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惜
世上情仇千万,红男绿女浸泡在滚滚红尘之中,有声有色地活着,然而,命运的巨轮也碾碎了不少痴情者的心。女孩林溪本有一段蜜糖般的爱情,生活却骤然生变,撕裂了她——
本文是她的自述。
至今回忆和李浩的初遇,我还是会心跳加速。
我叫林溪,2008年,我考上南方医科大学,9月入学报到,刚出站,我便看到一群年轻的学生举着迎新横幅,见我们朝他们走去,一个穿着志愿者红马甲的男生一溜小跑到跟前,伸出手接过我爸妈手上的两大件行李,说:“南医的新生吧?请跟我走!”
这男生1.8米的个头儿,还有点帅,领着我們上车后,车里仅剩几个座位,爸妈坐一块儿,他挨着我坐下了。他叫李浩,是大二临床医学专业的,巧的是,我们来自江西省同一个县城,我大呼“缘分”,他调皮地冲我眨眼说:“傻样儿,小点声!”他笑起来嘴角的小括号迷死人!
那天,李浩带着我们办了报到手续,还把我送到了宿舍楼下,互留了联系方式。就这样,我开启了大学生活,咋咋呼呼的我宣称“艳遇”并“心动”了某位师兄,同宿舍的小姐妹誓要助我“打下那片江山”。她们疯狂收集李浩的信息,得知他是学院里的传奇人物。病理课,他用红蓝铅笔绘图,作业本是全院范本,供大家传阅。人体寄生虫考卷是全英文的,我们看得头昏眼花,他却满分通关!
我放狠话:“谁敢和我抢李浩,我就和她打架!”我的豪情壮志仅限于在女生宿舍区域,一看到李浩就秒怂,匆忙喊一声“师兄好”拔脚就溜。
暗恋是美好的,我关注着有关于李浩的一切,他的家庭条件似乎一般,申请了助学贷款,还在学校食堂的小超市里勤工俭学。他很特别,没有在那些光芒万丈的社团崭露头角,反而参加了一个名叫“启航地中海贫血协会”的冷门社团。
2008年南方医科大学启用广东省佛山市顺德校区,学生们大一大二在这个校区读书,大三则回到广州本部,然后开始去各附属医院实习。顺德校区在偏僻的小岛上,我们周末的娱乐就是去附近的马岗村打打牙祭。
在马岗村,我认识了一个地中海贫血的小女孩,每隔1个月她就得接受输血。家里贫困,而女孩馋肉包吃,每周末,我都会买10个肉包子送到女孩家。起初,孩子妈妈带着戒备,我说我是附近学校的,还灵机一动,报出“启航地贫协会”的名号。
12月的一天,我提着肉包子刚进屋,有人喊我:“林溪?”李浩居然也在,是来给女孩送文具和书本的,女孩的妈妈不停地说谢谢,还说,我这个每周坚持送肉包子的志愿者最让他们一家感动。我赶紧冲他偷偷挤眼睛,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从女孩家出来,我麻利地说:“我在外头做好事留你们的名,是不是请我吃顿饭?”他哈哈大笑,爽快答应。
那顿饭,我们天南海北聊着天,笑得前俯后仰,如果说,此前种种心动皆为序章,那此刻,我是真正喜欢上了他。那时,年轻人社交靠QQ和校内网,我默默加了他账号,他大多转载一些医学科普知识,而我喜欢写原创的散文、随笔。李浩留言:“你的文字很好,我全部看完了。”看到他的留言,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
偶尔晚自习结束后,我们一起走回宿舍,这种小甜蜜,能让我开心好几天。转眼,他得回广州校区了,我千万般不舍,只敢和他轻声说“广州见”。
李浩实习的第一个科是血液科,有天夜班,有个白血病移植术后出现排斥反应而死亡的孩子,情绪激动的孩子父亲把李浩的带教老师打得头破血流。这对一个刚下临床的实习医生来说,打击巨大,林浩破天荒发了一句状态:“学会面对死亡也是一门重要的功课!还在夜班,心累……”
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起了个大早,坐大巴到了广州,买了热腾腾的早餐,在血液科门口等他下班,见到他小心翼翼地喊了句“师兄”!他看到我,又惊又喜。我们在榕树下坐了2个小时,我一个人跟说单口相声似的,和他絮叨我在学医生涯里遇到的暖心事儿,以及一些坐车时网上搜索的心灵鸡汤。我不知道这些零碎的内容对他有没有起到安慰的作用,虽很想多陪他一会儿,却忍住了后说:“你刚下大夜班还听我说了半天,回去休息吧,我要回顺德了。”
他点头,忽然低头吻在我的额头。李浩说,他知道我喜欢他,一直知道。我笑着捶他,又哭着乘大巴车离开,他说:“很快就会再见的,我等你!”
