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晶 练则可 姜昕怿
19世纪后的欧洲园林艺术深受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在风格形式、设计理念、性质内涵等方面表现出跨时代的创新性和进步性,其鲜明的时代特征与欧洲工业社会的变革息息相关。为厘清二者之间的关系,本研究从“事件路径”视角尝试拓宽园林史中现代主义部分的研究广度、增加研究深度,以具有现代主义特征的欧洲园林及相关领域的事件为研究对象,通过补充梳理历史事件,深入论述19世纪50年代—20世纪70年代间欧洲园林的发展变化及其受到的社会变革影响,明晰欧洲园林在现代主义影响下在要素、理念和功能方面展现出的现代主义特征。
19世纪中叶以来,追求对历史传统之反抗和对艺术表现形式之创新的现代主义(Modernism)艺术思潮在文学艺术和建筑设计等领域产生了深远影响[1]。与之相比,从19世纪中期的工艺美术运动起,至20世纪70年代后现代主义思潮出现,这一时期的欧洲园林虽然也受到现代主义的影响,但在19世纪50年代,由于风景园林还未发展完善成为独立的学科,加之其主要的造园要素为自然材料,不能被量产的工业材料所替代,花园的风格特征也大都从属于建筑的设计风格,因此现代主义特征在园林中出现得相对较晚,并随着新艺术思想的快速发展更迭而被逐渐融合。许多学者都认为,现代主义虽然在推动园林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并未形成真正意义上具有实践指导作用的现代主义风格园林理论体系[2]。近年来,虽然有学者关注到这一时期欧洲园林的现代主义风格特点,但仍缺少从社会变革的角度,对现代主义艺术思潮发展过程中欧洲园林现代主义特征的系统性研究。
20世纪30年代起,陆续有西方学者开始研究19—20世纪的欧洲现代主义园林设计,中国学者在此领域展开的相关研究多集中于2000—2010年。总体来看,相关领域的研究主要有3种类型。1)米勒 莱恩(Miller B. Lane)[3]、王向荣和林箐[4]、陈天和陈希[5]、马克 特雷布(Marc Treib)[6]、时玉玲[7]等学者开展了欧洲风景园林设计的史学研究,通过梳理欧洲现代主义运动时期主流的园林设计发展历程,分析这一时期的重要造园事件、造园思想变革、园林艺术发展,为相关领域研究奠定了理论基础。2)郭巍[8]、尹豪和贾茹[9]开展了造园实例的研究,深入解读现代主义园林的设计手法、空间营造和艺术形式,基于此阐释了现代主义设计思潮对园林的影响,展现了欧洲现代主义运动特定阶段中的社会意识形态与园林设计思潮的紧密关联。还有学者如方海[10]、肯尼斯 弗兰姆普敦(Kenneth Frampton)[11]、拉茨 豪普施托克(Lars Hopstock)[12]从人物视角方面进行了研究,对建筑师阿尔瓦 阿尔托(Alvar Aalto)、风景园林师赫尔曼 马特恩(Hermann Mattern)等的现代主义设计理念、设计风格演变及其代表作品进行详细解读,展现现代主义艺术思潮影响下园林设计语言的时代发展特征。总之,研究欧洲现代主义园林始终无法脱离与其相关的历史事件。目前学界主要将事件作为研究对象,描述真实的现象和过程,即“事件史”研究。这种描述方法一方面展现了欧洲现代主义园林的真实图景,大量优秀的研究成果为园林史研究提供了重要积累;另一方面,学者们往往将关注点集中于北欧地区[13]或是英、法、德[9,14]等单个国家,论述现代主义园林的设计风格、理念,缺乏整体时空视野下对欧洲园林的现代主义特征的分析。
在此背景下,将欧洲园林“事件”研究的视野从“作为对象”拓展至“作为视角”尤为重要。只有将关注点从事件本身投向事件背后的社会结构及变迁,从对现象的宽泛描述转入对本质关系的深度剖析,才能更深入地阐明现代主义艺术思潮影响下欧洲园林的现代主义特征。因此,立足于丰富的中西史料,“事件路径”的研究为笔者提供了方法论上的指导。
广义的“事件”可以指历史上的一切活动和现象,但这种含义过于宽泛,难以落位到实际研究中;从定性研究的需求出发,“事件”往往根据其相对的完整性和独立性界定,应具备时间、地点、人物、起因、过程、结果等要素。史学研究往往采用《现代汉语词典》对“事件”的定义,即“对历史发展进程产生了较大影响、具有较大历史意义的不平常的大事情”[15],而年鉴学派史学家往往将“事件”定义为短促的重大事件,即“是短促的时间,是个人接触的日常生活和经历的迷惘和醒悟,是报刊记者报道的新闻”[16]。
