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友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古代中国,修史传统极为悠久。李唐以降,为前朝纂修正史,即成定例。明清易代,清王朝入主北京之次年(顺治二年,1645),即开馆纂修《明史》(1)按:本文所用“明史”一词,有广狭二义:广义的“明史”,指有明一代之历史;狭义的“明史”,指清王朝主持纂修并最终成书的正史。在使用狭义指向时,标作“《明史》”。,意欲从制度、心理等层面,获得前明统治区域之认同。但修史并非易事,“文”(史料)、“献”(人才)俱备是必要条件,缺一不可。同样以少数族群入主中国的元王朝,虽然在正式纂修《宋史》时成书迅速(费时约两年半),但此前也有长达数十年的酝酿过程(主要在体例上存在争议)。与此相类,清王朝纂修《明史》,历经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耗时几近百年(1645—1739)。这一史实,充分体现《明史》纂修之曲折不易。参与此事的主持者与纂修者,以及虽不在史馆而实际有所贡献者,身份既有不同,认识也存在差异,从而使《明史》纂修呈现出复杂的历史面相;其中折射出的清初政治趋向与士林生态,是颇为值得探讨的学术问题。本文聚焦于清初大吏曹溶参与明史纂修之事实,藉以管窥一代士人在明清易代之际,如何自我认同、图存的心路历程。
明清易代,风云变幻,征服与反抗交织,忠贞与奸伪共存,一向是学术研究的热点时段之一。长期以来,学界多注意清初遗民的抗清史实,多注意以遗民为主的博学鸿儒群体纂修《明史》的进程与遭际,而很少注意到未入史馆的学人所做出的实际贡献(2)关于《明史》纂修,论文极夥,不遑细举。代表性论著有《明史纂修考》(李晋华著,哈佛燕京学社,1933年,收入《民国丛书》)、《万斯同与〈明史〉修纂纪年》(朱瑞强著,中华书局,2004年)等。。对于兼具大吏、学者、藏书家等身份的曹溶的研究,多集中在曹氏对于浙西词派的先导作用,集中在曹氏在清初文献流通中的积极贡献,以及曹氏幕中名士汇集、俨然士林领袖的一时清望;而对曹溶纂修明史之史实,以及曹溶修史背后的心态,则鲜少发明(3)关于曹溶在文学及学术上的贡献,以下文章,颇有见地:谢正光《顾炎武、曹溶论交始末》、《清初贰臣曹溶及其“遗民门客”》(均收入氏著《清初诗文与士人交游考》,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马大勇《清初贰臣诗人曹溶及其诗歌》(《华夏文化论坛》,2007年),张宏生《师承授受与浙西立派——曹溶与吴陈琰》(《古典文献研究》第11辑,2008年),陈雪军《论曹溶的词学观及其在浙西词派中的地位》(《文艺理论研究》,2009年),曹秀兰《浙西词派先驱曹溶词论说》(《南阳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10期)、《曹溶任职山西大同期间的故国之思》(《山西大同大学学报》,2009年第4期)、《清初浙西词派先驱曹溶的遗民心态——从曹溶拒试博学鸿儒谈起》(《淮北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2期),唐碧红《曹溶词学观及其与浙西词的关系新探》(《中南大学学报》,2011年第5期),汲言斌《曹溶与〈流通古书约〉》(《图书馆工作与研究》,2012年第7期)等。另笔者指导之硕士学位论文《曹溶藏书与清初文献传承研究》(范玉芳。南京大学,2017年),对曹溶纂修明史也有涉及。至于曹溶纂修明史之实绩及其心态,学界尚缺少必要之考索与深入之论析。。
鉴于上述认识,本文拟从曹溶书札等第一手资料出发,对曹溶纂修明史的贡献及其心路历程,试加讨论。
康熙十七年(1679),清圣祖玄烨,下旨诏举博学鸿儒。次年,即命重开《明史》馆,授选录之博学鸿儒五十人为翰林检讨,俱入馆修史;尚在家服丧的徐元文,被任命为《明史》监修。是年冬,曹溶致徐元文札云:
不瞻道范,已历数年。怀仰之诚,与日俱积。阁下以经邦余暇,综覈典章,领袖群英,编摩有绪,欲尽罗天下之士,共成一代之书。而猥贱姓名,亦蒙采及,推奖之语,读之汗流。某壮而失学,老更遗忘。杜门以来,久废操笔。阁下念其生长于前朝之季年,目染耳濡,粗知事迹。遂欲验途老马,问稼农夫,谊在博收,敢不感而自奋。顾某之弇陋,既阁下所素知。而蠖伏多年,资用窘诎。若使出营车马,入计米薪,思虑既分,万不能复操笔札之事。其为切肤之苦,有倍于弇陋者。踌躇固审,终不忍负阁下之盛心。拟乞病躯,息影蓬舍,出以所纂辑末年杂事,重加参订,厘为数书,敬于仲冬恭上史馆。昨具呈抚院,蒙赐题明。伏惟仁人在朝,必使万物各得其所。某之沥恳,出自至诚,倘荷俯俞,则某虽潜处田间,不啻身侍左右。进书之外,更图驰驱江浙,搜访佚编。体大疏所云“遣使者而某身任之,当阁下所乐闻也”,奏记崇严,心神战栗。(《与徐立斋》[1](卷上第五通))
此札与《明史》纂修密切相关,透露出极为丰富的信息,是考察被清高宗弘历视作“贰臣”的曹溶参与《明史》纂修之史实以及解读其心路历程的最为关键的文本之一。此札之主旨,显然在于婉辞徐元文之荐举,并藉以表明对《明史》纂修的态度。读此札可知,作为《明史》监修的徐元文,有札先致曹溶,欲加罗致,曹溶此札即是回复。