大三,我和李浩在广州甜蜜牵手,2012年,他考上了中山大学研究生,而我一边实习,一边准备和他考同一所学校的研究生。研一的李浩时间较宽裕,我在医院实习,他会陪我值班、贴化验单,我在学校复习备考,他就陪我自习。
2012年12月的一天傍晚,我正在写病程记录,突然接到爸爸的电话,他说妈妈身体抱恙,让我回趟家。我匆忙请假后往家里赶,路上,忐忑地和李浩说起妈妈病了,李浩不住地宽慰我。
来接站的家人在路上哽咽着告诉我,妈妈遭遇车祸,人已经去了……
妈妈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特黏她,哪怕是上了大学,还是习惯和她撒娇,我是她宠上天的小女孩,我怎么也想不到,她就这样走了。当我被家人搀扶着走入医院停尸房,看到她脑部的伤惨不忍睹,顿时绷不住了。爸爸边哭边说,妈妈下班时,被一辆避让逆行卡车的轿车撞飞,因重型颅脑外伤抢救无效死亡。
我当场昏死,醒来后,家人们有的在哭,有的在忙着办各种手续。深夜,表哥将爸爸和我送回了家,睡下后,听到爸爸在隔壁呜咽,我更加崩溃,忍不住打了李浩的电话,电话接通了,我泪流满面根本说不出话来,李浩“喂”了两声后,信号断了。他发短信说他在赶回家的路上,我以为他是回来关心我的,心里有些许宽慰。火车上信号太差,我无力再说什么,继续痛哭。
第二天,爸爸和我强忍着悲痛去交警大队协商事故的处理方案,我去停车,爸爸先一步进去。我走进房间,交警指着一个黝黑高瘦的男人介绍,这就是那个轿车司机。男人满脸愧疚,低着头,他身边竟然站了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人。
李浩满脸焦急,拍着那人的肩膀,似在安慰他,他竟没有注意到我。我浑身发冷,大脑缺氧,站不住脚,李浩抬头看到我,也彻底傻了。
“你爸?”我指着那个黑瘦的男人。“嗯。”他低下了头。“你为什么要撞我妈?你瞎吗?开车开那么快,赶着去投胎吗?你杀人了你知道吗?”我像个疯子冲那个黑瘦男人吼,挥着手狠狠击他的头,李浩的爸爸没还手,任凭我撕打,可李浩却拼命抓住了我,爸爸怕我受欺负,冲上前揍李浩,场面混乱,工作人员赶紧上来把我们扯开了。
“林溪,求你了,我爸他不是故意的……”
“什么叫‘不是故意的?我没有妈妈了,没有妈妈了!”我咆哮着,嘶吼着,转身奔出了门,抱着自己放声大哭。电视剧里的狗血桥段都不敢随便这么演,可这正是我经历的一切!