历史研究领域的事件研究通常采用2种视角:1)从“事件史”的视角对事件本身的发生与进展做出真实的描述;2)从“事件路径史”的视角,把事件视为挖掘和阐释历史的路径,挖掘事件背后的社会变革[17]。以“事件史”为视角,追求的是对事件的详尽叙述和真实展现,其中的事件信息为“事件路径”视角下的论述提供了良好的内容基础。相比之下,“事件路径”视角下的历史研究具有更强大的开放性和包容性,事件的内涵也被进一步扩展,其关注对象从事件本身转向事件背后的社会制度、关系和结构,参与历史进程、反映社会结构的事件都被纳入研究视野。“事件路径”的研究方法能够帮助我们在前人详尽的事件史的基础上,开辟更为清晰的研究路径。
与其他历史研究相比,园林史研究的对象有所不同,但它们解决问题的思路和方法相似。“事件路径”视角下的欧洲现代主义园林事件是指在欧洲现代主义园林发展的整个生命过程中,曾经发生过的与之相关联的事情。这个概念既包括历史上或社会上已经发生的直接和园林设计相关的理论突破、作品建成等重大事件,也包括直接或间接地渗透或影响了园林设计的建筑、艺术事件和社会事件。以众多事件构成一条完整的事件路径,共同反映欧洲园林的现代化特征及其背后的社会变革影响因素。
19世纪初以来,世界领域的工业化和现代化发展是社会变革的主旋律。社会的变革往往是由先进的思想所引领,由内而外实现社会结构和制度的进步,而社会变革背景下的艺术实践则是一个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的过程。早期文化艺术思想的发展首先影响了园林的设计形式和要素;接着,审美风格的变化使得众多艺术设计者深入观摩和反思新时代的园林艺术;随后,工业化生产技术在艺术设计领域应用革新了园林设计理念;最终,在社会制度和格局的演变下,园林的性质和内涵得到了扩展。
19世纪初,英国工业革命方兴未艾,首先受到影响的是建筑领域的施工材料。1851年英国建筑设计师约瑟夫 帕克斯顿(Joseph Paxton)运用钢筋以及大片玻璃等工业材料设计了著名的“水晶宫”,促使工程技术人员深入参与建筑设计与建造过程,将工业技术成果应用于建筑工程,这在一定程度上冲击了艺术设计者的审美和设计权威。工业材料在建筑上的应用,一方面激发了现代主义先驱者们的灵感,另一方面也引发了艺术设计领域反对“工业化”的思潮。
新旧思想的碰撞促使更多的设计师参与关于工业化的讨论,以自然主义与历史主义为核心思想的工艺美术运动(The Arts & Crafts Movement)应运而生,艺术思想的发展进一步影响了建筑的风格形式。1849年,工艺美术运动领袖之一的艺术评论家约翰 拉斯金(John Ruskin)在《建筑的七盏明灯》(The Seven Lamps of Architecture)一文中,充分批判了当时艺术品的工业生产过程中普遍存在的粗制滥造、弄虚作假的现象,明确表达了反对“工业化”的观念[18],希望以中世纪的工匠精神和源于自然世界的装饰造型取代艺术品的工业制造和维多利亚时期的复杂装饰。1853年,威廉 莫里斯(William Morris)通过《威尼斯之石》(The Stones of Venice)一书了解了约翰 拉斯金对于设计中自然主义风格的强调并为之沉迷[19]。1859年菲利普 韦伯(Philip Webb)受莫里斯的邀请,设计建造了非对称布局的“红屋”,建筑与花园的设计风格均与当时盛行的注重绚丽色彩与繁复装饰的维多利亚风格大相径庭(图1)。莫里斯在1879年发表的《为大众的艺术》(The Art of the People)一文中,对日后建筑和园林领域的艺术改革方向做出进一步预测,推崇手工业所代表的朴实与实用的艺术风格,强调实践在艺术创作中的重要性[19]。对工业化的抵触态度虽然在当时的建筑设计领域大量存在,但设计师的审美偏好逐渐向实用靠拢,其附属花园的风格形式也受到影响,表现出自然、朴实的特征。
图1 威廉 莫里斯的第一个家和花园,回避了维多利亚花园的炫耀式的图案种植形式William Morris' first house and garden, which shun the flaunting patterns of Victorian gardens
