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馆的黄金年代

管郁达

玉林西路上的小酒馆是成都的文艺地标。这是很多人，特别是文艺青年都知道的。

我第一次去小酒馆，大概是1997年，或者1998年？不太确定。只记得是艺术评论家王林先生邀我和贵阳的艺术家董重、蒲菱，去西南交通大学“雅风艺术沙龙”参加他策划的一个活动“听男人讲女人的故事”。活动结束的第二天，王林带我们去“拜码头”，先是去艺术家戴光郁、刘成英、余极、沈小彤、马哲的工作室看画、聊天，然后在玉林路上一家店吃火锅。火锅摆在了路边，足足有3桌，20多人，像川西坝子农家的“坝坝宴”，也像云南一些少数民族的“长街宴”。车如流水马如龙，流光溢彩、人声鼎沸，场面甚为壮观。

还见到何多苓、周春芽、吕澎、朱成、邓乐、郭伟、唐雯、陈文波等许多成都艺术圈里的朋友们，张晓刚在不在？也记不得了。大致的情况是，划拳打码，聊艺术，喝了很多酒，然后一群人由王林、何多苓带队，先在诗人翟永明的“白夜”坐了会儿，然后，鱼贯而出。待流窜到小酒馆坐定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

不知道什么原因，平日人群熙攘的小酒馆那天晚上出奇的安静。乘着几分酒意，蒲菱弹起了吉他，王林居然沖到酒吧的演出舞台上和着伴奏唱起了崔健的《花房姑娘》，让我们惊愕不已。我与王林交游20多年，我们时常见面，唯此一次，此后再不闻其歌声。小酒馆的主人唐蕾当时如在现场，也必定感慨不已。毕竟，那个年代的理想、激情和温暖，不是抽象的文本、广告的吆喝和拍卖行的变现，一切都是有体温的。如同小酒馆当年挂在墙上的那些画、图片、诗稿和涂鸦，许多或许只是一次酒醒之后午夜的排泄，一句清晨别离前的伤感表白，一种自言自语的叨絮、缠绵。再就是，无处安放的青春的骄傲，历经沧桑隐忍的中年悲情，还有今夜无人入睡的孤独和相视一笑、莫逆于心的温暖与陪伴。这些被唐蕾和小酒馆视为“礼物”而非作品珍藏、保管了近20年的事物，经由小酒馆岁月和时代的默许、人事的变迁与歌声、醇酒、故事的发酵，已经转化为一种特殊的气息。这种气息不但是小酒馆的灵魂，也是成都、特别是玉林这一带当年那些艺术家和诗人们的飞地，承载的梦想，更是一个时代的夜晚的生命的出口、歌声和魅影。正如哈罗德·罗森堡在其《荒漠之死》中所说：“一代人的标志是时尚，但历史的内容不仅是服装和行话。一个时代的人们不是担起属于他们时代的变革的重负，便是在它的压力之下死于荒野。”

时过境迁，唐蕾和她的小酒馆都20多岁了。小酒馆的“礼物”犹如她的主人窖藏多年重新打开的老酒，这份酒香醇厚、气息特别的收藏无意间凝固了一个时代、一段历史、一些人和故事，就像同在玉林路的“白夜”，还有20世纪巴黎蒙巴纳斯现代主义黄金年代的“兔子咖啡馆”和萨特与波娃经常见面的“花神咖啡馆”、伦敦的传奇书店“查令十字街”、纽约格林威治村的“石墙咖啡馆”、旧金山的“城市之光”书店、昆明的“创库”和罗旭的“土著巢”、广州陈侗的“博尔赫斯书店”。这些发生思想、意义和讲述人与人、人与艺术、人与自然的邂逅、奇遇故事的场所，在它们所处的时代和城市，是生命、爱情与艺术生长的具体、鲜活的现场。而且，这些场所提供的历史细节、传奇和逸闻趣事，也必定是艺术史，特别是中国当代艺术史不可或缺的宝藏。记得有一年张晓刚回家过年，用手机拍了一个短片，讲述他对故乡的记忆、伤感和失落。我在微信上对他说：故乡已经沦落。他回答我：只要有人还在讲故事，故乡就不会沦落。

其实在我的心中，每个城市都有类似小酒馆这样的场所，不一定就是一个物理的、物质的空间，更重要的是，它是可以使灵魂附体、精神聚集，让相爱的人相互依偎、取暖的地方。玉林的小酒馆当年只有几十个平方米，可它在成都的气息和影响无处不在。以至于时隔20年，歌手赵雷在《成都》歌里提到小酒馆，提到成都这座城市和异乡者的关系时仍然那么深情和伤感：

分别总是在九月 回忆是思念的愁

深秋嫩绿的垂柳 亲吻着我额头

在那座阴雨的小城里 我从未忘记你

成都 带不走的 只有你

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 喔哦……

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

你会挽着我的衣袖 我会把手揣进裤兜

走到玉林路的尽头 坐在小酒馆的门口

回忆一头牵着过去，一头伸向未来；回忆于时间来说就像一个钟摆，让我们生命中的诗意、故事、奇遇和爱失而复得，这就是普鲁斯特、卡夫卡、张晓刚、周春芽、何多苓、翟永明、叶永青他们这样的诗人和艺术家追忆逝水年华的意义吧？否则，在生命与艺术搏击歇息的间隙，还有，我们每个抵抗虚无、平庸的个体，活下去如何可能？时间是无情的记忆之母，甚至，空间的挪移也无法将这种文化的根性拔起。

这也是我最后想对大家说的了，小酒馆的黄金年代不是一个具体的艺术史、文化史断代，也无关时代和物理的空间。黄金年代，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比我们即将谢幕的这些人和艺术史更古老的一个时代。“多少次散场，忘记了忧伤”，只要我们还相信生命，相信艺术、爱，还有慈悲，小酒馆就永远住在那个年代。如海明威所说：那是一场流动的盛宴。

责任编辑：孟 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