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发展:比较现代化视野下的东亚奇迹及对中国的启示

2021-06-28 06:56
关键词:东亚经济发展

张 振 华

(华东师范大学 政治学系,上海 200241)

如果把现代化看成是一场马拉松的话,世界各国是在不同的时间节点进入赛道的。最早进入赛道的是西欧和北美,它们从18世纪就开启了工业化进程。德国、俄罗斯和日本等是在19世纪后期,亚洲四小龙、中国、印度等是在20世纪尤其是二战后方才开始系统的工业化。在这场马拉松中,能被称为奇迹的经济体并不多见,东亚是这些为数很少的奇迹经济体中最为成功的一组。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曾经与东亚相提并论的其他主要经济体日益显示出颓势——包括中东欧的计划经济体,也包括逐渐被用“失去”来形容的拉美经济体——东亚俨然成为发展课堂上的唯一优等生。不同学科背景的学者都在猜测:在这些经济体中究竟有哪些因素发挥了作用,从而使它们不同于那些表现平庸的大多数。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东亚成为发展理论的分水岭,过去用来解释发展议题的主导理论均在不同程度上面临着如何对待东亚经验的问题,“新的问题意识、新的理论主张和新的解释结构呼之欲出”。(1)阎小骏:《当代政治学十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56—57页。发掘东亚现代化的理论意蕴,以便深化对我国新发展观价值与意义的认识,是本文的第一个目的。

在学术研究和媒体报道中,尽管东亚现代化的其他特征并没有完全被忽视,然而,对东亚,中国学者最为突出的印象仍然是经济上的高速增长,对东亚经验的借鉴,也集中在经济增长和经济发展战略上(如产业政策)。(2)典型的作品如林毅夫等:《比较优势与发展战略——对“东亚奇迹”的再解释》,《中国社会科学》1999年第5期。在本文看来,经济表现是东亚奇迹的主要特征,却不是唯一特征。随着发展研究的演进,发展概念的内涵至少经历了几个方面的变化:从关注人均占有财富量的简单增加到强调经济的可持续增长,从只关注经济的变化扩展到关注人和社会乃至政治的发展。在这些理论工具的帮助下,东亚奇迹更多的特征呈现在人们面前。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是最新的奇迹经济体,将东亚作为观察中国发展的重要参照,有助于深化对我国现代化规律的认识,阐发中国奇迹背后的道理、学理、哲理,便于正确评价和对待改革开放以来我国所取得的成就、存在的不足,继而探讨可能的应对思路,这是本文的第二个目的。

一、历史与比较视野下的东亚奇迹

经济增长、经济发展和经济现代化是社会科学研究用来描述经济扩张及与之相关现象的若干概念。它们常被互换使用,但它们之间的差异却不仅仅反映出研究者的用语偏好,而且包含了若干在学术分析中具有重要价值的意蕴。我们将逐个介绍它们相互区分又彼此关联的意义,并分别用来度量东亚的经济状况。

(一)经济增长的概念与历史

经济增长通常用来描述一国所生产的物品与劳务的总量相较于过去有所增多的现象,也用以指称该经济体中所有人的总收入出现增长的状况。但经济增长的含义不限于此,它更为重要的内涵是经济总量的增加幅度要超出人口增长的幅度。这样,当我们在说某一地区出现了经济增长的时候,必然意味着,该地区民众平均享受到的经济物品和劳务量变多,他们的人均福利有所改善。很显然,经济总量的增加速度不一定能够超过人口的增长速度。200多年前马尔萨斯就已经发现经济与人口增长遵循不同规律。经济增长受制于边际收益递减,只能按算数级增长,而人口按几何级增长。马尔萨斯预测,经济与人口增长的这种态势迟早会将人类社会置于这样一种境地:一旦经济出现了增长,有额外资源可供使用,人类就会繁衍出更多后代。经济增长的部分完全被多增加出来的人口所消耗,人均福利水平并非有所提高。当人口增长的速度超出经济扩张的速度时,经济增长的部分甚至不足以供养多增加出来的人口。当这种情况出现时,人类就不得不通过战争、瘟疫等手段——所谓的“马尔萨斯抑制”——来减少人口,维持人与资源的平衡。这类观点的翻版并不罕见。有经济学家主张,由于资源再生速度远超出资源消耗速度,人类最终不可避免地遭遇资源枯竭,面临“增长的极限”。(3)[美]德内拉·梅多斯等:《增长的极限》,李清等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06年。

尽管在工业革命之前,人类社会并非没有经济总量的增长,但能够使总量的增加持续超过人口增长的速度却是相当晚近的事情,它是工业革命的产物。18世纪下半叶英国工业革命体现为机器的使用、蒸汽动力的出现、交通运输的进步(公路、内河运输、铁路)以及生产组织形式的革新(工厂化)。1700—1780年,英国工业年平均增长率是0.9%~1%,1780—1870年已经超过3%,(4)钱乘旦、许洁明:《英国通史》,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221页。这在当时是惊人的。由于工业化最初主要发生在西欧和北美,原先作为地理概念的东方与西方在经济上的差距逐渐拉大,学者们将这种现象称作“大分流”(5)[美]彭穆兰:《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史建云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数据显示,18世纪前,西方增长率为0.05%,按照70规则(6)如果某个变量每年按x%的速度增长,大约在70/x年以后,该变量翻一番。,GDP要实现倍增需要1400年。18世纪后,西方的增长陡然加速到1%,收入倍增的时间压缩为70年。19世纪中叶,增长率进一步攀升到2%,这意味着它们每隔35年就能让GDP翻一番。(7)林毅夫:《李约瑟之谜与中国的复兴》,http://www.sohu.com/a/229632701_176673, 2018-4-27.

随着工业化在全球的扩散,越来越多的经济体摆脱了“马尔萨斯抑制”,实现了用人均GDP度量的增长。1820到1998年间,世界经济增长了50倍,远远快于人口增长,因此个人平均享受到的收入增加了9倍。(8)Martin Wolf, Why Globalization Works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4), 43—45.然而,这并未显著改变“大分流”的格局。2011年世界所有国家创造的国民收入超过66万亿美元,其中的47万亿来自经济发达的高收入地区,只有19万亿是由欠发达国家所创造的,尽管后者占了全球人口的5/6(9)Robert C. Allen, Global Economic Histor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45.,这意味着绝大多数发展中国家并没能赶上发达国家。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就经济水平而言,依然存在巨大差异。

(二)新型工业化与东亚增长记录

与多数的后发国家一样,东亚需要采取一种不同于传统工业化的路径。除了日本外,它们中表现良好的国家和地区常被称作新型工业化经济体,即NIES(the newly industrializing economies),这一命名来自经合组织。20世纪70年代末期的《经济合作发展组织报告》把发展中国家区分为低收入、中等收入和新兴工业化三类。新型工业化国家是指工业迅速发展,产业结构变化显著,制成品在出口中所占比重迅速上升,经济发展速度较快,人均收入较高的发展中国家。我国的香港和台湾地区,以及新加坡与韩国是当时亚洲仅有的四个被列入此列的国家或地区。后来,印度尼西亚、泰国、马来西亚以及改革开放后的中国也被称作新型工业化经济体。日本和东亚的第一代新型工业化经济体是东亚模式和发展型国家理论建构的主要经验基础,也是本文所谓的东亚;这其中,我们最为关注日本和韩国,仅在次要意义上涉及我国台湾地区。

