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 云

田诗范

那年，青藏铁路修到唐古拉山口。唐古拉山脉是长江的发源地，在藏语中意为“高原上的山”，又称“当拉山”，在蒙古语中意为“雄鹰飞不过去的高山”，可我们赛过雄鹰，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寸一寸地将铁路延伸到这里。

这里是青藏高原中部的一条近东西走向的山脉。山峰上发育有小型冰川，为长江、澜沧江、怒江等河流的发源地，我们的住地就在工地的一侧。

不久，我们吃饭的时候有一只雄壮的黑黄相间的藏獒前来蹭饭。这只藏獒体格高大，管后勤补给的老王给藏獒量了身长，约120厘米。我仔细观察，见它体毛粗硬、丰厚，外层披毛不太长，底层毛则浓密且软如羊毛，难怪能在冰雪中安然入睡。

我知道附近肯定有人家，虽然从来没见着，但这藏獒一来，我们总是把它当客人对待，将我们的好饭好菜分给它一份。渐渐地，它与我们熟了，我们比个手势，它就能将我们要的工具、藤帽之类给我们衔来。我见它四掌雪白，四爪展开如云片，知道是内地叫“踏云”的一种名犬，后来大家就干脆叫它踏云了。

踏云有时也会给我们添一些麻烦。我们将一些破鞋、破毛巾、破袜子之类的生活垃圾用手推车拉到远处的垃圾坑里倒掉，可第二天这些破东西又被它衔回来，而且能够“物归原主”地放在每个人的床下，绝不会错。当工友们感到惊诧而又烦恼时，它却在远处站着，伸着长长的舌头，摇着尾巴，像在等待人们对它的表扬。

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正准备睡觉，踏云又衔来一只皮鞋。我知道它又在做蠢事，没理它，它却拖下了我的被盖。我见它尾巴下垂不动，表情局促不安，便捡起那只皮鞋。我认出鞋是老王的，赶忙到老王的房间，见他不在，知道他跑的补给车没回来。这时，踏云已嘴里衔着一把铁铲拼命地往外跑。我估计老王出了事，赶紧喊醒工友，开了辆卡车追了出去。

大风中，雪花在车灯光柱中飞舞，像无数的鸟儿在乱窜。不久，卡车追上了踏云。踏云仍在前面跑着不上车，我们知道它在带路。在一个弯道处不见了踏云，我们都下了车，用手电寻找踏云。在弯道外侧的雪沟中，我们终于发现了老王侧翻的车。车已被风雪掩埋了一半，老王被卡在驾驶室里动弹不得，大雪盖住了他的身子。老王斜躺着，只露出一张脸。落在脸上的雪化了，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壳，像蒙着一层透明的塑料纸。老王嘴巴紧闭，眉毛上挂着白雪，显然踏云发现他后拼命地拖他的脚，不想拖掉了他的皮鞋。踏云知道自己无力救出老王，才跑回工地报信的。

我一摸老王的额头，已经冰冷，但还有气息。大家挂钢丝绳准备牵引时，只见踏云跳进驾驶室，凑到老王的鼻子跟前，嗅了一阵，突然伸出舌头舔他的脸。踏云舔去老王眉毛上的雪，舔融他脸上的冰皮，之后缩回舌头，在嘴里积聚热量，待冰凉的舌头在嘴里焐热了，又伸出来，紧紧地贴在老王的脸上。踏云用整个身子温暖着老王，好像它明白，只要老王醒来，一切情况将会好转。

我们在天明前终于拖出了卡车，在踏云的体温温暖下，老王也醒了过来。老王抱着踏云流出了眼泪，而踏云挣扎出他的怀抱，尾巴翘起不停地摇着，咧着嘴，鼻子上蹙起皱纹，眼光柔和，嘴里哼哼叫唤，好像在笑，身体优美地扭动着跃来跃去，表达它无限的喜悦。

铁路线在继续延伸，沱沱河车站也渐成雏形。我想，这里将来肯定是一个迷人的风景区。为此，我决定要为将来到这里的旅游者拍下最原始的照片，可拍了不少却没有一张满意的。后来有人指点，说没人气的画面是死景。

我想，踏云的家也许就在附近，于是我擅自离开工地，向一条山谷深处走去。唐古拉山脉植被以高寒草原为主，混生有墊状植物，与周围的雪山相映成趣。我抢拍着这难得的镜头，不觉天色渐晚，我的镜头中出现多个黑影，仔细一看是狼！ 渐渐地近了，那群狼上翘的眼角露出一对对凶光。生死之际，我迅速找了个石壁准备作拼死一搏。当头狼前爪蹲地正准备向我扑来时，斜刺里却突然蹿出一个黑影向头狼扑去。头狼在雪地上一个翻滚又爬了起来向黑影反扑，后面几只狼也跟着向那黑影进攻。这时我才看清，那个黑影是踏云。据说一獒敌三狼，但这时在群狼的进攻下踏云占不了上风。一会儿，头狼边战边走，想把踏云引出山谷，好让群狼对我下手。正在踏云两难之际，突然后方响起渐近的马蹄声。头狼刚一回头，“啪——啪——”两声鞭响，头狼身上挨了两鞭，痛得长嗥一声，与群狼惊慌地逃去。

挥鞭的人下马对我说：“我叫华洛桑，你是修建铁路的工人吧？我奶奶早想请你们到家里坐坐呢！”

我跟着华洛桑向前走，拐过山丘就见一座藏式毡房。一位老奶奶坐在门口，问了声：“美廓尔回来了吗？”

踏云马上摇着尾巴跑过去，静静地坐在老奶奶的旁边。我对老奶奶道了一声：“扎西德勒彭松措！”

我们合影后，华洛桑介绍说：“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可她一直盼望着铁路通车，特地天天叫美廓尔代她到你们那儿看火车。”

我问：“谁是美廓尔？”

这时，踏云连叫了两声。华洛桑拍了拍踏云的头，笑着说：“它就是，‘美廓尔在藏语里就是‘火车的意思。”

我感叹地说：“美廓尔，踏云，合起来是一个多好的名字！”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