过了很久,爸爸出来搂住我的肩说:“处理好了,回家吧。”晚上,我们开了瓶酒,与其醒着痛哭,不如喝到忘记痛苦。爸爸断断续续说他跟妈妈是怎么认识,怎么走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醉倒前,他哭问:“以后我们怎么办,你和李浩怎么办……”我不停地流泪。李浩给我发了很长的短信,不停地道歉,叮嘱我要按时吃饭,要睡觉。
事故处理结果下来,卡车司机对此案负刑事责任,而李浩父亲承担部分民事责任,需赔付8万元。李浩的父母是农民出身,为供他读书,老两口在县城谋生,他爸给老板开车,妈妈做织补工作挣点钱。
8万元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是笔巨款,李浩决定放弃继续读研,挣钱还债。我心里绞着痛,既为妈妈的离世而悲,又为李浩的处境而伤。
料理完妈妈的后事,我得回广州了,爸爸劝我,虽是李浩的爸爸撞死了我妈,可妈妈的死主要责任在于货车司机,那8万元对我们来说意义不大,对李家人来说却至关重要。最终,我主动联系李浩,提出,我和爸爸商量后决定不要那8万元了,也提了分手,李浩沉默了很久,说了声“好”。
曾经爱得多炙热,后来的我就有多痛,我整夜失眠,头发大把大把地掉。2013年,我败北研究生考试,去珠海一家三甲医院接受规培。李浩一直在给我留言,而我一个字都没有回复。如果还和他牵扯,我觉得自己对不起去世的妈妈,这种痛苦反复在心里碾磨,万箭穿心。
我寄情于工作,领导、同事、病人家属都很认可我,总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我见了好几个男人,却始终没有再恋爱。我想不择手段地把李浩从心里拔除,却做不到。偶尔凌晨辗转反侧,我就偷偷去他的QQ空间看他最近过得如何,然后删掉来访记录。而我继续更新着QQ日志,每一篇他都会仔细阅读,给我留言鼓励,而我依旧一言不发。就这样,我们在平行时空里煎熬着。
爸爸说,李浩的父母逢年过节都会上门送蔬果、肉类,不管他怎么拒绝,他们都风雨无阻。爸爸说,过去的该让它过去了,如果我放不下李浩,就和他在一起吧,只要我过得幸福,就不会对不起妈妈。我无声地流泪了。就在我纠结之际,李浩研究生毕业,回到老家的三甲医院工作。
我们互相加了微信,没了访问痕迹,我愈发频繁翻阅他的朋友圈。偶尔,李浩会给我留言说他在医院里的事情,我回复得不多,但每一条都仔细看过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个能让我心跳加速深爱的人。但不知何时开始,李浩很少发朋友圈了,也几乎没在我的状态下点赞、评论,爸爸说,李浩的父母有阵子没上门送东西了。
2015年2月,李浩发了一条暧昧的朋友圈:“谢谢你驱散了我的阴霾,和你在一起,我很舒服。”我很难受,破天荒留言:“恋爱了?”他简短回复:“嗯。以后我不等你了,你也早点找个好人嫁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我们家对不起你们家,将来有什么需要你只管提,我和我家人尽力做到。”我追问:“你这些年对我的关心,只是因为愧疚?”“是吧。”李浩结束了对话。
我痛哭失声,这以后,李浩的每一条朋友圈于我而言都很诛心——他从发十指紧扣图,到晒戒指,我知道,他恋情稳定,要结婚了。2015年7月,我的3年规培即将结束,面临选择专科培训、定科、做住院总,而他的朋友圈晒出一个婚庆现场图,配上文:“往后余生都是你。”我的心剧痛不已,半夜就高烧了,连烧了三天。7月28日,李浩的妈妈忽然打电话给我,泣不成声后说:“浩子不行了……”
赶回江西的路上,我的腿发软,浑身都在抖。李浩在他上班的医院住院,走进病房时,我的心猛地一沉。床头卡上,清楚写着李浩的名字,诊断:神经胶质瘤(四期)。
床上,躺着一个瘦成了竹竿的人,戴着呼吸机,他眼睛紧闭,嘴唇干裂,手臂上因多次扎针而处处淤青。我不敢相信,这是我朝思暮想的爱人。
在李浩妈妈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才知,半年前,他查出了神经胶质瘤,恶性程度属最高的那种,他编织了一个让我越来越相信的谎言,希望我能够放下他,开始新的生活。李浩的父母眼见他已到弥留之际,实在没忍住,联系了我。
我陪在他的床前,削土豆片,敷在他身上针眼附近的淤青;我拿棉签蘸水,湿润他的口唇;我给他翻身拍背,活动四肢,动作很娴熟。我絮叨:“实习时,我也这样伺候过一个植物人状态的小伙子,我每天给他讲故事愣是唤醒他了,他还说要娶我呢,你快醒来啊,不吃醋吗?”