对于东亚的增长表现,有过大量记录,基于不同目的,它们被置于不同的时间段内(统计学意义上的十年抑或更多考虑这些经济体的重要节点,诸如韩国重化工业推动战略实施的1973年,甚至考虑政治的节点,比如朴正熙发动军事政变的1960年),与不同经济体的发展成绩进行比较(一个经常的比较对象是拉美,但也包括中国、印度等发展中经济体),使用不同的计量方式和标准(年均还是人均、选定不变价格的年份、国内生产总值还是国民生产总值等)。基于这些原因,人们可能会给出略微不同的数据,但这些并不影响最终的结论。学者们的共识是,二战后的东亚,相比于同一时期的多数其他经济体,相比于历史上的增长记录而言,都是相当突出的,堪称“奇迹”。

日本有相关记录的历史分为德川时期(1603—1868)、明治时期(1868—1905)、帝国时期(1905—1940)和高增长时期(1950—1990)。从明治维新开始,日本人均GDP从1870年的373美元缓慢增加到1940年的2874美元,与多数第三世界国家同期的经济表现相比,这些成就令人印象深刻;但人均收入的年均增长率为2%,并不比美国同期的1.5%高多少。如果这样的增长速度在1950年后持续下去,日本需要用327年的时间赶上美国。(10)Robert C. Allen, Global Economic Histor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126.但从1955年开始,日本经济的增速陡然加快。表1的数据显示,1950—1964年间,日本的年均(并非人均)增长率达到9.5%,在之后的1964—1973年间仍然保持了8.9%的年均增长。在两次石油危机期间,日本的增速大幅下滑,1973—1979年间仅实现了3.6%的增长。危机后的1979—1987年间,日本延续了之前的颓势,年均增长仅仅微升到3.8%。尽管如此,日本在此期间的表现要比同期拉美的多数国家和欧洲的奥地利、意大利好得多。平均来看,日本在1950—1987年间实现了年均7.1%的增长。

表1 比较视角下的东亚增长,1950—1987年 (年均增长率%)

Policy, (Macmillan Press Ltd, 1996),92.

类似情形也出现在东亚的新型工业化经济体中,尽管它们出现高增长的时间段有所滞后。韩国与中国台湾地区都是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前后陆续进入高增长阶段的,在时间上晚于日本,但它们的增长势头却更猛。1953到1986年间中国台湾地区实际GNP年均增长8.8%,人口增长2.6%,因此人均GNP增长6.2%。(11)Robert Wade, Governing the Market: Economic Theory and the Role of Government in East Asian Industrializati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0),38.在头两个五年计划(1962—1966和1967—1971)时期,韩国实际GNP增长率年均为9%;1972—1979年间增长率更高,年均为10%。(12)Alice H. Amsden, Asia's Next Giant: South Korea and Late Industrializa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55.之后出现高增长的是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据麦迪森的统计,1952—1978年间我国人均GDP年均复合增长率仅为2.3%,这不仅低于东亚新型工业化国家和地区(同期日本人均GDP年均复合增长率是6.7%,新加坡是4.8%,韩国是6.3%,中国台湾地区是6.6%),而且低于2.6%的世界平均水平。但在1978—2003年间,我国人均GDP的年均复合增长率达到6.6%,是改革开放前的2.9倍,远超出东亚新型工业化经济体的增长水平(同期日本人均GDP年均复合增长率下降到2.1%,新加坡是4.2%,韩国是5.6%,中国台湾地区是4.7%),是世界平均水平(1.55%)的4.3倍。(13)[英]麦迪森:《中国经济的长期表现:公元960—2030年》,伍晓鹰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9、99、106页。由于这种持续的高增长,东亚甚至被称作是继“大分流”之后的“小分流”(14)Jean-Laurent Rosenthal & Roy Bin Wong, Before and Beyond Divergence: The Politics of Economic Change in China and Europ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三)比较视角下的东亚经济表现

单是对某一经济体不同历史阶段增长速度进行纵向比较,并不足以充分说明该经济体的奇迹所在,因为在逻辑上不能排除这样一种可能性:同一时期所有国家和地区都实现了更快增长。为了理解东亚经济的特殊性,我们尚需观察和比较同一历史阶段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增长状况。在不同历史阶段,世界经济增长的总体状况差异很大。按照麦迪森的研究,世界经济在20世纪后半期迎来了战后黄金发展期。1950—1973年间,世界经济实现了年均3%的增长。1973—1998年间世界经济放缓,尽管如此,这依旧是第二好的时期,世界人均增长每年达到1.33%。紧随其后的是1870—1913年间,这是另一个自由化、国际贸易、资本流动和移民扩张的时期,世界人均增长每年达到1.30%。1913—1950年间,由于大萧条、两次世界大战的破坏,世界经历了更为缓慢的增长,年均仅为0.91%。而在1820—1870年最初的工业化时期,增长主要出现在西方,世界经济年均增长仅是0.53%。(15)Maddison, The World Economy: A Millennial Perspective (Development Center of the OECD, 2001),125—126.东亚的高增长出现在“战后黄金发展期”和“第二好的全球经济增长时期”,即便如此,东亚的增长仍旧抢眼。在1993年的报告中,世界银行这样描述东亚:“从1960年以来,东亚新型工业化国家和地区的增长速度比东亚其他国家和地区快一倍多,比拉丁美洲和南亚快将近两倍,比撒哈拉以南非洲快5倍。同样,它们的发展速度也高于工业化国家和中东、北非的石油输出国。……如果高速增长的分布是随机的,那么,如此集中的区域性高速增长是极为罕见的,大约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16)世界银行:《东亚奇迹:经济增长与公共政策》,北京: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95年,第3页。

不同经济水平的国家要实现同等程度的增长,其难易程度不同。人们可能因此争辩说,东亚之所以能够实现更快增长,完全是因为它们起始于一个非常低下的经济水平。然而,单从发展中国家或者欠发达国家的角度看,东亚的增长显得更加突兀。麦迪森的数据表明,与世界平均水平相比,作为一个整体的欠发达国家的实际增长率不是更快而是更慢。在1870—1950年间,欠发达国家的实际增长率每年不足1%,在1950—1998年间平均增长大约是2.7%,但这主要是由于当时尚处在欠发达阶段的东亚实现了更快增长。事实上,在1950—1973年和1973—1998年间,非洲和拉美的经济大幅下滑。(17)Maddison, The World Economy: A Millennial Perspective(Development Center of the OECD, 2001),265.结果是,20世纪后期发展中国家的50亿人口经历了非常不同的经济态势。大约12个发展中国家,在1950—1998年间以年均2.5%或以上的速度增长。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非洲同期年均增长仅是0.99%,拉美是1.72%,中东是2.26%,亚洲是3.5%。欧洲和中亚的发展中国家(主要是中东欧的社会主义国家和苏联)在1973—1999年间,年均增长下滑到1.1%,其在1950—1998年间的增长率仅是1.07%。(18)E. Wayne Nafziger, Economic Developmen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82.