徐元文(1634—1691),字公肃,号立斋,昆山人。顺治十一年赐进士第一。康熙九年,迁祭酒,充经筵讲官;十三年,升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十四年,出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康熙十八年,监修《明史》。后官至刑部、户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有《含经堂集》《得树园诗集》[2](P178)。徐元文同两位兄长徐乾学(原一,健庵。1631—1694)、徐秉义(彦和,果亭。1633—1711)并称“昆山三徐”(三人是清初大家顾炎武的外甥),均系进士出身,先后总裁《明史》,颇孚时望。徐元文最早获得功名,先后受到清世祖福临、清圣祖玄烨的亲信、任用。康熙十八年(1679)二月,获任《明史》监修的徐元文,在家服丧,尚未禫除,至九月方抵京履任。受命以来,徐元文深知兹事体大,上《自陈辞监修明史疏》,不许;复上《修史开馆疏》、《请购明史遗书疏》《特举遗献录用史才疏》[3](卷十八),欲在“文”、“献”(史料、人才)两个方面,精心网罗。其《特举遗献录用史才疏》云:“原任副使曹溶之著作巨手,博极群书;候补主事汪懋麟之学识淹通、篇章赡敏;布衣黄虞稷、监生姜宸英之纵览弘富,思致渊精,实皆才气不群,通练旧典,诸臣论荐,良为得人。倘属以编摩,真足佐成良史。惟望特沛恩旨,征取到馆,与诸臣一体分纂。”[3](卷十八)当时“部议不许,上特从公言召之”(《资政大夫文华殿大学士户部尚书掌翰林院事徐公行状》[4](卷十七))。徐元文以“著作巨手,博极群书”八字概括曹溶,从文章、博学两个层面加以推荐,可见知之颇深,因而列在举荐诸人之首,并亲自致书罗致。
曹溶婉拒,同其生平遭际有关。曹溶(1613—1685)字秋岳(一字鉴躬),号倦圃(又号锄菜翁等),浙江秀水人。崇祯十年(1637)丁丑科三甲三名进士。是科同年中,有陈子龙(卧子,大樽。青浦人。1608—1647)、夏允彝(彝仲,瑗公。嘉善人。1597—1645)、钱肃乐(希声,虞孙、止亭。鄞县人。1607—1648)等抗清、尽节之士。曹溶本人,在明王朝官至御史。至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看似仕途平坦的曹溶,遭到人生极大挫折:
曹溶,浙江平湖〔秀水〕人,丁丑进士。任御史,曾华〔革〕职。甲申三月,浙直总督张国维题授浙直监军御史。未行被获。重掠,悉索寓中,纳二百两。贼心未厌,直加严刑。伤足,舁出,又纳五十两。发王旗鼓再拷。王为山右诸生,尝读溶文,谕杨枝起招之授职,以足创不能行。又数日,闯遁。客劝其暂守城以待太子,而遇千〔大〕清。[5](P69)
大厦倾覆之际,被严刑拷掠的曹溶竟因其文章才华而躲过杀身之祸,堪称侥幸;而被大顺政权授以官职一事,在身任朝廷御史的曹溶看来,不啻是其人生中一大污点(尽管没有到职)。“暂守城以待太子”的曹溶,迎来的却是以吴三桂等降将为先导的八旗劲旅。或许是基于对大顺政权的刻骨仇恨,或许是慑于清王朝的恩威并施,抑或是因为前明瓦解而南明朝廷不足恃,曹溶选择投降清廷,得以复其原官。从是否忠于前明王朝的角度来看,科第出身、深受儒家忠节思想教育的曹溶,降清之举无疑是其人生中又一大污点。以上两大污点,足以使科第出身的曹溶承受沉重的心理负担,终生踯躅而行。投靠新朝之际,曹溶欲积极作为,上疏请定官制、定屯田规制、禁兵丁牧马等六事,深切时务,下所司即行。六月,授顺天学政,请旌表殉节明大学士范景文、倪元璐等,皆议行。顺治二年(1645)冬,回任御史。次年(1646)二月,充会试监试官。三月,迁太仆寺少卿。坐失察,降二级调用;复以选拔贡生逾额,革职回籍。十年,福临亲政,诏复原官。次年(1654),授太常寺少卿,寻迁左通政。十二年三月,擢左副都御史。又擢户部右侍郎。九月,授广东布政使。十三年(1656),以浮躁降一级,仍外用为山西阳和道。次年九月,在广东接到调命,因祖母去世,返乡丁忧。至康熙二年(1663)始赴山西到任,至六年因裁缺而去官归里。十五年(1676),三藩举兵,随军福建,有榕城之役。十七年(1678),返乡里居(4)以上事行,参考如下传记资料:《清史列传》卷七十八(王锺翰点校本,中华书局,1987)、《鹤征录》卷三(李集、李富孙等辑,嘉庆十五年漾葭老屋刻本)、《文献征存录》卷十(钱林辑、王藻编,咸丰八年有嘉树轩刻本)、陈雪军《曹溶年谱》(附于陈氏所著《梅里词派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等。。
事实上,在徐元文荐举曹溶入馆修史的前一年(康熙十七年,1679),当朝大学士李霨、杜立德、冯溥等,即合疏推荐曹溶举鸿博,而曹溶则托辞不赴(5)按:《鹤征录》(卷三)将曹氏列名于“未试丁忧十四人”;《清史列传》(卷七十八)称“以丁忧未赴”(第6493页)。《文献征存录》(卷十)所载有异:“康熙十七年,举博学鸿儒,以病辞。”盖曹溶不愿出仕,托辞应付而已。。曹溶在易代之际,身历三姓,出仕二朝,背负沉重的道德枷锁;沉浮官场,未得大用,晚年终于看淡名利,退守家居,以藏书、著述为业,尤其汲汲于明季史料之搜集与明史之编撰。所谓博学鸿儒之征,不过是清圣祖玄烨笼络士林杰出人物及前明遗民的手段,对于曹溶而言,无非是另一次官途的开始,而此时做官已非其志业重点之所在,所以辞荐不赴。《鹤征录》为征举鸿博诸人作传,置曹溶于“未试丁忧”之列,而所记独详:“先是,鸿词之征前一年,早有信,政府首推之。先生坚辞云:‘某为东家妇,焉能复理妆,效西家颦乎?吾禾有朱彝尊、李良年、徐嘉炎,率皆渊雅闳通,深达国体,其材施之,无所不可。’”[6](卷三)曹溶对清廷举措与其个人边缘身份有深切之洞察,因此卑词自陈、举他人相代,终于如愿不赴。