这种反工业化的追求朴实、自然的审美风格逐渐由建筑渗透到园林领域,最先体现在园林设计上,其简洁的布置、自然的选材和规则化的设计都表现出现代主义特征。1870年,威廉 罗宾逊(William F. Robinson)出 版《野 生 花 园》(The Wild Garden)一书,提倡设计师简化庭院植物配置,庭院布局要遵从植物的自然生长习性。其后,当时颇具影响力的园林设计师格特鲁德 杰基尔(Gertrude Jekyll)与艾德文 鲁特恩斯(Edwin Lutyens)合作设计了海斯特科姆住所(Hestercombe House)里的爱德华花园(Edwards Garden),在延续其一贯对植物颜色与形态把握的同时,展现了规则的建筑布局与简约的植物种植之间的契合[20](图2)。尽管当时的众多园林设计依然存在维多利亚风格的烙印,但园林要素的设计和布局都开始呈现出简洁、浪漫的自然风格[4]。1892年,雷金纳德 布罗弗尔德(Reginald Blomfield)出版《英国的规则式花园》(The Formal Garden in England)一书,提出对规则式的园林种植进行改良,在折衷风格的基础上增加新的设计元素。园林艺术逐渐体现出注重功能、以人为本、崇尚自然的特质。
图2 海斯特科姆住所爱德华花园The Edwards Garden of Hestercombe House
发源于20世纪初欧美国家的新艺术运动(Art Nouveau)受到工艺美术运动的影响,延续了对传统设计模式的反对观念,但对工业化技术则整体呈现出更包容的态度,提倡通过“装饰艺术”改变粗糙的工业制品,在设计要素和形式上不断革新审美,进而也影响了建筑和园林的设计风格。早期出现在比利时与法国的“二十人团”与“新艺术”流派倡导自由的曲线设计形式。建于19世纪初的西班牙奎尔公园(Park Guell)与阿蒂加斯花园(Artigas Garden,图3)使用曲线和复杂的图案,扩展了园林设计风格的丰富性。新艺术运动后期的德国“青年风格派”(德语:Jugendstil)、奥地利“维也纳分离派”(Vienna Secession)、意大利的“未来主义”(Futurism),企图通过摆脱历史来找到通向现代主义的设计之路,倡导具有理性主义特质的几何化设计风格。盖帕瑞尔 古埃瑞安(Gabriel Guévrékian)深受维也纳分离派核心人物约瑟夫 霍夫曼(Josef Hoffmann)影响,在1925年设计的光与水的花园中大胆使用建筑领域的新材料、新技术,以大量的矩形和三角形为设计元素,利用大色块的几何图案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图3 阿蒂加斯花园Artigas Garden
在实践之外,建筑领域学者也在新艺术运动的思潮中开展了对设计风格决定性因素的深层次探索。奥地利的卡尔 科尼格(Carl König)辩证地看待历史对艺术的指导作用,提倡深入学习历史以寻求建筑最初的目的与意义[21]21-30。基于此观点,他于1901年发表了反对抛弃历史的演说,并主持了维也纳技术学院(Vienna Technische Hochschule)①建筑设计课程的课程改革,强调建筑风格在尊重艺术历史的基础上更要符合现代生活的需求。维也纳建筑师齐格弗里德 泰斯(Siegfried Theiss)在后期的研究中明确地肯定了科尼格(Carl König)的思想,指出奥托 瓦格纳(Otto Wagner)执教的美术学院的学生在被灌输了“现代风格”后,虽然摒弃了复杂的装饰风格,但又陷入了对设计意义的迷失[21]21-30。而基于对历史和工业化更加理性的判断,科尼格和他学生们的理念则更贴合现代主义设计的发展方向。1932年,奥地利造园师宝拉 福斯(Paula Furth)指出现代花园的终极目标是功能性、舒适性和简约性[22]。繁荣发展的新艺术运动没有诞生出统一的现代主义设计风格,但却从园林要素、选材、色彩配合等方面让众多园林艺术领域的学者和实践者看到了现代主义审美风格的多种可能性,促使他们接纳了受工业化影响的设计风格,并积极思考现代园林设计的意义所在,这对后世园林景观在设计理念和功能上的深层次变革产生了深远影响。
随着工业化程度的不断加深,工业生产与制造水平不断提高,由于发展步调不同,设计流程的2个主要环节—方法设计和技术制造,逐渐脱节与割裂。工业革命对材料及其生产制造方式的影响首先波及工业与建筑等设计领域,随后辐射至园林设计领域,这也间接促进了园林设计风格、设计方法以及设计教育观念的工业化转变。
