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春
他对妻说:“我们去外面看月亮吧?”是商量的语气,也带点儿恳求。妻眼都不抬,专注于手中的手机,说:“找事呀?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窗外的月真好,月輝让人感到是蓬松松的,是暖的,万物静悄,似都在专心领略。小风吹过,月色仿佛一浪一浪地波动。十五的月亮正凌空,圆得意味深长。皓月千里,不过如此。
他感到有些扫兴,拿起本书,书上的字被月色泡软了,横竖不对劲儿,看不下去。他还是想去看月,又和妻子提起:“月好,去看看吧。”妻子不回话,转动下身子,算是再次拒绝。
月的诱惑力太大,他独自走出家门,一瞬间月色就把他浸透了。
略略的不快,在月色里消解了。他沿着小河行走,月在小河里浮泊。他走月也走,他站月也停,一时间他有了错觉,月莫不是他的追随者?
想到妻子。他和妻子谁是谁的追随者呢?他有些疑惑了。初恋时,妻子说过一句话,他还记得:“月亮跟着太阳走。”那时,妻子是把他当作太阳的。
实际上,妻子也是喜欢月亮的。知青下放的日子,他和妻同时下放到两个村子。两个村子相距约五公里,中间隔着一块大大的冲田,他们相约每个月月圆时相见。他总是提前走,加快脚步迎着妻,怕她多走路。相逢时,月在他们俩人之间,总是羞答答的。妻扑向他,一句话是固定的:“月亮来了。”月亮是妻。
他盼着月圆,数着月圆,将日子一天天打发过去了。
那时的妻子有想法,依偎在他的怀里,总要给他出难题,比如要他把月亮摘下来。他很是无奈,妻说:“真笨。”她让他从冲田中捧了清水,一轮月就卧在了掌心。他们欢快地笑,天地寂静,世界是他们的。送别是一场大戏,他执意送妻子,一程又一程,直至妻子下放的村边。妻不放心他,他有话应对:“怕什么?有月亮陪呢。”一语双关,妻给他一个甜甜的吻。
回城了,上班了,生孩子了,月亮就和他们远了,他和妻似乎再也没有一起看过月亮。
他心有戚戚。月亮当头,他的步伐慢了下来。
小河水潺潺地流,他顺坡到了河边。好久没下雨了,河水清澈,浮在河里的月干净而澄明。他闻到了月的味道,有青草的香、禾苗的香。这味儿真的好闻,亲切,和气,不就是下放时冲田里月的味儿吗?他的心又一下子走得好远。那段岁月哟!他的眼睛里一层薄薄的湿气升起。
看月亮的不止他一人。一对小情侣席地而坐,相互依偎。月色很明,他看到了两个青春的面孔。女孩将手中的石子一颗颗丢进河里,河里的月碎了又完整,完整了又碎。男孩不制止,反而捡起身边的石子,递给女孩。一递一扔,似琴瑟和鸣。他心中忖度,他们是在和月亮游戏呢,或许还有更深层的含义。是什么,只有他们俩人知道。
他悄悄退去,一对静默相守的情侣是不愿被打扰的。不是吗?他和妻圆月厮守时,对身边叫着的虫子、蹦跶的青蛙都感觉特别多余。
时间好快,儿女都大了,翅膀硬了,都远远地飞走了。他和妻都退休好多年了,不缺吃不缺穿;房子是大房子,三室两厅,空荡荡的。平时,少许的家务做完了,剩下的就是大块大块的时间。他抱着本书看,妻手机不离手,好像上面有黏黏的蜜糖,撕也撕不开。
儿女和孙子偶尔回来,来去匆匆,纯粹是过客。热闹一番,留下的却是挥之不去的孤寂。他不怪他们,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圈是圈不住的。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叹出的是浊气,再吸上一口,连同月色也吸了进去。
回到家,妻还是卧在沙发上看手机,见他回来,眼皮抬了抬,随即又把目光集中到屏幕上了。
他想和妻子说说小河边的月亮。看妻子专心的劲头儿,突然迟疑了,但仍然忍不住,他大声地说:“河边的月亮有味儿,是冲田上空月亮的味道。”
妻一惊,目光从屏幕上离开,打量了窗外一眼。窗外月色溶溶,月亮逃远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天无论如何要拽着妻去看月亮,要问问她,这月亮的味道可是青草味、禾苗味?他突然有些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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