袁珂《山海经校注》最具代表性。除了袁先生的注本,目前市面上的《山海经》注本相当多,质量良莠不齐。有的注本几乎全部照搬袁先生的注本,有的注音、释义不够准确,有的过于烦琐或过于简略。而且,目前的注本普遍不涉及地理问题。虽然《山海经》中的许多地理问题无法落实,但仍有不少地名有现实依据,有必要向读者交代。
本书既借鉴前人的成果,也注意他们的不足,同时尽量吸收谭其骧、章鸿钊、江绍原等专业学者对历史地理、矿物等方面的解释。本书的注译务求精准简洁,并结合现实中的山川、动植物加以说明,以期为读者提供相对可靠、信息量较丰富的新注译。而且,笔者对书中的一些知识点做了拓展,以期更好地帮助现代读者理解这本古老的经典。(来源:岳麓书社)
作者简介
译注者:陈民镇,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清华大学出土文献中心博士后,师从著名文字学家、历史学家李学勤先生。现任职于北京语言大学中华文化研究院。主要从事出土文献、先秦史、中国古代文体学等领域的研究。
画家:贺红梅,自由设计师、画家,从事设计工作多年。代表作有《失落的儿童》《山海经》《勇敢的蚂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