正是由于在“战后黄金发展期”和“第二好的全球经济增长时期”仍有大量的发展中国家增长迟缓、增长不持续,甚至根本没有增长,作为整体的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差距不是在缩小而是进一步拉大。在这种情景下,用来解释后发国家不发展原因的依附理论应运而生,并迅速在发展理论中占据一席之地。深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依附理论家将后发国家的增长称作“不发展的发展”(development of underdevelopment)。在他们看来,由于边缘地区的经济结构和布局被中心国家的经济需求所左右,它们的经济形态是畸形的。凡是中心国家需要的产业就发展,不需要就难以发展。因此,它们目前所处的状态并不是资本主义前的落后状态,而是一种特定形式的资本主义——依附型资本主义的结果。依附理论最终的结论是,中心—边缘的资本主义体系把发展中国家锁定在一个不平等交换的链条中,这是边缘地区经济不发达的根本原因,如果没有国际经济结构的改变,后发国家注定无法发展起来。紧随依附理论,沃勒斯坦补充说:如果国家不进行干预,市场自然分工所建立起来的发展模式注定是依附式的,发达国家的存在会将发展中国家牢牢锁定在其具有比较优势的初级和低档产品上。(19)Immanuel Wallerstein, World-systems Analysis: An Introducti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4).

表2 人均GNP水平(美元)与排序

依附理论颠覆了之前主导发展研究的现代化理论,也让不发展、与发达国家的差距越来越大,成为人们对发展中国家经济的预设。然而,东亚的经济表现让当时颇有市场的依附理论黯然失色。东亚的增长不只是速度快,更为重要的是持续时间长。从统计角度看,富国的人均收入年均增长大约2%,亚洲与拉美的很多穷国必须每年实现4.3%的人均收入增长,才能在60年的时间内赶上富国。要做到这一点,将人口增长因素考虑在内,GDP总量必须每年至少以6%的速度增长60年。(20)Robert C. Allen, Global Economic Histor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146.然而在经济史上,一个经济体以6%或以上的速度持续增长超过15年的情形是罕见的。在2010年之前,中国台湾地区保持了32年(1962—1994)的记录,之后是韩国的29年(1962—1991)。2010年中国大陆打破这一记录,它已经持续33年增长超过6%。(21)Lant Pritchett & Lawrence H. Summers, “Asiaphoria Meets Regression to the Mean”, NBER Working Paper, 2014, http://www.nber.org/papers/w20573, 国内学者的回应和评价,可参见刘培林:《中国潜在增速不会快速向均值回归》,《中国经济时报》2015年7月30日。正是由于这种持续的高增长,如表2所表明的那样,东亚人均GNP的排序在1962—1986年之间出现了大幅度的跃升。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所公布的数据,2017年日本人均GDP已经高达38440美元,与英法等国家不相上下;韩国人均GDP也已经达到29891美元,位列世界第23名;中国台湾地区为24577美元;它们与新加坡、中国香港等是成功跻身于发达经济体行列的为数不多的非西方国家或地区。按照国家统计局的数据,2019年我国人均国民总收入首次突破1万美元大关,已经高于中等偏上收入国家的平均水平。在世界银行公布人均国民总收入数据的207个国家和地区中,2000年我国排名仅为第141位;在公布数据的192个国家和地区中,2019年我国的排名上升至第71位,在不到20年的时间内提高了70位。(22)张军:《从民生指标国际比较看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成就》,《人民日报》2020年8月7日。

二、真老虎还是纸老虎——争议东亚奇迹

(一)从经济增长到经济发展

与经济增长相比,经济发展是一个包含了更多内涵的概念:“既包括更多的产出,同时也包括生产和分配所依赖的技术和体制安排上的变革。经济发展不仅包括由于增加投资而增加了产量,同时还包括更高的生产效率,即单位投入所生产的产品增加。经济发展还意味着产出结构的改变,以及各部门间投入分布的改变。”(23)马春文、张东辉主编:《发展经济学》,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4—15页。因此,经济增长不等同于经济发展,后者指的是伴随产出分布和结构变迁而出现的增长,它包含了一系列有助于增强经济增长潜力和能力的积极变化,如国民生产总值中农业所占的份额下降,而工业和服务业的比重有所提高、劳动力的受教育水平和技能增加、取得了重大的技术进步等。库兹涅茨并没有区分经济增长与经济发展,而是使用了“现代经济增长”来指称我们通常用经济发展或经济现代化所描述的现象。在其看来,在发达国家所出现的增长,不仅是经济总量的简单增加,而且包含了更为复杂的特征与内涵:人均产量增长率很高;生产率快速增长;经济结构迅速转变;与经济结构密切相关的社会结构和意识形态也发生了迅速变化;由于技术进步,特别是交通运输技术的发展,发达国家在19世纪末走向世界,但其实际扩散却是有限的。(24)[美]库兹涅茨:《各国的经济增长》,常勋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

理论上,经济增长可以通过两种方式得以实现。一是在生产率不变的情况下,通过持续增加要素投入实现的增长,即所谓的“外延式”增长;二是在要素投入不变的情况下,通过提高生产率实现的增长,即所谓的“内涵式”增长。在经济分析中,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某种投入的边际产量随其投入量的增加最终会呈现出持续下降趋势,即所谓的边际产量递减,因此,外延式增长不可持续。建立在生产效率提高基础上的增长,才是人类实现可持续发展的唯一可行路径。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熊彼特强调应从创新角度理解发展:“发展主要在于用不同的方式去使用现有资源,利用这些资源去做新的事情,而不问这些资源增加与否。”(25)[美]熊彼特:《经济发展理论》,何畏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106页。黄宗智据此将“发展”(劳动生产率的提高)从“内卷”(单位劳动的边际报酬递减)和“密集化”(单位土地的劳动投入增加)中区分开来。(26)[美]黄宗智:《发展还是内卷:十八世纪英国与中国——评彭慕兰〈大分岔: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历史研究》2002年第4期。

由于经济增长是经济发展的必要但不充分条件,并非所有增长都可以称作发展。鲍威尔在评述苏联经济时指出,苏联早期快速的经济增长几乎全部是由于投入增加。中央计划经济和进口替代战略有着极强的资本动员能力,但缺乏推动科技发展,进而促进生产效率的能力。其结果是,在实现了最初的高增长后,苏联经济在1970年代之后陷入颓势。(27)Raymond Powell, “Economic Growth in the U.S.S.R”, Scientific American, vol.29, no. 6, (1968):17—23.计划经济时期的中国实现了年均5.1%的中速增长,但学术界估算的全要素生产率在1952—1977年的大部分年份在0%~1%之间。(28)王小鲁:《中国改革开放极简史》,https://mp.weixin.qq.com/s/AJ7nIqLU942OhWIgIwFl7A。一项对我国1952—1982年间工业总产值增长因素的分析表明,资本增长的作用为50%~57%,劳动增长的作用约为27%~31%,技术进步的作用仅是16%~19%。(29)李伯续:《中国经济的发展与模型》,北京:中国财经出版社,1990年,第93页。因此,后发国家需要在资本集中和投入与生产效率之间取得平衡:“没有资本只有效率,生产系统就没有足够的投入,国家无法在短期内快速发展;而只有资本没有效率,生产就只能靠有限资源维持,国家则无法在长期维持发展。”(30)朱天飚:《比较政治经济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69页。