曹溶家居,以编撰明史为务,而徐元文之邀约,正同其晚年志向相符,为何曹溶仍要加以婉拒?曹、徐二氏,曾在顺治时同朝为官,又同属东南人士(嘉兴、苏州二府相邻),彼此当有深切之了解。徐元文以“著作巨手,博极群书”首荐曹溶者以此,曹溶札中首称“不瞻道范,已历数年”者亦以此。徐元文以翰林编修之身,受命监修《明史》,可谓不次擢用,曹溶札中称徐氏“领袖群英”、“共成一代之书”,并非全部出于恭维。史馆修书,首要在于得人,其次要有充足之史料可供采择。曹溶直称“验途老马,问稼农夫,谊在博收”,对徐元文举荐之用心,可谓了然。但是,曹溶已决心远离官场,皇帝之征召、大学士之荐举既已推却,又岂会对入馆修书、做编外之员而动心?曹溶因此选择从以下三个层面,加以回应:
其一,婉拒不赴。曹溶以晚年之经济困境(“资用窘诎”)为辞,表明即便入馆,也不能安心修史。
其二,进献图书。曹溶“出以所纂辑末年杂事,重加参订,厘为数书,敬于仲冬恭上史馆”。
其三,表态支持。曹溶以“驰驱江浙,搜访佚编”自许,承诺为修史弘业,继续贡献绵薄。
曹溶长期浸淫官场,老于文字,此札情理兼备,应对得体,既能婉拒徐元文之荐举,又能表明本人之心志,还能为其个人纂修明史之作为,巧妙地获得官方之认同。须知清初文网渐密,纂修前明史书,风险极大,庄廷鑨明史案即是前车之鉴;曹溶立志修史,当时并不能大张其帜;至此,有为朝廷搜访史料之正当理由,其修史之风险,即大为降低。
那么,曹溶私修明史,是否一帆风顺?以其赋闲乡居之晚境,究能撰成多少种明史著作?对于清廷修纂《明史》,又有何贡献?学界于此,未能明辨,以下试予考论。
康熙十七年(1678),大学士李霨、杜立德、冯溥等推荐曹溶应征博学鸿儒;次年,《明史》馆监修徐元文延请曹溶入馆修史。数位权臣荐举曹溶,其着眼点并不在曹溶作为“大吏”的身份,而在曹溶本人所具有的学问与著述。曹溶“好交游、勤治学、富收藏”(谢正光《顾炎武、曹溶论交始末》)[7](P214),不仅幕中曾经聚集顾炎武、朱彝尊、屈大均、李因笃等当代名士,而且同胡介、杜濬、周筼、余怀、徐松、张穆等众多前明遗民,保持真挚友谊与密切联系,俨然是清初士林领袖之一。曹溶同顾炎武等人之声气相投,显然并不在具有共同的政治主张,而是因为有共同的学术兴趣。曹、顾二人,即相约纂修有明一代之史[7](P294)。
曹溶书生本色,极爱读书、藏书,“生来具蠹鱼癖”(《与张瑶皇〔星〕》[1](卷上第一三六通)),“好观古人未见之籍”(《又[与徐健庵]》[1](卷上第十一通)),是清初著名的藏书家与学者。其善本书目《静惕堂宋元人集目》二卷(又名《静惕堂书目》、《静惕堂藏书目》),包括宋人集一卷、元人集一卷,分别著录二百零一种、一百五十三种,合计三百五十四种(6)按:此目刊本有观古堂本、《古学汇刊》本,抄本有丁丙跋抄本,缪氏藕香簃抄本,刘履芬抄本,汪文柏抄本,蒋维基抄本,袁廷梼、陆煊抄本,休释手斋抄本,刘氏味经书屋抄本等。以上传本,有两个系统,即附录本系统(附于《绛云楼书目》者)与味经书屋抄本。前者有曹溶题识,实为未竟之本,载宋人集196种,元人集136种,共332种。味经书屋抄本出于朱休度所藏,系单行之本,无序跋、无注文,比附录本多出22种,并且内容有所删改,次序有所调整。详笔者指导之硕士学位论文《曹溶藏书与清初文献传承研究》(范玉芳撰。南京大学,2017年)。;同后世以“百宋一廛”、“皕宋楼”名其藏用以夸耀者比,即可见曹氏收藏之富。当时藏书家各秘其藏,不肯公开,一旦遭遇天灾人祸(譬如钱谦益绛云楼之罹火),许多典籍便有灭顶之灾,孤本秘籍,往往因此消失于天壤之间。有鉴于此,曹溶标揭《流通古书约》,希望各藏家能将珍藏罕见之书,各自抄出复本,互相交换,既富私藏,又备不虞。此一号召,切中时弊,因此得到同人积极响应。作为同乡及后学,朱彝尊藏书达八万卷之巨,是曹溶流通古书理念的直接受益者,观其《潜采堂宋元人集目录》,即知其中不少古籍,直接传承自曹氏。
曹溶勤于著述,可考者有:(1)《明人小传》。(2)《古林金石表》一卷。又称《金石表》。(3)《崇祯五十宰相传》一卷。(4)《五十辅臣编年录》(残本)一卷。(5)《明漕运志》一卷。(6)《流通古书约》一卷。(7)《增订馆则》二十卷首一卷、《新增馆则》一卷。(8)《砚录》一卷。(9)《倦圃莳植记》三卷,《总论》二卷。(10)《地学指归》一卷。(11)《静惕堂宋元人集目》二卷。抄本。(12)《秋岳尺牍》八卷。(又称《曹倦圃先生尺牍》,五卷。黄汝铨康熙三十九年序刻本。)(13)《倦圃曹先生尺牍》二卷(又名《倦圃尺牍》。胡泰选编,清含晖阁刻本)。(14)《粤游草》一卷(又名《粤游诗集》)。(15)《德藻堂诗集》(不分卷。版心题“倦圃诗集”,曹氏手定原本)。(16)《云中集》(诗集。清代上海李氏藏曹溶手写原稿。李氏另藏有《静惕堂诗稿》二册、《续稿》三册、《词稿》一册。)(17)《文隐堂诗集》一卷(见《曹溶未刻编年佚诗》。广东中山图书馆藏)。(18)《始洋近稿》一卷,《楚游诗稿》一卷。(19)《静惕堂诗集》四十四卷(清雍正三年(1725)李维钧刻本)。(20)《静惕堂词》一卷(曹氏手定。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朱丕戭等刻本)。(21)《寓言集》一卷。词集。(22)《静惕堂文集》(有曹氏原稿一册。上海图书馆藏)。(23)《学海类编》八百一十卷(丛书,收四百四十种。清道光六年晁氏活字印本)(7)以上著述目录,主要参考范玉芳《曹溶著述考》一文(载《朱彝尊研究》第七辑,杭州出版社,2017年,第83—87页)及各大图书馆馆藏。。此外,曹溶致友人书札内,谈及其著述还有《续献征录》《崇祯疏钞》《传谕录》《宋文鉴》《元诗裁》《元文类》等。
上揭著述,堪称弘富。徐元文称曹溶为“著作巨手”,诚非虚词。朱彝尊也将曹溶著述之富,同钱谦益(受之,牧斋。1582—1664)、吴伟业(骏公,梅村。1609—1672)相提并论:“吾乡倦圃曹先生,著述之富,在牧斋、梅村伯仲间。”(《静惕堂词序》[9](P950))