“我规培要结束了,我也回来和你在同一家医院工作好不好,你还帮我贴化验单呗?”
“前段时间我梦见我妈了,她说你挺好的,可以嫁的。你听见了吗?妈妈说,我可以嫁!”
我像一个普通病人家属那样期待他能在我的召唤下苏醒,但作为一名医生,我深知希望太过渺茫。
7月30日凌晨1点28分,李浩的心电图数据很糟糕,医生护士涌进来,我看着他们扯开他的衣服,在他瘦削的身上做着心肺复苏,一只只肾上腺素推入他身体,我的心紧紧揪着,窒息了一般。
心电图最终成了一条直线,李浩走了。
此间至痛,我无法细表,我如行尸走肉一般回了珠海。我让自己忙疯,一边做住院总,一边备考神经外科的研究生,研究方向是神经胶质瘤。
2016年,我顺利考上了中山大学。回家探望时才知,2015年底,爸爸突发脑梗,考虑到我异常忙碌,又是备考的关键时刻,他要求全家人封口。亲戚们不甚给力,反而是李浩的爸妈赶去,在医院照顾了他两周!他们事无巨细,还支付了全部的医疗费。出院后,爸爸一侧肢体偏瘫,李浩的父母轮流请假,还接送他去医院做康復。
我带着2万元感谢费上门,李浩的爸妈却谢绝了。“你在外头太辛苦了,钱留着读书,吃点好的,别亏待自己!”李浩的妈妈红着眼眶叮嘱。恍然间,我想到了妈妈和我的日常,也仿佛看到了李浩妈妈和他的日常,我鼻子一酸,点点头。
2017年春节,李浩父母来拜年,爸爸和我邀他们坐下一起吃了顿年饭,席前,两杯酒敬故人,我们在爆竹声里笑着哭了。此后几年,我们过年都会相聚,追思故人,抱团取暖。
2019年,我研究生毕业,选择了回家乡工作。经同事介绍,我和一位大学老师相恋。我讲了我和李浩的故事,他很感动,并告诉我,他能接受我在心里还有李浩。他温暖、熨帖,挺好的,2021年3月,我答应了男友的求婚。
2021年5月2日,我出嫁了。那天清晨,李浩的爸妈起了个大早来送我,出门敬茶时,我和丈夫向我爸和李浩的爸妈敬茶:“爸,妈。请喝茶。”三位老人拿出大红包,又哭又笑。
无数个梦里,我身穿白色婚纱,在无边的海边灿烂地笑着、奔跑着,牵我手的人,是李浩。然后,天地忽然扭曲、变形、黑暗,他不见了。而我坠入无尽的黑暗甬道,窒息着,啜泣着,喊着他的名字。直到挣扎很久后,才呼吸到空气,慢慢复活,重新学会了爱,迎接满世界的光。
亲爱的李浩,我知道,很久之前我们就告别了,可今天,我想再认真和你告别一次。我嫁人了,要开始新生活了,没有人能保证自己的未来会一直幸福,但我会努力地,带着希望好好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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