(二)有增长无发展?——争议东亚奇迹

克鲁格曼在1994年发表文章质疑东亚奇迹。在此之前,对东亚经济的批评一般停留在发展代价问题上,对经济发展本身很少怀疑。而克鲁格曼却断言,东亚的快速增长与苏联早期类似,都是以投入增加为基础,在效率和技术提高上罕有进步。(31)Paul Krugman, “The Myth of Asia’s Miracle”, Foreign Affairs, vol.73, no.6, (1994):62—78.无独有偶,同年一项计量研究也发现,东亚战后的显著增长只是由于资本投入的持续增加(在较低程度上是由于人力资本投入),技术进步对增长的贡献微乎其微。(32)Kim. Jong-II & Lau. Lawrence J, “The Sources of Economic Growth of the East Asian Newly Industrialized Countries”,Journal of the Japanese and International Economies, vol. 8, no.3, (1994):235—271.值得提及的是,从1990年代开始,各种版本的中国经济崩溃论不绝于耳,这些主张的依据仍然是基于经济增长来源的核算,与当年对于东亚奇迹的争议如出一辙。这类分析的一个顺理成章的推论是,由于没有生产效率的提高,东亚和中国经济也将如同苏联一样出现缓慢的衰退乃至最终陷入停滞状态。

然而,这类唱衰东亚的观点并不乏反对者。青木在评价这类研究时指出:“他们并没有否定政府在动员金融和人力资源中的贡献。也不需要否定这样的观察:那些经济体运用了世界上其他地方所创造出来的最为发达的生产技术。采用先进技术设备和实际可用知识可能完全反映在资本投入的市场价值中。”(33)Masahiko Aoki, “Unintended Fit: Organizational Evolution and Government Design of Institutions in Japan”, in Masahiko Aoki, Hyung-Ki Kim & Masahiro Okuno-Fujiwara, The Role of Government in East Asian Economic Development: Comparative Institutional Analysis (Clarendon Press, 1996),233.因此,尽管从计量角度看,技术进步对东亚经济增长的贡献较小,但这并不是说这些地方没有技术进步,而是说,它们的技术源自引进。引进的技术主要体现在设备购买和专利费用上,这些在进行经济计量时会被算到资本投入中。斯蒂格利茨也批评说,克鲁格曼等人满足于在传统增长框架内解释东亚,即东亚之所以增长快速是由于它们有着更高的储蓄和投资率,但更高的储蓄和投资率本身是需要解释的,因为它并没有出现在很多其他发展中国家。(34)Brian Snowdon, “Redefining the Role of the State:Joseph Stiglitz on Building a Post-Washington Consensus”, World Economics, vol.2, no.3, 2001,60—61.林毅夫等人对克鲁格曼的评价集中于全要素生产率的概念、度量及意义上。在其看来,“全要素生产率的增长不等于技术进步”,因此,“对于一个国家经济的长期可持续发展而言,重要的是技术的不断创新,而不在于全要素生产率的高低”。(35)林毅夫,任若恩:《东亚经济增长模式相关争论的再探讨》,《经济研究》2007年第8期。研究者进一步争辩说,后发国家中的生产率增长难以符合标准的增长模型,而是取决于外国技术如何被快速地借用(通过购买体现技术含量的设备等)、能否在适当的规模上被利用(依赖于市场如何快速增长以便实现规模经济),以及技术有没有得到有效使用(涉及与生产相关的经验积累)等。(36)Alice H. Amsden, Asia’s Next Giant:South Korea and Late Industrializa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113.

当然,最能够有力回应批评者的,还是东亚经济的长期表现。随着工业化的推进,东亚日益呈现出库兹涅茨用“现代经济增长”所描述的特征。韩国制造业部门占GDP的比重在1960—1980年的二十年间增加了三分之二(从18%增长到30%),农业份额在同一时期内收缩到原来的三分之一(从38%到12%);结构转变不只发生在农业向工业的转变中,而且也发生在制造业内部,重工业在总的制造业中所占份额(以不变价格计算)从1963年的16.4%增加到了1987年的42.0%,化学工业同期从17.1%增长到20.1%。(37)Chang Ha-Joon,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Industrial Policy”,Elsevier,vol.48, 92—96.由于这些改变,到了1980年代中期,韩国的经济结构看起来已经与诸如阿根廷、巴西和西班牙这样的上中等收入国家类似,而在1960年代韩国的生产结构则类似于印度和肯尼亚这样的低收入国家。在中国台湾地区,制造业所占份额从1960年的22%增加到了1978年的38%;轻工业在制造业部门中的占比由1965年的51.2%下降到1981年的43.4%。(38)Wade, Governing the Market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3),45.

东亚的增长伴随着产业结构的深化和技术水平的提高,这反过来使得持续的增长成为可能。东亚经济的这种增长态势,一直延续到其进入高收入阶段后,这是东亚奇迹区别于历史上其他奇迹经济体的关键之处。根据世行的统计报告,二战至今,在近200个发展中经济体中,只有2个能从低收入起步,跨越中等阶段,进入发达经济体行列,一个是中国台湾,另一个是韩国;而诸如阿根廷奇迹、墨西哥奇迹、巴西奇迹都没有将这些国家带入高收入行列,而是停留在中等收入状态,成为所谓的拉美病、中等收入陷阱等政治经济命题的原型。这些经济体面临的共同障碍是,曾经推动国家实现高增长的要素和优势,在其达到中等和上中等收入水平时,不再能够发挥作用。低下的劳动力成本和容易的技术应用消失了,迫使它们发现新的增长来源。如果不能通过创新来提高生产率,这些国家将陷入停滞状态。(39)World Bank, China 2030:Building a Modern, Harmonious, and Creative High-income Society, p.12. https://www.worldbank.org/en/news/feature/2012/02/27/china-2030-executive-summary.

三、所有的好事情都一起来:东亚奇迹的社会与政治维度

(一)从经济发展到社会发展

二战后,不少发展中国家实现了经济意义上的增长与发展,当时处于主流地位的现代化理论断定,经济是发展问题的“牛鼻子”,只要有了持续的增长,经济效应将自动扩散到社会和政治领域,发挥改善收入分配和促进政治民主的作用。因此,那些成功启动和维持了经济增长的后发国家将沿着发达国家所设立的“路标”,经由工业化——城市化——社会动员——民主化——更高水平的增长,最终到达发达国家今天所处的位置。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早在工业化尚在欧洲和北美酝酿时,人们就发现,现代化的内容并不同步。福山提及,希腊和意大利南部虽然经历了城市化,但却要么跳过工业化阶段,要么大幅减弱它的影响。这种“没有发展的现代化”(modernization without development)也盛行于许多非西方社会。那里的殖民主义促进了城市化,造就了现代精英,却没能创建起大型工业部门,没能推动社会的全盘转型。(40)[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与政治衰败》,毛俊杰译,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73页。在另一些地方,在经济快速增长的同时,出现了贫困人口的数量增多或者贫困程度加深的情况。其持续态势,已经足以让人们怀疑,这不仅仅是暂时现象。在这一背景下,经济学家日益主张对发展进行更为广泛的界定,社会状况成为观察发展的一个重要维度:“要了解一个国家的发展,应该问问:该国的贫困人口发生了什么变化?失业发生了什么变化?不平等发生了什么变化?如果这些指标都从高水平状态有所下降,那么毫无疑问,这一国家出现了发展。如果这些核心问题中的一个或两个有所恶化,尤其是如果所有三个指标都变得更糟,即便该国的人均收入翻倍,将其称作是‘发展’也是奇怪的。”(41)E. Wayne Nafziger, Economic Development(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UK,2012),15.