由上揭简目,知曹溶著述以史部为主,尤以明代史著见长。实际上,由下文所考可知,曹溶明史著作,尚不止以上所列。
曹溶自称“自丁未(1667)归田,惟编纂明史是务”(《与胡狷庵》[1](卷上第十五通))。那么,曹溶搜罗多少种明代史料?纂成多少种明史著作?其中进献多少种?史无明文。近人杨钟羲(1865—1939),系光绪十五年(1899)进士,曾任襄阳、安陆、江宁知府等,精熟有清一代掌故。其《雪桥诗话续集》卷一记曹溶云:
曹秋岳记诵淹博,收宋元人文集至三百馀家。明三百祀,词学失传,搜集南宋遗集,表而出之。与朱竹垞邮亭官舍,更唱迭和。晚自蜀归,筑倦圃,自号种菜翁。辑《学海类编》,唐宋秘本综四百馀种。生平著述上之史馆者:《崇祯疏钞》、《五十宰相传》。藏之家者:《续献征录》六十卷,起万历中叶,讫崇祯甲申;《古林金石表》、《静惕堂诗古文词》。[10](P801—802)
杨氏所叙曹溶纂辑文献的贡献,可谓简明扼要。据其所记,曹溶进献史馆者二种(《崇祯疏钞》、《五十宰相传》),加上家藏一种(《续献征录》),那么,曹溶有关明史之著作,即有三种。但这一记述,显然不够全面。考曹溶复李霨札:
避暑山中,远拜教札,酌酒解衣之惠,感佩不忘。伏见圣人在御,班马盈廷。阁下以奎璧神姿,总领群彦,鸿文法翰,彪炳一时。谓宜风示四方,所在云兴霞涌。……迂僻如某,咿唔一生,妄有论撰。拙稿以外,所辑明史事实六种、选定宋元诗文秘集五种,就尘箧中,饱蠹鱼之腹。(8)曹溶:《与李高阳》,《倦圃曹先生尺牍》卷上第七通。按:李霨(1625—1684),字景霱,别字坦园,直隶高阳人。明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康熙朝官至吏部尚书、保和殿大学士、太子太师,谥文敏。有《心远堂诗集》《续集》。(见《朱彝尊年谱》,51.10条。)李霨自康熙十五年二月起,一直担任保和殿大学士。
李霨是举荐曹溶应征博学鸿儒的大学士之一,“总领群彦,鸿文法翰,彪炳一时”。曹溶在复札中请求李霨为自己著述寻找资助刊刻者,谈及所著,“所辑明史事实六种”,远超杨钟羲所记。
又曹溶致吴甫及札云:
去冬遣大儿入都,不意取道楚中,淹留至今日,兹送之江干,决成行矣。从家信得老亲台手札,见念之深,形于新咏。魏晋间语,非近人所能追步,弟何足以当之。弟年来衰相转甚,久无用于人间,惟所编辑故明事迹,共七种计六千馀页,皆与史书相关,足供局中采择者,不授之梓,则向后湮没无传。自伤家贫,莫可措手,因寄书高阳相公,嘱其为我成就,书并托老亲台也。小儿年已过壮,一事无成,妄思以笔札自效,幸为婉曲筹之。统惟台照。(9)曹溶:《与吴维申》,《倦圃曹先生尺牍》卷下第三十六通。按:彭孙遹《松桂堂全集》卷三十七有《吴维申策稿序》,知吴氏为进士。
在此札中,曹溶自陈其“所编辑故明事迹,共七种计六千馀页”。高阳相公,即李霨。此札同前揭复李霨札当系同时之作。
又曹溶致黄宗羲(太冲,南雷。1610—1695)札,中云:
河上干旄,不足动高贤之盼。国史蹉跎至今日,海内有余望焉。弟衰后始解读书,荟蕞末年事七八种,得之亲见,稍异剽闻。(《与黄太冲》[1](卷上第一三七通))
曹溶此札,谓其“荟蕞末年事七八种”。谢正光认为:“今所知秋岳著述如《明人小传》、《崇祯五十宰相传》及《明漕运志》等,当在其中。”(《清初贰臣曹溶及其“遗民门客”》[7](P296—297))又曹溶致张遗札云:
故国故人,白云在望。弟早衰善病,惧朝露及之。将募刻《传谕录》《崇祯疏钞》《续献征录》三书,近始有见商者,未卜成就何如,是以久栖于此。弟生来具蠹鱼癖,野史尚有六七种涉忌讳者,藏败簏中,不敢以问世也。(10)曹溶:《与张瑶皇〔星〕》,《倦圃曹先生尺牍》卷上第一三六通。按:张遗,王士禛记云:“字瑶星,金陵遗民也。居栖霞一小庵,数十年不入城市。著书十余种,有一书纪南渡时事,可禆史乘,惜未版行。凡所撰著,称《白云自怡》。年九十而终。”(《香祖笔记》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43页。)
曹溶“将募刻《传谕录》《崇祯疏钞》《续献征录》三书”,知三书已成;而“野史尚有六七种”,合计则接近十种。
通过以上数札,知曹溶所纂辑明末史事(“所纂辑末年杂事”、“所辑明史事实”、“所编辑故明事迹”、“荟蕞末年事”),书稿有近十种之多。曹溶长期搜集前明各种史料,从中抽绎若干主题,“厘为数书”(《与徐立斋》),实易于措手。在未进献、付梓之前,实可根据需要,加以续纂或剪裁。试观曹溶致黄虞稷札:
海隅初定,治象一新,侍从清班,必当首及贤者,固不待史书告成也。小儿入都,令拜床下,有欲抄名臣列传,必皆邺架所备,惟祈不秘鸿宝,以稿付小儿,嘱其缮写寄出。弟所辑《续献征录》已十得八九,遇好事之家相助,便可授之剞人,故急仰先生成就之耳。末年之书,最易散失,一经鉴赏,当与流传。弟野处多闲,收拾不少,先生如有所惠,必思所以相报也。冗率不备。(11)曹溶:《与黄俞邰》,《倦圃曹先生尺牍》卷上第五十通。黄虞稷(1629—1691),字俞邰,号楮园。晋江人,侨寓金陵。诸生,举鸿博,以母丧不与试。以徐元文荐,与修《明史》及《一统志》。藏书达八万馀卷。有《千顷堂书目》、《楮园杂志》等。(参《朱彝尊年谱》第50.4条。)
黄虞稷(俞邰,楮园。1629—1691),清初藏书、文献大家,拥书亦达八万馀卷,徐元文因延入史馆。曹溶遣子求见,欲“抄名臣列传”,以补足《续献征录》一书。所谓“十得八九”,意在就黄氏处抄书,以补未备,实际上增减自如,可随时成书。
曹溶有关明史之著述,既有近十种之多,那么,除上揭《传谕录》《崇祯疏钞》《续献征录》外,可考者尚有何书?进献《明史》馆者系何书?又于何时进献?