人们意识到设计与制造间割裂的问题,并尝试调节工业化与设计间的关系,因此设计方法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设计师个人观念的表达而逐渐倾向于工业化、标准化。1907年,德意志工业联盟(Deutscher Werkbund)成立,其主要影响表现为对工业化进程中的合理化设计观的确立。德意志工业联盟创始人之一霍尔曼 穆特休斯(Herman Muthesius)对英国的工业技术与建筑设计进行了考察,并创立了设计中的工业技术标准,以“类型化”(德语:typisierung)的设计作为“艺术”与“工业”的契合点,强调设计的功能和效用,艺术与技术进一步融合,这种理性观念也影响了包豪斯的设计教育。
1911年,瑞士工业联盟(Schweizerische Werkbund)建立。1914年瑞士工业联盟与德意志工业联盟在观念上出现了分歧[23]10,但它们的核心思想都是在工业化背景下对理性设计观的探索。一方面,瑞士工业联盟提倡以艺术为中心转变生产制造方式。1918年,瑞士工业联盟在苏黎世举办“1918制造联盟展”(1918 Werkbund Exhibition),推动了风景园林设计向建筑化设计风格的转变,但与其相关的实践与影响并不显著[23]11-13。另一方面,德意志工业联盟秉承先前的思想和理念,以技术为中心改变设计方法,并衍生出了提倡标准化和“直线条”的工业化理性主义风格,推进了个体化向标准化风格的转变[24]。
设计方法与技术的改变也推动了设计思想与教育的变革,设计教育观念逐渐理性化,设计思想上更注重园林空间的实用性与功能性。1919年,包豪斯(Bauhaus)成立,由于受到了工业联盟精神的影响,包豪斯建立了理性实用的设计教育体系,它所推崇的功能主义成为20世纪初期现代主义运动的核心思想。功能主义思想强调设计艺术的功能性,与工业化背景下技术制造强调的标准化与实用性的思想相匹配。功能主义首先影响到建筑领域,而在园林领域,最先受到影响的是住宅花园的设计,进而促进了建筑师与风景园林师的合作,建筑和庭院在空间形式和设计风格上也趋于统一。1932年,奥地利先锋派核心人物约瑟夫 弗兰克(Josef Frank)和安娜 朗(Anna Lang)合作设计了米尔鲍尔(Muhlbauer)的住宅花园并将之描述为扩大的生活空间(图4、5)[25]。除约瑟夫外,建筑师理查德 纽特拉(Richard Neutra)等现代主义领军人物也受到了功能主义的影响[21]21-30。
图4 米尔鲍尔住宅花园[25]87Muhlbauer's house garden[25]87
图5 米尔鲍尔住宅花园平面图[25]88Master plan of Muhlbauer's house garden[25]88
在包豪斯功能主义思想的发展过程中,“功能”的含义被不断扩大,“功能”不再单纯指建筑园林的使用功能,也包括审美功能、暗示功能、社会功能、精神功能和经济功能等。与此同时,其他国家设计师也吸取了德国的思路与理念,并进行了一定的实践。在功能主义思潮的影响下,比利时现代主义园林设计师让 坎内尔 克莱斯(Jean Canneel Claes)的住宅花园保持了室内外良好的环境,住宅花园的设计不仅满足了园艺观赏需求,也充分满足了居住功能需求(图6)。1930年,园林技术与造园艺术进一步融合,西班牙建筑师与技术人员当代建筑促进小组(GATEPAC)在西班牙成立,同年《当代活动》(Actividad Contemporánea)杂志创刊,宣传先锋建筑思想,并对园林领域产生了影响。英国的克里斯托弗 唐纳德(Christopher Tunnard)在其著作《现代景观领域中的园林》(Gardens in the Modern Landscape)中指出,功能是现代主义园林最基本、最首要的设计要素。1939年,二战爆发,欧洲的现代主义运动几乎停滞,欧洲大陆的主要设计力量在战争中流失或转移。各个国家也对现代主义思想持保守态度,瑞士恢复了以自然主义为主的景观设计风格[23]14-15,奥地利成立了保守的新奥地利工业联盟(Neuer Werkbund Österreichs),以反对犹太裔设计师倡导的现代主义运动[26]。