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晖
今天,赏牡丹、赏芍药,大抵是去公园看花,或者买来花束插在花瓶里。然而,往昔的中国人发展出了多种多样的赏花形式,其中最为气派的一种,是选一座建筑,整体用某一种名花装饰起来,然后举办赏花会。
以牡丹、芍药、菊花等名花为主题的雅集,大致在宋代成形。这种赏花活动与宴会、音乐会结合在一起,主办者要提供优美的歌舞演出,宾主一边品酒,一边赏花,一边享受艺术表演。此类文艺化的赏花聚会,最大特点在于场地布置,由宋人建立了一个标准化的模板:庭院当中搭建阶梯式花台,上面摆满花盆;室内则是利用花瓶来插花,以多为胜。无论室内室外,梁枋、立柱、窗框、门框等等地方都挂上一只又一只的竹筒,筒内贮水,插入鲜花花枝。如此,则整个厅堂变成了满覆花朵的花殿。
《武林旧事》就记载,南宋时,皇宫内的钟美堂是举办牡丹花宴的固定地点。钟美堂内,左右各搭起一长排雕花描漆的木花架,也是阶梯形的三层,罩着绣满牡丹花纹的绫罗护帷,上面排列着一只又一只的大花瓶,全部都是贵重材质做成,包括玉雕、天然水晶、官窑青瓷的瓶儿,更有从大食(阿拉伯与波斯)进口的玻璃瓶,瓶里则插满了新折的花枝,如姚黄、魏紫、御衣黄、照殿紅等等,缤纷灿烂。此外,殿内殿外,沿着四面围墙,地面上还间隔有序地陈放着银箔贴花的大花盆,将殿堂围绕一圈,盆里也栽着牡丹。横梁与立柱上,窗户之间,都挂满插着花的竹筒,层层叠叠,让上万朵的牡丹开放在墙壁上,含笑在天花藻井下,于是,皇苑内的一所殿堂,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披满牡丹花的花殿。
宫中如此,民间亦然。洛阳盛产牡丹,每年当花期时,太守会举办“万花会”,不仅厅堂内外挂满竹筒充当的壁瓶,而且宴席周围的屏风、帘幕全部用牡丹花串成,与宴者满眼都是花光。那时扬州以芍药取胜,于是也有太守照搬洛阳的做法,举办芍药的“万花会”,硕大的芍药花或串成屏风帷幕,或插在成百上千的竹筒壁挂里,每次都要用掉不知多少鲜花。
这一风俗一直沿袭下来,到了明代,山东兖州是牡丹之乡,一入花季,当地人只要请客,一定把宴所变成花海,在入口的前面搭设花棚的通道,门上、墙上以及屏风帘幕全都缀满花朵。
作家张恨水的长篇小说《金粉世家》中有一场“芍药会”,听着是颇古雅的名色,实际却是一场西式舞会。出彩之处在于,这场舞会吸收了本土旧有的雅集形式,在布置现场的手法上沿袭了七八百年来的习惯,让二层洋楼的门上、窗上全都点缀芍药花架,于是灰色的砖木建筑转眼变成了一座花楼。
据小说的交代,金府的正房是一座三开间的二层楼,内部采用西式布置,是所谓的“小洋楼”。舞会当天,屋外廊檐下、室内地面上,都陈列着许多瓷花盆,盆内栽着芍药花;洋式客厅里则是把许多张大餐桌子联接起来,拼成一个英文U的字形,上面排排站立许多花瓶,供着芍药花;楼上跳舞的地方也随处配着芍药。另外,还叫花匠在楼壁的各处如门上、窗户上临时扎起花架子,固定在半空,架上满满地捆缚芍药鲜花,“正是万花围绕,大家都在香艳丛中”。
另一方面,客厅两侧的房间里设了长餐台,摆放饼干蛋糕、汽水咖啡,又请了乐队在阳台上奏乐。于是,就在楼上楼下、屋里屋外竞相吐艳的芍药花簇中,时髦的青年男女们翩翩起舞,在跳舞的间隙展开西式社交。洋为中用、中西参合,想一想那场景,还真挺有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