基于对这些问题的关切,发展概念的内涵出现了重要转变,它由一个经济概念逐渐扩展为一个复合概念。阿玛蒂亚·森(Amartya Sen)的《作为自由的发展》(development as freedom)是其中的里程碑式的成果。他将伦理关切重新带入经济分析中,“在以能力这一概念为核心的自由观之下将发展的不同侧面——经济的、社会的以及政治的——统一在一个完整的理论框架之中。当发展的目标被确定为对人的自由的扩展时,我们就不可能只关注经济增长,而且必须同时关注社会和政治的进步”。(42)姚洋:《自由可以这样来追求:阿玛蒂亚·森新著〈作为自由的发展〉评介》,《经济学(季刊)》2001年第1期。在这些理念的推动下,联合国人类发展计划署在1990年提出人类发展指数的概念,目的是改变仅仅通过经济增长来度量人类进步的做法。人类发展指数由三个基本要素组成:长寿健康的生活、知识、体面的生活水准。长寿指标由出生时的预期寿命表达,知识用成人识字率(2/3权重)和综合毛入学率(1/3权重)合成,体面生活水准采用购买力平价办法所计算的人均GDP度量,由此分别计算出“期望寿命指数”“教育指数”和“GDP指数”后的平均值就是最终的人类发展指数。尽管人类发展指数尝试弥补了仅仅用经济指标来度量进步的局限,对于发展给出了一个更为宏大的定义,但正如它所承认的,“人类发展指数简化并只是抓住了人类发展的局部。它没有反映不平等、贫困、人类安全、赋权等”。(43)关于人类发展指数,可参见http://hdr.undp.org/en/content/human-development-index-hdi/.为了弥补这样的不足,发展计划署还陆续提出其他指数,如多维度贫困指数(Multidimensional Poverty Index)、不平等调整后人类发展指数(Inequality-adjusted Human Development Index)以及性别不平等指数(Gender Inequality Index)和性别发展指数(Gender Development Index)等。

当发展概念的内涵由经济扩展到人与社会的发展时,增长与分配的关系成为现代化理论关注的核心议题之一,库兹涅茨的经典论断是这一讨论中不可或缺的素材。根据英、美、西德的统计资料,库兹涅茨在1955年提出了经济增长与收入分配的“倒U型”假设:在从前工业文明向工业文明极为快速转变的经济增长早期,不平等扩大;一个时期变得稳定;后期不平等缩小。(44)[美]库兹涅茨:《经济增长与收入不平等》,郭熙保主编:《发展经济学经典论著选》,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1998年,第46—47页。库兹涅茨的主张常被有意无意地演化为“在工业化早期,经济增长与收入分配无法兼容”,在“工业化后期,经济增长会自然推动收入分配趋向平等”。其中的理由是:在经济增长早期,大规模的资本积累只能通过显著的不平等才能实现,因为穷人甚少储蓄,资本的积累只能依赖于富人。在经济增长后期,随着财富增加,劳动力变得稀缺,他们就有望在市场上得到更高水平的工资,继而推动收入结构趋向改善。之后的自由经济学者尝试运用所谓的“涓滴效应”来阐明经济增长改善收入分配的原理。依据这种观点,由富人创造和积累起来的财富也有利于穷人,因为富人有着更高的储蓄率,这增加了穷人在金融市场中可获得的资金,为他们进行投资提供了激励,依此所建立起来的理论就是所谓的涓滴经济学(trickledown economics)。

“涓滴效应”的作用机制令人生疑。现代经济中最为主要的借款者并非穷人,而是有资产作为抵押的“富人”。换言之,金融市场是有门槛的,倾向于按照贷款的偿付能力而非需求程度来确定资金的分配。值得注意的是,库兹涅茨本人并不认为收入分配会随着经济增长自动趋向平等。恰好相反,库兹涅茨认定,这些国家总体收入分配会随着城市化、工业化进程而有所恶化。促进收入分配改善的因素均来自市场外部力量的介入:通过遗产税和其他资本税来限制财富积累。政府容许的或引发的通货膨胀,以及对财产收益的法律限制(如租金控制)等方法也能起到类似作用。而一旦工业化和城市化汹涌澎湃的早期阶段过去,各种各样的力量就汇集起来支持弱势群体。一段时间后,城市人口中越来越多的都是“本地人”,他们更有能力投身于经济斗争。而且,在民主社会,城市低收入集团的政治力量逐步增强,这导致各种各样保护性和支持性法律的颁布和实施。这些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是,这些国家在工业化中后期时,收入分配状况得以改善。(45)[美]库兹涅茨:《经济增长与收入不平等》,郭熙保主编:《发展经济学经典论著选》,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1998年,第51页。

库兹涅茨的观点启示我们,那些在经济增长过程中没能建立起必要政治机制的地方,单凭“涓滴效应”,收入分配不会趋向改善,甚至可能在所谓“马太效应”的作用下导致收入差距进一步拉大,这种推断得到了经验支持。按照人类发展计划署的报告,经济增长与人类发展之间存在几种情形:在缓慢经济增长情况下实现了人类发展的国家,在接下来的十年中会出现更快的经济增长(1960年代的韩国,1970年代的中国与印尼)或者下滑到糟糕的经济增长和缓慢的人类发展(1980年代的喀麦隆等);快速的经济增长和缓慢的人类发展是一条绝路,在经历了十年左右的快速增长后,经济增长将会逐渐停止(诸如1980年代的巴西与埃及)。此外,增长与人类发展间既能够相互强化,也可能互相抑制。(46)UNDP, Human Development Report 1996,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5—6.经济发展与人类发展之间的关系也并不是单向的:二者呈现出一定程度的独立性,尤其是在短期。短期推进人类发展是可能的,但如果没有进一步的增长,这些成果将不可持续。相反,如果没有人类发展,经济增长也不可持续。(47)UNDP, Human Development Report 1996,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5.就长期而言,人类发展有助于经济增长,经济增长有助于人类发展。但经济增长与人类发展间的这种关联并非自动就能建立起来,而需要公共政策的介入。(48)UNDP, Human Development Report 1996,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Foreword, III.