由于北欧国家未受到战争的大规模破坏,现代主义园林设计思想得以持续发展,20世纪30年代的斯德哥尔摩展(Stockholm Exhibition)是功能主义在北欧国家普及的标志,北欧的园林设计师们也积极改进设计观念,倡导功能主义,提倡使用本土的、自然的方式创造诗意的景观[13],工业化的影响由生产制造渗透至园林设计方法、园林设计思想以及园林教育等方面。同时,设计师们对工业化设计风格有了新的认识,并在此基础上扩大了技术与艺术融合的范围。芬兰设计师阿尔瓦 阿尔托扩大了设计领域对工业风格的认知范围,打破了园林设计语言及设计材料等方面的局限,自然主义与机械生产进一步结合,其设计理念促进了后期斯堪的纳维亚地区(Scandinavian)的现代主义设计发展。
图6 让 坎内尔 克莱斯设计的住宅庭院,从屋顶俯瞰一楼阳台和花园中的沙池The residential courtyard designed by Jean Canneel Claes, looking down from the rooftop at the first-floor balcony and the sandbox below the garden
20世纪,园林设计的现代主义特征在欧洲各地的发展历程与表现并不一致。20世纪初期,中欧国家现代主义的思潮迅速萌芽并发展,但意大利、葡萄牙等南欧国家的现代主义园林设计由于受到传统的园林教育模式、就业岗位以及古典花园难以动摇的权威地位等原因的限制,发展较为缓慢。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也对中欧和南欧各国现代主义园林的发展产生了重创。20世纪50年代,欧洲各国的现代主义园林设计在战后迎来了发展契机。在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变革的大背景下,随着社会进程的演变,园林的社会功能和设计的服务属性日益突出;此外,欧洲各国的风景园林师组织举办了多届国际风景园林师联合会世界大会,开展广泛交流,不断探索着全新的园林设计理念。
20世纪20年代以来,北欧各国陆续建立起社会福利制度,其中,在斯堪的纳维亚地区,丹麦的社会体制和国家政治理想鼓励风景园林师通过设计解决社会问题。1929—1932年,受第一次世界大战影响,世界性经济大萧条的阴影笼罩着设计领域,园林设计的功能、艺术与社会需求之间的矛盾日趋突出。在此社会背景下,北欧风景园林师总结了在德国、英国的亲身交流经历,开始更多地思考园林设计的社会意义,期望为大众服务。古德蒙 尼兰 布兰德特(Gudmund Nyeland Brandt)在丹麦皇家美术学院建筑学院执教期间一直强调园林社会性的重要意义,并把其对社会发展的展望带入课堂;丹麦建筑师卡尔 西奥多 索伦森(Carl-Theodor Sørensen)在与建筑师拉斯姆森(Steen Eiler Rasmussen)、鲍尔 鲍曼(Povl Baumann)等人的合作过程中,创造了兼具使用功能和地域美学的园林空间,这种对古典的、乡土的景观语言转译为现代化的设计思想,对后来欧洲各国的现代园林设计产生了深远影响[27]。彼时的德国,赫尔曼 马特恩(Hermann Mattern)成为德国现代主义园林的倡导者,他强调应加强房屋、花园和风景之间的联系,推崇功能主义而反对早期的形式主义。1939年的德意志帝国花园展项目为他赢得了那一时期公众的认可[12]。包豪斯和功能主义无疑也对南欧的现代园林设计产生了重要影响,但在二战动荡的社会环境下,园林实践陷入停滞,在战争结束后的10年间其影响才逐渐显现。直至1939年,意大利知名风景园林师皮耶特罗 波西奈(Pietro Porcinai)、葡萄牙第一代现代风景园林师卡德拉 卡法兰(Caldeira Cabral)因其德国访学经历而推动了本国现代主义园林的发展。同时,与马特恩等设计师的交流合作经历,也培养了他们追求园林社会功能的设计倾向。1944年,卡法兰设计的葡萄牙里斯本国家体育场以“建造一座与景观相互融合的体育场”为目标[28],园林景观和社会功能的联系更加紧密。
