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琼丽
陶罐里的水
有人要哭,我不会安慰
只有房后的陶罐,没有爬满青苔
我端来接她的眼泪
有人要洗衣服,我不会阻挡
只能在衣服挂在线上后
端着装泪水的陶罐
跪在衣架下面,从前到后,一滴一滴地
把穿衣人的风尘仆仆接下来
有人天亮之前要出门,来不及跟我道别
我只能端着陶罐,尾随他身后
他穿过草丛,我就把草丛上的露水掸在陶罐里
穿过森林,我就把森林的地脉水引到陶罐里
穿过江海,我就把江海注到陶罐里
他的一生有多长,我都把他,完好地装进陶罐里
所有人都睡了,街道很安静
终于到我,拖着疲惫的身子
怀中抱着陶罐,坐在凌晨十分的路灯下
我掀开陶罐上,一层又一层的旧布
陶罐满了,我的经过
一滴也灌不进去了
凌晨过后的镜子
牙床上的陷阱,终于没有等到猎物
牙膏每每经过的时候
总有隔夜的事物,要在白昼之前沦陷
镜子中,我在参差不齐的水草里划船
见死不救
你写过的所有植物,在我的水域里
终于都成了雕空的陵墓
水,滴漏的声音,真好听
凌晨里的黄昏,就这样
倒在我的对立物里
陪着洗漱台下的垃圾
一整夜,一整周
我伸手去摸这些穿过我的光影
没有谁愿意被绑架
而无力救赎
镜子里,我的毛孔灌满了七月初的水
我也知道,有的人的稻谷
已经在昨天售空
门
雨水折叠成她碗里的清水面
一口吃不尽
重叠的那一口又像瀑布一样压过来
妈妈,我打开门的时候
什么都看不见
一整块的木炭
在风里吹成赤红色的锋利的剑
我倚着门,雨水未停
风雪未至
我睁开眼,木炭逐渐崩散成阴天的余烬
而我的手中,一朵也抓不住
第八日的蝉
第八日,瓜瓢里的月亮
回到了空寂的天空中
第七日的蝉,第八日的坟
第九日的书信,第十日客死他乡的驿站
它七日前就备好了毕生的行囊
日光从叶子的漏洞里烧下去
它的地图,是一张风一大,就被迫迁徙的旧纸
纸上,供奉着它那轻飘飘、不足以为道的戟
连锈都不忍腐蚀它
花萼里,还藏着昨天经过的闪电
第八日的蝉,你趴在斑驳的树皮上叩问真理的时候
可知我养活的那些条大江大河就快要枯竭
第八日,你彻底消失
树荫之中一片夏天
藿藜
山有陡石,陡石生霜
水有激流,激流急于表达
石头想要割裂山峦,苦于没有镰刀
霜想要拦截大雾,苦于地冻天寒不成全
桨是我骨头新塑的木头
帆是我心肺新染的夕阳
奔流的激烈和空白的内容一样令纸张无力
门槛外的藿藜,不想投于竹编的篮子
散落的一粒沙,想要投身于大海
这人世的器具,总想要包揽所有由衷而发的
低落和无助,却总要留有空隙
挤进水面上的闪烁和星光的迟缓
水最终的走向,必是枯竭
我最终的走向,和藿藜一样
哀怨的白马
它所要到达的地方,这二十五年来
我从未听说过,一匹从闪电里钻出来的白马
站在我的肩膀上,把那些长锈的铁丝
从空中拔下来,倒插在我不及肩的短发里
蔷薇离开墙壁,星河却不止一次
入侵白马的眸子,而它眸子里的汪洋
却从来都盛不住一只,我曾熟悉的乌篷船
我扬起我的鞭子,抽在我的身上
我的,从闪电里钻出的白马呀
提起它的前蹄,未落地,又倏地收回去
一朵花的消亡史
在消亡的过程中
那朵花,吃了难以计数的粮食
喝了蓄足半条长江的水
每有雪花降落人间的时候
她就缺度数极低的果酒
她知自己没有深重的罪孽
与负重的人同行,她更像窜逃的麋鹿
没有人责怪她,她和海鸥一样生命短暂
只留一季,就要离开
没有谁的消亡会让另一个人一生悲伤
轿子雪山又下雪了
我需提笔,在她的消亡史里横亘
在雪消融之前
这时候踩在斑马线上
像一只深冬不死的灰蝶
落在一杯端放在雪地上的水里
这个时候,我会想起一场雪,在童年时候
淹了半个村庄,没到膝盖的白
折斷了柴米油盐的来路与归程
没有人会饿,没有孩子会冷
而今,几年未见雪
没有窗户,我也端坐在窗前
“看着一场雪淹了半个城市”
我忍不住想要雪消融
因为在雪消融之前
在雪消融之后
没有人会无端地想起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