(二)从经济发展到政治发展

1959年李普塞特发表了一篇广受关注的文章。在这篇题为《民主的若干社会要件:经济发展与政治合法性》(49)Seymour Martin Lipset, “Some Social Requisites of Democracy: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Political Legitimacy”, 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53, no.1, 1959,69—105.的论文以及之后扩展充实而形成的专著《政治人——政治的社会基础》中,李普塞特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命题:“一个国家越富裕,它准许民主的可能性就越多。”(50)[美]李普塞特:《政治人——政治的社会基础》,张绍宗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7页。李普塞特的这一论断建立在这样的经验事实基础上:民主与财富间存在一种显性的正相关关系,后来的学者反复验证了这一关系。自此之后,经济发展与政治发展间的关联成为现代化理论关注的另一个核心命题,经济发展的价值因为它对政治发展的积极作用而得到进一步提升。在学者们的论述中,经济发展要么能够成为推动政治转型的重要动力,要么能够为民主巩固提供强有力的支撑。前一种观点如亨廷顿,在《第三波》中,亨廷顿推断说,既然在穷国,民主化是不可能的,在富国,民主化已经发生过了,因此“那些处于特定经济发展水平的国家,最可能向民主过渡,而且多数向民主过渡的国家也将在这一经济发展水平上。随着国家实现经济发展并进入这一地带,它们就会出现向民主化过渡的前景”(51)[美]亨廷顿:《第三波——20世纪后期民主化浪潮》,刘军宁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第68—70页。。后一种观点如卓沃尔斯基,他指出李普塞特命题存在另一层含义:“越是富裕的国家,民主制度越容易生存。不论民主体制因为何种原因产生,一旦它们产生了,在贫穷国家的民主制度如果更容易失败,而在发达国家的民主制度更容易生存下来,那这种选择机制在数十年的历史发展中,就给我们积淀了一种非随机的样本分布,即非民主制都集中在比较贫穷的国家或地区,而民主制都集中在比较富裕的国家或地区。”(52)何高潮:《政治学的诺贝尔奖与当代比较政治学的科学追求——亚当·卓沃尔斯基关于民主与发展的研究介绍》,《开放时代》2010年第8期。

尽管如此,经济发展与政治发展间的关联是复杂的,政治民主并非经济发展的必然产物,如达尔的研究发现,经济增长与政治民主之间可能存在这样一种非线性关系:只有在特定发展条件下,经济增长才会促进政治民主,“存在一个上限,也许大约在人均国民生产总值700—800美元(1957年美元)之间,在这个数额以上实行多头政治(及竞争性政治)的可能性已经很大,以致人均国民生产总值的任何增加(及由这种增加而产生的各种变量)不会对结果发生任何重大影响。存在一个下限,也许大约在人均国民生产总值100—200美元之间,在此之下实行多头政治的可能性就会很小,人均国民生产总值的不同或有关的变量都不再有什么真正的意义”(53)[美]达尔:《多头政体——参与和反对》,谭君久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76、79页。。在另一些地方,经济发展甚至成为巩固威权政体的动力,因为经济绩效取代程序正义成为这些政体获取政治合法性的主要来源。

看遍了各国现代化的历程后,响应亨廷顿在《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中的观点,福山感叹说:“发展的经济、社会和政治诸方面,自有不同的轨道和时间表,没有理由一定会按序渐进。尤其是政治发展,独立于经济增长,只遵循自己的逻辑。……绝不能说,有了发展的某个方面,其他方面就一定会伴随而来。”(54)[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与政治衰败》,毛俊杰译,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4页。意识到“并非所有的好事情都会一起到来”,1996年的人类发展报告也开始批评五种有增长而无发展的情况:没有带来就业机会增多的“无工作的增长”(jobless growth)、没有导致民主自由扩大的“无声的增长”(voiceless growth)、伴随着收入分配恶化的“无情的增长”(ruthless growth)、导致本地文化被外来文化淹没和同化的“无根的增长”(rootless growth)、以牺牲环境为代价换取短期收益的“无未来的增长”(futureless growth)。(55)UNDP, Human Development Report Foreword, 1—3.

(三)东亚发展的社会与政治维度

经济增长与收入分配的关系在东亚情境中有新的故事。在那里,改善收入分配的力量同样源自政治因素,但却早于民主机制在这些地方完全建立起来。日本在1961—1970年推动的国民收入倍增计划和韩国从1970年代发起的新村运动,是改善收入分配的经典案例。作为其结果,东亚的收入分配并不像库兹涅茨所言,在经济增长后期才有所改善,而是在经济增长的更早阶段,甚至在不平等扩大之前,就已经呈现出改善的迹象。因此,与高速的经济增长相比,如果不是更重要的话,起码同等重要的是东亚的高速增长并没有导致收入分配的恶化。正如世界银行指出的:迅速而持续的增长与高度公平的分配结合,是“东亚奇迹”的根本特点。东亚新型工业化国家和地区(HPAES)是唯一实现了经济高速增长与收入分配不均递减两者同步进行的经济体。东亚增长最快的国家和地区,即日本和“四小龙”也是收入分配最公平的经济实体。如果进一步按照增长速度对东亚经济分类的话,那些增长速度快的经济,也是收入分配更公平的经济,而且这些国家和地区收入分配的改善往往发生在快速增长时期。(56)世界银行:《东亚奇迹:经济增长与公共政策》,北京: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95年,第17—20页。

按照人类发展计划署的报告,人类发展指数高于0.80属于很高人类发展水平,在0.700—0.799之间为高人类发展水平,在0.550—0.699之间为中等人类发展水平,低于0.550属于低人类发展水平。1990年日本的人类发展指数已经达到0.818,处在“很高人类发展水平”区间。1990年之后,尽管从经济上度量,日本常被称作“失去的二十年”,然而,其人类发展指数仍在持续增长,1990—2019年间,日本人类发展指数年均增长0.40%,到2019年已经达到了0.919,位列世界第19位。1990年韩国人类发展指数为0.732,在1990—2019年间以年均0.78%的速度增长,2019年达到0.916,位列世界第23位。1990年中国人类发展指数仅为0.499,属于“低人类发展水平”,但在之后的三十年内,中国以1.47%的平均速度增长,是世界上进步最快的国家之一,到2019年已达0.761,高于1990年的韩国,处在世界第85位(57)“Human Development Index Trends, 1990—2019”, http://hdr.undp.org/en/composite/trends.,但仍然低于我国人均GDP(尤其是用购买力平价办法计算时)在世界上的排序。

东亚由此享有了“共享增长”(shared growth)的美誉,经济增长在更大程度上转化为推动人类进步的动力。在经济高增长的过程中,韩国失业率从1965年的7.4%下降到1995年的2.7%,绝对贫困率从40.9%显著下降到1990年的7.7%;城乡收入差距也有所收窄,1969年农村居民平均收入不到城市居民的三分之二,但在1970年代农村居民收入上升到与城市工人几乎持平的地步,城乡收入比在整个1980年代大体稳定。(58)Kim Woon-Tai, “Korean Politics:Setting and Political Culture”, in Soong Hoom Kil and Chung-in Moon, eds., Understanding Korean Politics: An Introduction,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1),17—18.相对公平的分配还促进了社会阶层结构的优化。日本有所谓的“一亿总中流”的说法,早在1958年认为自己属于“中流”的日本人就达到了72%,到1986年这一数字攀升到90%,这反映了日本收入分配平等得到广泛认同。(59)莽景石:《温和的威权主义、收入分配平等与国家治理——日本的案例分析》,《日本学刊》2014年第6期。1960年韩国中产阶级在总人口中所占比例不到20%(19.6%),在1960—1970年的十年间,中产阶级占比每年平均增加一个百分点,到1970年已经达到29%,成为韩国社会的第一大阶级,此后,中产阶级的规模继续增加,1980和1990年分别达到38.5%和43.7%。(60)Hong, Doo-Seung, Kim Byung-Jo & Jo Dong-Gi, Occupational Structure in Korea (Seoul University Press, 2003),141.

