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永军
马子义已经是第九次坐着吊篮升上去了。吊篮的绳索缓缓地牵动,吊篮离地面越来越高。在高高的楼顶,赵欣戴着草绿色的军帽,帽檐从楼顶的墙沿上偶尔露出一角。这是边城。准确地说,这是离家乡莴寨一千二百五十公里的一座城市,三面被沙漠所围。赵子扬站在马子义的身后,脸上毫无表情。赵子扬就是这样个人。他在这儿砌了四年瓷砖,原先有个搭档有事回家了,现在的搭档就成了马子义。活儿很简单,往新楼的墙体上砌瓷片。赵子扬干这活儿很有些名气了,老板开始看过几次,用手一摸就啥话也不说了。“高手。”他心里夸赵子扬。
赵欣来这里很突然,马子义来这里就更突然了。两个高中生,穿着去年军训时的军装,就站在赵子扬的面前了。
当时,赵子扬刚从工地外架上下来,又累又渴。他们过了马路,在西坡村口的那家拉面馆吃的干拌面,马子义额外吃了一个烤饼。“干啥来呢?”赵子扬看着女儿赵欣。
“打工,二十多天時间闲着呢。”
赵子扬说:“耍两天回去。”口气是没有商量余地的,说完赵子扬摘下钥匙,交给赵欣,就回工地去了。
第二天,赵子扬六点去工地了。赵欣就领着马子义进入了戈壁滩,两个黑点在太阳升起的时候站在了沙漠的边沿。他们无数次在班上讨论过的沙漠,并没有带给他们浪漫的感受。万籁俱寂,空气中是沙粒游走的细微的声音,脚下是沙海,不远处是沙丘、沙浪、沙脊,金黄一片,无边无际,这是腾格里沙漠的一角。太阳从沙漠东面照射过来,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这种感受出乎意料,他们在心里第一次知道了书本和现实的距离。赵欣脚板有些疼痛,甚至有些失落。马子义笑笑说:“这才是真实的腾格里。”
作为秦岭深山里的两个孩子,看看真正的腾格里沙漠,是他们来边城的最大目的。一下子实现了,时间还很富余。
女儿总是有办法说服赵子扬的。结果,马子义就成了赵子扬的搭档。赵欣也没闲着,在楼顶照看配重块。
施工吊篮一米宽三米长,马子义第一次跨进吊篮的时候,脸色有点儿发黄,手抖个不停,他疑心自己是个恐高症患者。马子义想站起来,但上升的吊篮摇晃得让人眩晕。他试探着拱起脊背,又缓缓地蹲下了身。他又试探了一次,觉着自己应该站起来,赵欣在上面看着呢。赵子扬面无表情,他觉着马子义肯定会蹲下、坐下,甚至躺下,念书的娃娃,高空干活不是玩儿的。
每当吊篮落地,马子义的脸色才恢复正常。
这个黑瘦的、长脖子的男孩,直到一个星期后才完全弄清楚了搭档的含义,并且将准备工作做得井然有序。两个一大一小的水杯泡上苦丁茶,放在吊篮的顶里边;砂浆桶里和好砂浆,吊篮起升的时候,再加上小半桶水稀释;盛灰浆的瓷盆、灰铲、瓦刀用清水抹洗一遍,摆放在赵子扬顺手的地方。
赵欣黑亮的眼睛盯着马子义。
吊篮大致在八层楼高的地方停下了,赵子扬锁定好了绳索,弯腰拾起了灰铲。马子义从砂浆桶里舀出半盆砂浆,然后开始用一块湿布抹净瓷片,一片一片过手。本来这事情可以在楼下完成的,但马子义想在吊篮里干,赵子扬就同意了——贴上墙之前,再一次检查残损,能保证质量。
活儿很单调,赵子扬伸出手,马子义就递上一片瓷片,一片一片的瓷片被赵子扬贴在了楼体上。只有赵子扬抽烟的间隙,马子义才能放眼看看四周。无数座这样的高楼遍布在这座城市里,许多栋楼的瓷片都是赵子扬他们贴的。瓷片贴好,再装上各色的玻璃,整幢楼甚至整座城市,就成了一个玻璃城市,高贵,陌生,美丽。马子义想,他赵子扬这辈子都不可能住进这样的城市里了,但赵欣有可能,比如她上大学、嫁人,就有可能住进这个玻璃样的城市里。
太阳已经照了几个小时了,赵子扬的腰往下塌了一些,他们俩在这个空间里很少说话。马子义觉着赵子扬是个很倔的人,倔得有硌人的硬度。
也就在这时候,马子义看见了西边漫天的沙尘卷了过来。他说:“叔,你看西边!”赵子扬回转身,惊得张大了嘴巴,说:“沙尘暴!”他扔下手里的东西,一把将马子义按在吊篮里坐下,说:“坐好别动。”话音刚落,风就到了眼前。
吊篮被风吹离了楼体,又被用力地抛开,重重地砸在楼体上,砸出的响声惊天裂地,有撞碎的感觉。新贴的瓷片被砸脱落了一些,“刺啦啦”顺楼体滑了下去,摔碎在地面上。接着又连续撞了七八下。然后,吊篮的失控加剧,撞击之后,被风扭动,斜着一升一落,一翻腾,将瓦刀和灰盆颠簸出去撞在楼体上,落向地面,发出碎裂的声响。风中传来赵欣的声音,马子义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看清,赵欣在下边五层的一个窗口露出头,向他们招手,军帽已经被风吹落。马子义张嘴想喊,风中的沙子吹进嘴里,呛得他直咳嗽。马子义看见赵子扬管控升降装置的手臂,被绳索牵着在楼体上连续撞击,然后突然软了下来。风力在继续增大,天色更暗了。马子义在吊篮的摇晃中,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抓住了吊篮上的绳索。绳索在风中绷得很紧,他伸出手抓住了赵子扬抓着升降机关的手,那只手垂了下去,血沿着袖管中的手臂流了下来。赵子扬瞪着眼,样子很凶。
吊篮在马子义的操控下开始慢慢下降。他眼眶开始发热,一边控制着手里的下降按钮,一边用单薄的身子抵紧马子扬的身子,让他慢慢地坐了下去。到五层窗口,风力已经转弱,赵欣伸出一双瘦弱的手,抓紧吊篮的绳索。马子义固定好吊篮,弯下腰用肩膀顶起赵子扬的屁股,把他从窗口送了进去,接着自己也跟着翻了进去。
几天后,在返回的列车上,马子义和赵欣看见了远方的沙漠的闪光。城市退得很远,他指给她看。赵欣说:“腾格里,蒙古语的意思是,白色、长生天、最高的神。”
马子义听了,不知所云,不想说话了。二人头抵着头趴在窗台上,看着远方出神。不一会儿,火车开始穿越隧道。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