二战后,被破坏的欧洲城市亟须重建,随着工业化的快速发展和国际交流的日益频繁,设计中功能和技术的重要性被不断强调,在艺术思潮、社会建设和人民需求的共同作用下,新时代的欧洲园林具有更强的公共性和开放性。丹麦风景园林师探索新时代下花园的功能与作用,以及城市大规模建设下未来的城市环境问题;德国则将园林展作为城市重建的动力,同时,园林展也为德国风景园林师提供了展示交流的平台。1949年,波西奈参加了斯堪的纳维亚风景园林师大会,在丹麦的兴德斯卡夫城堡(Hindsgavl Castle in Denmark)结识了索伦森,他被丹麦的现代主义园林设计所吸引并加深了对现代主义园林的理解[29]。丹麦的创新性设计语言和德国功能主义对于园林设计的影响开始显现,此后游泳池成为波西奈和意大利现代主义园林设计风格中的重要元素,并出现在1958年费奥里塔别墅花园(Villa Fiorita)中,展现了其对古典庄园设计语言的革新和对民众需求的满足。
到了20世纪70年代,功能至上的现代主义设计理念虽然契合了大规模城市建设的需求,但是它自身的缺陷以及设计风格的僵化导致其无法适应新的时代需求,最终表现出设计过于理性而缺乏情感的问题。同样,园林设计也受此影响流于程式,而缺乏对地域性、民族性以及历史文化的思考,随后生态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思潮逐渐涌现,园林设计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
现代主义设计思想对欧洲园林的影响始于19世纪50年代,随着后现代主义的兴起而式微,止于20世纪70年代。这一时期欧洲园林风格与思想的转变,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工业社会的变革与现代主义者们思想观念的变迁,据此可将欧洲园林现代主义特征的发展趋势归纳为3点:由繁复到简约的设计要素变化、由感性到理性的技术应用态度、由局限到开放的社会功能扩展。19世纪中叶,在工业革命所催生的新艺术运动和工艺美术运动的影响下,钢板、玻璃、混凝土等更多具有现代特征的工业材料被应用于园林设计中。园林的艺术风格和形式开始由传统繁复的维多利亚风格向实用、纯朴的风格转变。进入20世纪,欧洲各国的现代主义之路开始呈现出较大的差异,但设计理念的整体转变较为类似,几乎都由对自然主义的推崇,逐渐转变为对理性主义及功能主义的追求。工业联盟的建立、包豪斯的创立以及功能主义的传播,加剧了欧洲园林现代主义特征的显现,也代表了园林设计思想与工业化生产方式的密切匹配。20世纪20年代开始,北欧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的现代主义和德国功能主义成为欧洲现代主义园林的主流,成为注重公共性设计的两大分支,影响了欧洲其他国家现代园林的萌芽。二战后,迫切的城市重建需求和日益密切的学科国际交流逐渐拓展了现代园林的规划设计范畴,欧洲现代主义园林迎来蓬勃发展的历史时期。随着园林公共服务属性的逐渐增强,各国园林教育和设计挣脱了传统的行业枷锁,以不断进步的姿态走向现代化。
园林史研究范围十分广泛,涉及多个相关学科以及繁复大量的历史内容,“事件路径”可以为园林历史理论研究提供一种视角,在历史事件细节中回溯历史,同时关注其本质原因。面对变化更加剧烈的现今社会,“事件路径”为园林史研究视角的拓展提供了可能性,并希望以更全面的眼光看待园林与社会变革之间的联系。
注释(Note):
① 维也纳技术学院,现今维也纳工业大学的前身。
图片来源(Sources of Figures):
图1引自维基百科https://en.wikipedia.org/wiki/Red_House,_Bexleyheath;图2-1引自欧洲花园遗产组织(European Garden Heritage twork,https://wp.eghn.org/en/hestercombegardens/);图2-2引自HOUSE & GARDEN杂志(https://www.houseandgarden.co.uk/gallery/gardens-of-the-arts-andcrafts-movement#mwN6XVmyJvq);图3引自在线杂志Atlas Obscura官网(https://www.atlasobscura.com/places/artigas-gaudi-gardens);图4引自参考文献[25]87;图5引自参考文献[25]88;图6引自《城市》(La Cité)193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