东亚的发展包括但不限于经济和社会领域,它在政治领域的进步同样值得关注。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世界逐步进入到了第三个民主化集中出现的时间段。在这场被亨廷顿称作“第三波”的民主化浪潮中,南欧、拉美、东亚、苏联和东欧、中东、北非、中亚等地区的国家先后迈入民主国家行列。但喧嚣过后,很多学者注意到这些新兴民主化国家所建立的并非“多头民主”。根据卡罗瑟斯的统计,世界上进入转型的100多个第三波国家和地区中,只有不到20个明确建立了成功的、运作良好的民主机制,或者起码有了一些民主进步,而且依旧存在积极的民主化动力。多数转型国家进入了一个政治上的灰色地带(political gray zone),既非公然独裁,也非广为接受的自由民主(61)Thomas Carothers, “The End of the Transition Paradigm”,Journal of Democracy, vol. 13, no. 1, 2002,5—21.,而是处在选举民主和自由民主中间地带的伪民主(pseudo-democracies)(62)Larry Diamond, “Is the Third Wave Over?” Journal of Democracy, vol.7, no.3, 1996, 20—37.或混合体制(hybrid regimes)(63)Larry Diamond, “Thinking about Hybrid Regimes”, Journal of Democracy, vol. 13, vo. 2, 2002, 21—35.。在第三波民主化中,东亚的表现同样可圈可点。根据经济学人所发布的2000年民主指数,韩国在世界26个完全民主国家中位列第20位,这要比东亚模式的创始国日本还要高两位,日本和韩国也是当时亚洲仅有的两个完全民主国家(64)The economist intelligence unit’s index of democracy 2010,graphics.eiu.com/PDF/Democracy_Index_2010_web.pdf.。

四、启示与借鉴:东亚镜像中的中国奇迹

(一)作为发展型国家的中国

综上来看,东亚奇迹包含几个层面的意思:一是从比较和历史视野中看,东亚经济增长速度快、持续时间长,从而使其成为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能够实现经济赶超,并跻身发达国家行列的非西方国家和地区。二是东亚的经济是有发展的增长,这将它从那些通过持续增加要素投入实现增长的发展中经济体,乃至部分的奇迹经济体区分开来。三是东亚的发展是全方位的,在经济发展的同时,社会总体状况得到改善,推动并巩固了政治民主。在东亚之前、之后或同时,都存在大量其他的现代化样本。将东亚置于比较现代化视野中,不难发现,东亚的发展历程并非理应如此,在现代化的每个节点都存在转向其他方向的可能性。

系统探讨东亚现代化不同组成部分生成的原因(为何东亚而非其他地方能够实现有发展的增长?),这些维度间的关联性(在一个财阀占据主导,并由国家来主导工业化进程——这意味着它具有选择现代化内容和形式的权力——的政治经济体制中,其收入分配缘何呈现出与其经济结构和现代化样式迥然不同的态势?为何那些不利于工业化主导者,即财阀和威权领袖的政治变革会发生?政治领域的变革又在何种意义上影响到发展型体制的存续?),东亚经验对发展中国家的启示以及它对发展理论和国家理论的意义……,这些已经超出了本文的写作目的,也不可能用一篇文章的篇幅完成。因此,本文将对东亚的研究限制在度量和描述,并在此基础上,将东亚的发展与既有发展理论——建立在发达国家经验基础上的现代化理论,以拉美为原型的依附理论——进行对照。东亚案例与既有发展理论和其他现代化样本之间的反差,使得更新发展理论成为必然,这些理论要能够解释东亚现代化的特性,并总结可供其他地方学习和借鉴的经验。

在解释东亚现代化方面,目前占主导地位的是发展型国家理论。构成发展型国家的要件包括:政治精英受到了强烈的发展经济的激励,因而将经济发展置于国家的最高优先位置(发展意愿);国家具备推动经济朝向其所设定的目标和方向发展的能力(发展能力);国家发现并践行了有助于推动经济实现追赶式发展的方法和策略(选择性的产业政策)。(65)关于发展型国家可参见张振华:《解剖发展型国家:东亚奇迹的国家主义再解释》,《天津社会科学》2017年第3期;《全球化、金融危机与韩国发展型国家的转型》,《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7年第5期。从某种程度上,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也是一个典型的发展型国家(66)张振华:《发展型国家视野下的中国道路:比较与启示》,《学海》2018年第6期。。中国的发展型体制是在市场转型过程中所发生的一系列制度变化中逐渐出现,并渐次组合在一起的。构成中国发展型国家的制度要件和重要节点包括: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党的中心工作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并在之后得到坚持;工业化战略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工业化的基本模式由进口替代转向出口导向,这使得决策者能够摆脱计划经济模式下遭到严重扭曲的价格信号,得以观察和比较不同经济战略的市场后果;从日本引入并逐渐将产业政策置于经济发展战略的重要位置,作为政府引领市场,推动经济实现跨越式发展的主要政策工具之一;在改革过程中进行了一系列制度调适后,地方政府处在了竞争性的情境中,继而成为中国政治经济中最具有创造性的主体;政商关系的定位发生了重要转变,之前作为政治统战对象的工商业者,现在更多被整合到政府所主导的经济战略中,“亲”“清”的新型政商关系正在构建过程中。

(二)中国奇迹的经济与社会维度

和东亚一样,发展型体制在中国创造了新的经济奇迹,并伴随着经济结构的快速变迁。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按三次产业分,2019年我国就业人员分别是:第一产业19445万,第二产业21305万,第三产业36721万,它们分别占就业人员总量的25.1%,27.5%和47.4%;与之相比,1978年我国第一产业就业人员28318万人,第二产业6945万人,第三产业4890万,它们分别占就业总量的70.5%,17.3%和12.2%。按城乡分,2019年我国有57.1%的人员在城镇就业,有42.9%的人在乡村就业;与之相比,1978年我国城镇就业人员占比仅为23.7%,乡村就业人员占比则高达76.3%。按经济类型分,2019年我国国有单位就业人数已经下降到5472.7万人,私营企业户达到3516.4万户,私营企业就业人员高达22833.2万人。另据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所公布的数据,2019年我国农民工总量达到2.9亿人,其中1.7亿人外出务工,包括7500万的跨省务工。这些数据反映出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社会结构变迁的基本特征:人员从农村流向城市,从农业流向工业和服务业,从国有单位流向私营部门。在此过程中,中国由一个缺乏流动性的社会变成一个高度流动性的社会。绝大多数这些改变是那些成功发起并维持现代化的经济体所共同经历的现象,只不过它以更快的速度在中国发生。然而,在这一靓丽成绩的背后,中国发展的隐忧却始终存在。其中最为重要的有两方面。