考《鹤征录》曹溶小传:“荐修《明史》,不赴。辑《崇祯疏钞》、《传谕录》以呈史馆。又著《续献征录》《五十辅臣传》,俱未刊行。”又引《松窗笔乘》云:“荐举令下,政府诸公白以曹秋岳列荐。力辞不至,进所藏崇祯朝邸报五千馀册上史馆。时崇祯未有《实录》,乃取邸钞辑为《长编》,作史始有所稽考焉。”[6](卷三)而《文献征存录》载:“荐修《明史》,不赴。进崇祯朝邸报五千馀册。时未有《实录》,乃取之辑为《长编》,作史始有所称考。又著《续献征录》、《五十辅臣传》。其《崇祯疏钞》、《传谕录》上史馆。”[8](卷十)
由上揭资料,知曹溶进献史馆者有两类:
第一类,崇祯朝史料,即“邸报五千馀册”。考虑到明清易代之动荡、曹溶遭大顺军拷掠之酷虐,即知此一数量极为惊人与不易。
第二类,曹溶所撰明史著作。明确可考者为《崇祯疏钞》、《传谕录》二种。而曹溶所撰《续献征录》《五十辅臣传》等,尚未进献史馆。
至于进献时间,前揭曹溶致徐元文札中,声称“以所纂辑末年杂事,重加参订,厘为数书,敬于仲冬恭上史馆”。此札作于康熙十八年己未(1679),系曹溶期许之辞,未必果行。考曹溶致吴兴祚札,中云:
圣朝图治方殷,必移元臣自近,内赞鼎耳,外控两江,使执笔鄙生,得瞻奉玉节,陈风谣以颂勋德,谨竦息俟之。某呫哔小儒,濡首丹墨,曾编明末事二种,于庚申年进呈史馆,中间绝无忌讳。(12)曹溶:《与吴伯成》,《倦圃曹先生尺牍》卷上第21通。吴兴祚(1632—1697),字伯成,号留邨,山阴州山人。贡生。历官福建按察使、福建巡抚、两广总督。有《宋元诗声律选》、《史迁句解》、《粤东舆图》等。
所谓“明末事二种”,即指《崇祯疏钞》、《传谕录》,而进献时间则为康熙十九年庚申(1680)。盖曹溶原拟于己未(1679)仲冬遣子入都,迁延至次年成行,二书或即由其子进献。至于《续献征录》《五十辅臣传》等书,是否进献,曹溶自有考量:
青霄万里,仰奉朵云,稚子无知,猥蒙垂盻。至以钟鍠巨响,下宠衰蒲,丘壑之年,意色增壮。所以副相期、报知己者,惟不忘呫哔,采辑旧闻而已。《五十辅臣传》讥切过多,未敢轻出。惟《续献征录》,俱系名臣事迹,可以公之海内。以末年诸臣,间与本朝相涉,或有阑入世家者,恐干忌讳,正在删修。亟欲令传书者见之,敬当次第缮写,秋冬呈寄。龙门在望,辄以謏闻陋笔,仰备典签,殊自愧其不知量也。(13)曹溶:《与徐健庵》,《倦圃曹先生尺牍》卷上第十通。徐乾学(1631—1694),字原一,号健庵,崑山人。顾炎武甥,徐秉义、元文兄。康熙九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历官礼部侍郎、左都御史、刑部尚书等。主持纂修《大清一统志》《古文渊鉴》等书,同纳兰性德编梓《通志堂经解》,著有《读礼通考》、《憺园文集》等。(参张宗友《朱彝尊年谱》45.8条。)
此札作年,当在《崇祯疏钞》、《传谕录》进献之后,也即康熙十九年庚申(1680)之后。徐乾学于康熙十八年(1679)三月补原官翰林院编修、右赞善,二十年辛丑(1681)二月充日讲起居注官,二十一年壬戌(1682)七月二十七日,充《明史》总裁官(14)参韩菼《资政大夫经筵讲官刑部尚书徐公行状》(见韩氏《有怀堂文稿》卷十八)、王逸明《昆山徐乾学年谱稿下编》(见王氏《新编清人年谱稿三种》,学苑出版社,2011年,第77—90页)。。曹溶札中“仰备典签”云云,明其时应在徐乾学升任总裁之后。曹溶称《五十辅臣传》“讥切过多,未敢轻出”,当时还不能进献;《续献征录》虽可“公之海内”,但“恐干忌讳,正在删修”,而且“敬当次第缮写,秋冬呈寄”,则本有进献之意。由“亟欲令传书者见之”,度徐乾学到任后,也托人致书曹溶,加以罗致。曹溶此札,即是回应。
综上,曹溶近十种明季史著,可考者有《崇祯疏钞》《传谕录》《续献征录》《五十辅臣传》四种。前二者已成书、进献,后二者书稿已备,其中《续献征录》已明确进献,惟《五十辅臣传》尚“未敢轻出”。所谓“讥切过多”,不过是托辞——曹溶实际上欲探徐乾学之口风,而非绝对不可进献。其中顾虑,不在书成与否,而在是否触犯清廷之忌讳(前揭致张遗札明称“涉忌讳者,藏败簏中,不敢以问世也”)。
曹溶以上四种史著(《崇祯疏钞》《传谕录》《续献征录》《五十辅臣传》),其性质如何?从书名上看,《崇祯疏钞》《传谕录》二书,分别是崇祯朝之谕旨、群臣之奏疏,按《四库全书总目》之分类,当属诏令奏议类。至于《续献征录》,曹溶致汤斌札中,曾论及其内容:
《明史》一书,浩如烟海,最难论定者,在末年邪正之间。曩奉诲言,衡审精确,此班、马所不能及者。海内翘首,望此书之成矣。某本迂儒,过不自量,辄以搜采之暇,成《续献征录》,列传五百有奇。虽荒僿无文,颇竭一生心力,名臣事迹,藉以流传。欲付梓人,而困于贫乏,惟天上之咳唾,足以耸动四方。幸遇有心者一及之,亦正史之附翼也。(15)曹溶:《与汤潜葊》,《倦圃曹先生尺牍》卷上第十七通。汤斌(1627—1687),字孔伯,号荆岘,一号潜庵,睢州人。顺治壬辰进士,应鸿博征,任侍讲学士、侍读学士,充日讲官起居注、《明史》总裁。后历官江苏巡抚及礼部、工部尚书,卒,谥文正。有《洛学编》《汤子遗书》等,今人集为《汤斌集》。(参张宗友《朱彝尊年谱》,54.15条。)
知此书“列传五百有奇”,系为明季名臣作传。曹溶致徐旭龄札中,称此书“所记皆名臣事迹”:
老先生为圣明倚注久矣……自闻新命,深为世道志喜。……大河乔岳,截然改观,盛德丰功,继此无极,浙水虽远,将引领受庇焉。弟老而无成,与世日隔,惟尚存秃管,撰造不休。除无所关系之外,中间编缀故明末年之书,已进二种,未进尚五六种。岁月有限,今将择绝无忌讳者,先刻《续献征录》一书,计六十卷,所记皆名臣事迹。(16)曹溶:《与徐敬庵》,《倦圃曹先生尺牍》卷上第20通。徐旭龄(1630—1687),字符文,号敬庵,钱塘人。顺治乙未进士,官至总河尚书。(参张宗友《朱彝尊年谱》,33.24条。)按:徐旭龄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十二月就任漕运总督,曹溶札中“自闻新命”“大河乔岳,截然改观”云云,即为此而发。
《续献征录》此时已属“绝无忌讳者”,知曹溶已经删订完毕。书名所以称“续”,因为此书有其前承,即明代焦竑(弱侯,漪园、澹园。1540—1620。江宁人)所撰之《国朝献征录》。此书专录明代名人事迹,“取累朝训录、方国纪志与家乘野史,门分类别,采而缉之。自禁中之副、名山之藏、通都大邑之传,毕登于简,一代史林,犁然大备”(17)顾起元:《献征录序》,载焦竑《国朝献征录》卷首。(焦竑:《焦太史编辑国朝献征录》一百二十卷,明万历四十四年徐象枟曼山馆刻本。)。其书分宗室、戚畹、勋爵(如驸马都尉)、中书省、内阁、詹事府、翰林院、六部等门目著录官员,又分孝子、义人、儒林、艺苑等门目登载无官之人,“自洪武迄于嘉靖,搜采极博。然文颇泛滥,不皆可据”(《四库全书总目》卷六十二《献征录》提要[10](P369))。曹溶此书,既为接续焦竑《献征录》而作,“起万历中叶,讫崇祯甲申”(杨钟羲《雪桥诗话》卷一。见前揭),则不仅在时代上有所承续,意其分类,也必然受到焦竑的影响。此书当属史部传记类。
《五十辅臣传》,显属传记类。所谓“辅臣”,即崇祯朝之内阁大学士。明代自胡惟庸以下,不立宰相,但是入阁办事者,相沿仍以相国呼之(详下引《总目》提要),所以又称“宰辅”。崇祯帝朱由检(1627—1644在位),勤于政事,持身节俭,然而刚愎多疑,杀袁崇焕,自毁长城;更换辅臣如走马灯,所谓“崇祯十七载,爰立作宰辅五十人” (《题十五完人墨迹》[11](卷五十三))者是已。曹溶既为明季名人作传,对这五十名位极人臣的宰辅,自然十分重视,故将诸人传记单独列出,勒为专书。乾隆时修《四库全书》,由浙江巡抚采进《崇祯五十宰相传》一卷,藏书家吴玉墀进献《五十辅臣编年录残本》一卷:
此《传》皆崇祯时入阁诸臣事迹,凡六篇。前有《年表》一篇。明代自胡惟庸以后,不立丞相,然自后入阁办事者,亦相沿以相国呼之。此书题曰宰相,从俗称也。崇祯十六年间,辅臣至五十人,其行事皆见于《明史》。说者谓其轻进易退,不收实用。溶篇末《总论》,独谓其私心朋比,门户相承,邪正虽殊,植党则一。斯诚探本之说矣。《传》虽分列五十人,而所录事实,皆取贤否悬殊,关系治乱之大者。其成基命以下十四人,但叙官阀。黄立极以下四人,亦极简略。盖以为无关劝戒,不足书也。溶门人陶越乃取陈盟所作《崇祯内阁行略》补之,非溶意矣。此书《檇李诗系》作《崇祯五十辅臣传》五卷。其实为《传》六篇,加以《年表》一篇,非五卷也。(《四库全书总目》卷六十三《崇祯五十宰相传》提要[12](P383—384))
不著撰人名氏。版心有“檇李曹氏倦圃藏书”字,盖曹溶家旧本。疑溶尝作《崇祯五十辅臣传》,此其稿本之一册尔。始于天启七年八月,中间惟崇祯元年一月差详。崇祯二年则惟韩爌调停沈维炳、薛国观申救任赞一事,而卷尾题曰“五十辅臣编年录”,殆不可晓。书中文理断续,率不可读。缮写恶劣,亦几不成字。(《四库全书总目》卷六十三《五十辅臣编年录残本》提要[12](P384))
四库馆臣将以上二种,均列入存目,并不收入《四库全书》。今人编《续修四库全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均收入清研古楼抄本《崇祯五十宰相传》一种(南京图书馆藏)。此本首《宰相年表》,次《宰相列传》六篇(首篇十二人,次篇十人,第三篇十四人,第四篇六人,第五篇、第六篇各四人),同上揭《崇祯五十宰相传》提要相合。但细检《宰相年表》,崇祯元年内并无一月记事,崇祯二年内也无救任赞事,同《五十辅臣编年录残本》提要不合。
由上揭文献所记,知《崇祯五十宰相传》,实即《五十辅臣传》之定名或别称;至于《编年录》,既可视为因编辑《辅臣传》而产生的副产品,二者关系极为密切;也可视为曹溶有意编纂的另一形式的史著,是其近十种明末史著之一。这两种主题相近的史著在纂修《四库全书》时采进,表明曹溶当年可能并未进献,而书稿则在其身后流传。
作为集学者、藏书家、士林领袖、清初大吏于一身的名人,曹溶由于身历三姓、出仕二朝的经历,在当时及身后,所获评价即截然相反甚至趋于两极。
曹溶虽转仕清廷,而深孚人望,幕中人才济济。褒扬曹氏者,将其誉为“人师楷模”:
处钧轴,执魁柄,据通塞之任,能进退天下士诸公禄位,为一世所慑,此人所奉为上公元老者也。操文衡,接气类,以品目自持,能进退天下士诸公名誉,为一世所宗,此吾所推为人师楷模者也。持二者相衡,则吾所推,其重实大过之。盖备台鼎之位,一时必有数人,及稍退,即其权不行,世莫慑焉。若夫擅斯文之事,奖训人伦,足以亢千载,起后学,则虽所遭身世日异,而其人为一世所宗,巍然无恙,岂彼娖娖处高位所得并称耶!……余所闻禾中曹秋岳先生,则今日之人师楷模也。(李邺嗣《杲堂文续抄》卷二《寿曹秋岳先生六十序》[13](P621-622))
但在清初,曹溶身仕两朝的行为,自然招致非议,被视为“不肖”,以及“蒙面灌浆人”:
当时钱牧斋、吴梅村、龚芝麓、陈素庵、曹倦圃为江浙五不肖,皆蒙面灌浆人也。(沈冰壶《重麟玉册》卷三(清抄本)《李映碧传》附记。见谢正光《清初贰臣曹溶及其“遗民门客”》[7](P222))
钱牧斋即钱谦益,吴梅村即吴伟业,龚芝麓即龚鼎孳(1615—1573),陈素庵即陈之遴(?—1662),都是以前明官员的身份,投靠清廷继续做官者,所以被清人骂作“江浙五不肖”、“蒙面灌浆人”。何谓“蒙面灌浆人”?谢正光先生指出:
“蒙面”一词,孔尚任(字季重,号东塘。一六四八~一七〇八)在《桃花扇》里便用过。该剧第三出《閧丁》中记吴应箕(字次尾,一五九四~一六四五)咒骂阮大铖(字集之,号圆海。一五八七~一六四六)的话说:“你的罪过,朝野俱知。蒙面丧心,还敢入庙?”这是说阮圆海“虽然蒙着人的面皮,却丧失了人的良心”。至于“灌浆”二字,乃“馒头”的别称;馒头实心无馅,引喻为“无良心”。合而观之,“蒙面灌浆”意即“蒙着人的面皮却无心肝”。用这四个字来骂人,狠毒可见![7](P222—223)
至乾隆四十一年(1776)十二月三日,清高宗弘历下令国史馆编列明季《贰臣传》,认为王永吉、龚鼎孳、吴伟业、张缙彦、房可壮、叶初春等,“在明已登仕版,又复身仕本朝,其人既不足齿,则其言不当复存,自应概从删削。盖崇奖忠贞,即所以风励臣节也”。又,“我朝开创之初,明末诸臣,望风归附,如洪承畴,以经略丧师,俘擒投顺;祖大寿,以镇将惧祸,带城来投。及定鼎时,若冯铨、王铎、宋权、谢升、金之俊、党崇雅等,在明俱曾跻显秩,入本朝仍忝为阁臣”,“盖开创大一统之规模,自不得不加之录用,以靖人心而明顺逆。”弘历进而指出:
今事后平情而论,若而人者,皆以胜国臣僚,乃遭际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授命,辄复畏死幸生,腼颜降附。岂得复谓之完人?即或稍有片长足录,其瑕疵自不能掩;若既降复叛之李建泰、金声桓,及降附后潜肆诋毁之钱谦益辈,尤反侧佥邪,更不足比于人类矣。……朕思此等大节有亏之人,不能念其建有勋绩,谅于生前;亦不因其尚有后人,原于既死。今为准情酌理,自应于国史内,另立《贰臣传》一门,将诸臣仕明及仕本朝各事迹,据实直书,使不能纤微隐饰。……此实朕大中至正之心,为万世臣子植纲常,即以是示彰瘅。昨岁已加谥胜国死事诸臣,其幽光既为阐发。而斧钺之诛,不宜偏废。此《贰臣传》之不可不核定于此时,以补前世史传所未及也。……并通谕中外知之。(《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一○二二[14](21:693—694))
弘历认为降清之明臣,“畏死幸生”、“大节有亏”,甚至斥为“不足比于人类”,可谓厌恶之极,务必将诸人钉在耻辱柱上。对于开国之初利用此类降臣之心理,弘历也毫不掩饰,点明因夺取天下之需要,“不得不加之录用”。发布此诏时,清朝已定鼎一百三十馀年,根基早已牢固,国力臻于极盛,弘历没有任何顾忌,肆意从忠君的角度指责降清诸臣,加以“斧钺之诛”;“贰臣”之定性,可谓刻薄至极。作为极权在握的独裁君主,弘历之出发点仍在“崇奖忠贞”、“风励臣节”,鼓励对主上的尽忠行为。经过弘历之定性与解读,“贰臣”因此成为一个极具侮辱性的政治判词。曹溶虽未被弘历点名,仍被列入《贰臣传》甲编,与孔有德、祖可法、尚可喜、祖大寿等为清军前驱的降臣同列。
从“人师楷模”到“不肖”、“贰臣”,清人对曹溶之评价,可谓相判云泥。那么,曹溶本人是何种心态?既已投身清廷,为何仍要仆仆风尘、汲汲奔走,“惟编纂明史是务”(前揭《与胡狷庵》)?
读前揭曹溶晚年诸札,知其为刊刻所编明史著作,不断向昔日有旧之大吏显宦求助,而用语颇为谦卑(如称“趋走戟门,备扫除之役”,自居“呫哔小儒”之类)。以当年慷慨好义、广纳名士而著称的曹溶,晚境窘迫如此,用语自抑如此,读之令人不忍。那么,完全可以乡居终老的曹溶,为何仍积极致力于明季文献的搜集,“撰造不休”,并四处请助,以求刊刻?从现有资料上看,至少有以下几个层面的原因:
首先,抢救史料,惧其放失。曹溶致吴甫及札中云:“所编辑故明事迹,共七种计六千余页,皆与史书相关,足供局中采择者,不授之梓,则向后湮没无传。”(见前揭。)
其次,保存历史,书写真相。关于明末史事,夏允彝撰《幸存录》,李清撰《三垣笔记》,多有记述。但二人“各有欲报之私恩”,难称直笔。曹溶《与沈甸华书》:
后人或震于夏、李二人之盛名而信其说,则不能明辨君子与小人。又曹溶致张遗札云:
《明史》纂修,废时旷日,窃虑万历后七十余年之事迹,史局未必尽知,知之未必尽公,图治苦心,将趋湮没。足下既高简不出,弟复老病侵寻,坐视而不能救,徒付之无可奈何而已。[1](卷上第一三六通)
可知曹溶更为忧虑的是,明末史料,逐渐散佚,清廷虽开史馆,未必尽能掌握;即使史料尽在掌握,也会从清廷角度加以审视、取裁,不可能出以曹溶等前明臣子所期待之公心。对此,曹溶当然不能坐视。曹溶汲汲于明季史料之搜集,其意图保存明季正史之心,即此可觇。
又,曹溶致吴兴祚札:
某呫哔小儒,濡首丹墨,曾编明末事二种,于庚申年进呈史馆,中间绝无忌讳。……一代之兴,必有网罗散佚,勒成巨编,如《广记》《册府》等,为图史增光者。(《与吴伯成》[1](卷上第二十一通))
曹溶以新朝之兴,必“网罗散佚,勒成巨编”,“为图史增光”,用此劝动吴氏助其刊刻明末史著。其实这也正是曹氏志意之所在。
再次,著书立言,传名后世。曹溶致李霨札云:
迂僻如某,咿唔一生,妄有论撰。拙稿以外,所辑明史事实六种、选定宋元诗文秘集五种,就尘箧中,饱蠹鱼之腹。自伤冉冉老矣,窘阨日甚,而幸深辱阁下之知。不因此时有所陈请,则湮没者抱恨无穷。伏惟垂念拙学之苦,于在外大僚,能任刻书费者,以此事谆告之,使鄙志得伸,姓名藉以传后,真莫大之荣,过赐爵执珪百倍也。因犬子某入都之便,敬布肝膈,仰冀谅察,悚息无已。[1](卷上第七通)
传统士人有立德、立功、立言之追求。曹溶身历三姓,出仕二朝,于大节有亏,自然与“立德”无缘;作为官员,虽有建言献策,不过在职言事,不出循吏之责,也无“立功”可言。惟“立言”一项,以著述传世,尚可追求。所谓“姓名藉以传后”,其“鄙志”实不出“立言”一途。
以上三个层面,表明曹溶志在网罗散佚,在正确书写明季历史方面,有所建树,不出传统士人“立言”传世的人文追求之外。这当然是符合实际的,但是,却并非是促使曹溶积极搜罗明季史料、编纂史著动因之全部。如果要准确理解曹溶的纂史努力,还必须结合曹溶所处的历史情境,深切把握曹溶文献纂修活动背后的心理动机。
如前所述,曹溶同顾炎武等明遗民,保持了密切之交往。但是,“贰臣”与遗民,因为在能否坚守气节、忠于明朝等问题上,出处殊途,始终有一层隔阂横亘其间。其中最具典型的例子是顾炎武。顾氏虽然同曹溶交往密切,受到曹氏礼遇,而且在访碑考古方面志趣相投,情谊匪浅,但二人交游、唱和之什,于曹溶集中触手可寻,而于顾炎武诗文集中则无处可觅。顾炎武于其集中不存一字,由此即能洞见顾氏对于曹溶的微妙态度。这一事例表明,忠于前明的遗民,对于转仕清廷的士人,实际上持有一种疏离、拒斥的心态,甚至形成一种政治“洁癖”。具有词人身份的曹溶,对于时人讥切之议论及友人微妙之心态,能无觉察?事实上,作为受儒家忠君观念熏染出来的士人,曹溶既身受明恩,对朱明王朝自然深怀感激与期待;这种期待,是曹溶度过大顺政权残酷拷掠的重要精神支柱。不幸的是,“守城以待太子”的曹溶,迎来的却是八旗劲旅。曹溶投清,应当有其不得已之苦衷;但身事二朝的行为,毕竟与其所受忠君思想相违背。本欲在新朝有所作为的曹溶,入清后“升沈淹速,不常厥居,南游岭表,西北至云中”(《与黄太冲》[1](卷上第一三七通)),郁郁不得申其志。道德重负与官场困顿相交织,曹溶当长期处于极为压抑的心理困境之中。曹溶沉迷于搜书、抄书、购书、藏书、著书、编书、刻书,用心交结遗民,访碑问遗,撰造不休,尤其晚年汲汲于明季史料之搜集与史书之编撰,其实是一种自我疏解与释放,是对其仕清行为的一种自我救赎。
曹溶晚年致力于明末史料之搜集与编撰,颇具保存文献之功。对于《明史》之修纂,贡献有二:
其一,进献崇祯时邸报五千馀册。这一数量惊人的第一手史料,大大推动了《明史》的修纂进程。徐元文奉命监修《明史》,到职后即上《请购明史遗书疏》,认为“撰次史书,惟凭载籍。今胜国文献,日就湮没。使非广购遗编,安能讨论尽善?伏察馆阁现存书籍,有关明史者甚少”,“购采书籍,实史馆第一要务”[3](卷十八)。曹溶进献邸报五千馀册,急史馆之所急,堪称雪中送炭。康熙二十二年,玄烨询问《明史》纂修事宜:
(八月二十八日丁卯)上问学士牛纽、张玉书、汤斌等曰:“尔等所修《明史》如何?”牛纽等奏曰:“嘉靖以前,已纂修过半;万历朝事迹甚多,天启朝《实录》有残缺。崇祯朝无《实录》,今就所有邸报,编纂事迹,方可分作纪传。所以万历以后,成书较难。”上曰:“时代既近,则瞻徇易生。作史昭垂永久,关系甚大,务宜从公论断。尔等勉之!”(《圣祖仁皇帝实录》卷一一一[14](5:178))
其中“所有邸报”之大部(乃至全部),应即系曹溶所进献者,构成了纂修崇祯朝史事的第一手资料。钱林《文献征存录》特予表出:“时未有《实录》,乃取之辑为《长编》,作史始有所称考。”(见前揭。)在大顺政权严刑拷掠的艰难处境中,曹溶犹能保存五千馀册崇祯邸报,足见其对前明政权的深切眷怀之情。仅此一端,即能说明曹溶虽不在明史馆,却是《明史》得以纂成的功臣之一。
其二,进献所撰明季史著。已知进献者有《崇祯疏钞》、《传谕录》二种,另有《续献征录》一种,也在拟献之列。(至于《五十辅臣传》等,是否进献,目前尚未确知。)诏令奏议、人物传记,正是史馆修史的必备史料。
曹溶作为前明进士、官员,作为大顺政权拷掠、勒索的苦主,不得已转仕入据北京的满清政权,其行为同所受忠君守节思想相乖谬,从而背负了沉重的道德高压。曹溶沉浮官场、南北奔波之际,用心交结顾炎武、李因笃等前明遗民,接纳屈大均、金堡等抗清志士,提携朱彝尊等同乡后进,纂集《学海类编》等稀见文献,同时汲汲于搜集前明史料,访碑问遗,撰造不休,对于古典文献之传承,尤其是明季史著之编纂,有其卓越之贡献。藉助上述作为,曹溶一方面尽显士人本色,跻身藏书、著述大家之列;另一方面,也体现其对个人仕清行为的正视与自我救赎。
易代之际,通常兵燹与匪患连结,对于传世文献而言,无论官藏、私藏,都是一场浩劫。以弘扬道统、传承文献自命的士人,无论其政治取向、人生境遇如何,均不乏在各种逆境中艰难求生、积极致力于文献编纂与传承的文化担当者。朱彝尊由抗清志士转为翰林检讨,曹溶由前明官员变身新朝大吏,就是对清初文献传承做出积极贡献的两位代表性人物。朱彝尊体现出“崇儒传道”的士人精神,较早调整了人生取径(20)说详张宗友《朱彝尊与清初文献传承》,《南京大学学报》,2018年第5期。,曹溶则婉拒荐举,肆力明史纂述,体现出对仕清之举的正视与救赎。朱、曹二人不乏交集,虽身份、命运各有不同,但其著述作为,均能映照出古典文献如何在易代之际进行艰难传承的历史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