首先,中国经济增长的可持续性值得关注。一是,我国过去的增长模式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粗放发展基础上的。随着经济总量的持续扩大,我国资源储备已经不足以支撑既有增长模式,环境保护与经济增长间的矛盾日益突出。二是我国的人口结构发生了显著变化。在改革的头三十年,即1980—2010年间,劳动年龄人口(15—59岁)每年增长1.8%,而依赖性人口每年以0.2%的速度下降。到2010年中国的劳动年龄人口达到峰值,之后出现负增长。从2012年起,中国劳动年龄人口每年减少大概200万人。(67)刘世锦:《中国经济触底了吗》,《财经》2018年2月11日。在人口结构发生变化的同时,中国的劳动力成本明显提高。2008—2013年间我国劳动生产率增长了51.4%,同期非私营部门和私营部门的工资增长率分别达到198.2%和214.6%。(68)Luiz Fernando de Paula and Elias Labbour,“The Chinese Catching-up:A Developmentalist Approach”, Journal of Economics Issues, vol. LIV, no.3, 2020, 855—875.工资的增长比率明显高出劳动生产率的增长,中国已经出现了“刘易斯拐点”。

在这些因素共同的作用下,中国经济步入新常态。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报告,2010年中国国内生产总值增速达到了高位,当年实现10.6%的增长,比2009年提高了近两个百分点,但之后出现下行趋势,到2019年时已经下降到6.1%。在十年的时间里(2010—2019),中国经济的增长速度减少了40%多。多数经济学家相信,这种趋势不可逆转,而是未来一段时间中国经济的常态:“中国经济增长速度还会有所下移,特别是中速增长的平台会有所下移的。中速增长的平台也就是5%—6%之间,也可能是5%左右。”(69)刘世锦:《中国经济处在增速换挡的触底期,防化重大风险,推动高质量发展》,http://www.sohu.com/a/219432042_465518,2018—01—28.2013年12月在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上,习总书记首次提出了“新常态”的概念,要求我们“理性对待高速增长转向中高速增长的新常态”。“新常态”是后发追赶型经济体发展进程中的特有现象。日本曾创造出23年(1951—1973年间)年均9.3%的记录,但1974—1991年间年均增长下滑到3.7%。韩国在1961—1996年间实现了年均8.8%的增长,经过亚洲金融危机的冲击以及1999—2000年的恢复,到2001年后进入中速增长阶段,2001—2010年均增速5%。(70)任泽平:《中国L型经济的三种可能:台湾模式、日韩模式和拉美模式》,华尔街见闻,2016—01—25,https://wallstreetcn.com/articles/229191.在这一阶段,出口导向的发展经济体所面临的问题是:一方面它没有办法在资本和技术密集型产业中同发达国家竞争,另一方面,随着更多的后发展者进入,又没有办法在劳动密集型产业中保持自己的竞争优势。然而,当东亚发展型国家在步入经济“新常态”的时候,它们均已经跻身于高收入经济体,中国却在更早的阶段处在这一区间,面临着“未富先老”的局面。对比数据表明,美日韩老年人口比重等同于国内2019年末数据(即65岁以上老人占人口比重达12.6%)时,人均GDP均在2.4万美元以上,而我国仅有1万美元。(71)温潇潇:《生育率不升反降,人们为何不愿生孩子》,澎湃网,2020—12—30,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0580612.

其次,我国经济发展对社会状况的整体改善作用还不够显著。这一点在20世纪90年代体现得最为突出,以致孙立平教授认为,这一时期“在经济增长的成果与社会成员的生活之间,经济增长和社会状况的改善之间,出现裂痕”,最终导致“社会的断裂”(72)孙立平:《断裂: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21页。。经济社会发展不协调的一个主要体现是收入分配的不合理。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2003—2012年间,我国基尼系数全部高于0.4的警戒线,最高值出现在2008年,当年的基尼系数达到了0.491的最高值,之后逐年回落,到2012年这一数字下降到0.474。这些数据表明“当前国内居民贫富差距依然较大”(73)蒋彦鑫:《中国官方10年来首次公布2003至2012年基尼系数》,中国青年网,http://news.youth.cn/gn/201301/t20130119_2818506.htm.。2020年我国城乡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比仍然高达2.56。按照居民五等份收入分组,高收入组人均可支配收入是低收入组的10.2倍。(74)《中华人民共和国2020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http://www.stats.gov.cn/tjsj/zxfb/202102/t20210227_1814154.html.横向比较看,根据《世界发展报告2006》提供的127个国家近年来收入分配不平等状况的指标,基尼系数高于中国的国家只有29个,其中27个是拉丁美洲和非洲国家,亚洲只有马来西亚和菲律宾高于中国。与这种收入分配状况相应,我国社会阶层结构的现代化转型远未完成,整体结构呈现出“洋葱头”形状,与现代社会应有的“橄榄形”还有距离。由于经济社会发展不协调,还引发了诸多的社会矛盾与问题,导致群体性事件多发频发。(75)参见张振华:《社会冲突与制度回应:转型期中国政治整合机制的调适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

(三)新发展观的重要价值与意义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进入21世纪以来我国逐渐由单纯强调经济量上的扩张转变为越来越多地强调发展的可持续,倡导科学发展观,并在党的十八届五中全会提出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形成了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发展理念。五大发展理念“是我们在深刻总结国内外发展经验教训的基础上形成的,也是在深刻分析国内外发展大势的基础上形成的,集中反映了我们党对经济社会发展规律认识的变化,也是针对我国发展中的突出矛盾和问题提出的”。(76)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二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197页。东亚能够成为我们理解新发展观价值和意义的参照。东亚的发展历程表明:经济增长必须建立在可持续基础上,要实现这一点,就要避免简单地靠增加要素投入实现增长,需要不断提高技术水平(创新发展),统筹资源与环境的发展(绿色发展)。经济发展的价值不限于本身,它还对社会和政治发展有着重要的推动作用,后者又能为经济的可持续提供动力,但社会与政治发展并非经济发展的自然结果,经济发展的社会政治效应是多样的,统筹经济与社会发展(协调发展)成为必然。

东亚现代化对我国的意义不仅是理念上的,它还对我国当今和今后一个时期的发展战略有借鉴价值。东亚现代化表明,当经济进入到新常态之后,应该将重点放到人与社会的发展上来。正因如此,如前所述,我们才能看到,在1990—2019年间,尽管东亚的增长速度相较于之前均出现了大幅度的下降,但人类发展指数却仍在持续增长。人的发展反过来为经济的高质量发展提供了强有力支撑,这是东亚能够稳定处在高收入阶段的关键。然而,正如我们反复强调的那样,社会和政治发展并非经济发展的自然衍生,二者也并非必然协调,推动经济增长和经济发展的办法可能无助于社会和政治的发展,后者需要一种相对独立的机制来予以实现,它成为现代政府的一个重要职能,即对市场初次分配所形成的收入格局做出有利于弱势一方的再调整。公平的分配不止意味着发展成果将由全体人民共享,继而将经济发展转化为促进人类发展的动力,它也是经济发展作用于政治发展的一个重要变量,收入分配差距过大是很多地方的政治发展进程被逆转的原因。进入21世纪,尤其是党的十八大以来,我国在这方面已经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取得了突出成就,尤其是在扶贫领域。当前需要紧紧抓住中国经济发展的战略机遇期,最大限度地放大中国经济对于社会的带动和改善作用,将公平的分配作为优化我国阶层结构,不断扩大中间收入阶层的重要途径之一。同时,要通过政治改革促进我国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的现代化,继而为经济的持续发展提供有利制度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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