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望鼓楼(节选)

2021-06-25 22:48马秋芬
鸭绿江 2021年4期
关键词:小珍鼓楼

马秋芬

1

鼓楼里边没有鼓,高挑着灰瓦,站在井城当央。

井城四外有城墙。城墙围成个豆腐方子,像口大井。四面城门一齐张望着当央的鼓楼,因此这墙皮斑驳的鼓楼,老归老,旧归旧,却如辈分最高的族长,永远显赫地令四围众小怀着凄恻和温馨,簇拥和仰望。

井城遍街没有几幢楼房,几条街道。一色是石板铺路,青砖垒屋。平顶小房勾肩搭背,拥成云状,匍匐在城墙根儿底下,因此把个鼓楼显得高耸伟岸。有一回,文化局局长李能在接待旅游观光的宾客时说,他念中学的老闺女在作文里管这龙钟老态的鼓楼叫“井城的埃菲尔铁塔”。当下众者竟皆咂舌称妙。

出了井城二里,就上了国道线。国道两旁是一马平川的旱田。这地养懒人,撒子就打粮。高棵的是马牙子苞米,矮棵的是大豆,还有零星的散糜和苏子。一眼望去,夏天泼墨,满野老绿;秋天刷金,遍地亮黄。大凡井城的老户,从井城的勾肩搭背的青砖矮房里出来,一上国道线,浸着绿,泡着黄,饱饮着呛人的棵子香,再看见家家的园子里,架上的豆角黄瓜嘟嘟噜噜,就爱咂着嘴眼馋乡下人水灵灵的日子。可眼馋归眼馋,没见哪个乐意迁出老城,到乡下落户的。

金木土那年下乡,赶在遣散人口的大喷儿上,属于不走不行。他儿子金放马才七岁零仨月,任啥不懂,淘得像猴子似的。安置办的人,撂他跟前一条棉毯,一双胶鞋,两块肥皂,外加户口迁移证,便把他父子的行李卷儿抬进卡车。他一下子明白自己的一个不幸的历史时刻终于到了,嗓子眼儿生疼地哽咽了一阵。他极想朝那人响亮地啐一口,骂他祖辈一句叫他永世难忘的荤话,竟不知为何到头来却说出个:“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组织指向哪里,咱打到哪里。”浑身犯贱的金放马早快活得鹞子一样翻进車里,大着舌头笑他车下的爹笨蛋。金木土磨蹭着爬上车,鼻涕垂个老长。于是车就开了。就绕过鼓楼,就一溜烟地驶出城门,上了国道。他坐着行李包,透过车尾腾起的黄尘,朝后张望。张望老城。张望鼓楼。鼓楼蹦蹦跳跳,越跳越小。他把金放马揽进怀里,指着丁点小的鼓楼说:“记住了,咱是城里老户,不是地球修理工!不是屯老二!不是土老鳖!不是老倒子!不是……”他声腔发颤,凄惶而愤恨,“咱早晚得回来!早晚!”

金木土是历史预见家。他果然就预见性地又返回井城。当然这中间少不了活动心眼,上访磨牙,耍横打赖,破费了唾沫星子和车马费。这样他不多不少,在夏天泼墨、秋天刷金、园子架上嘟嘟噜噜结着黄瓜豆角的乡下过了九年。

天妈!那是九年吗?他简直觉得差不多跟地里年年旺长的马牙子苞米熬了九十年!

回城那天,他特意刮了脸,干部服虽破点,纽扣却整得齐全。大马车拉着他们父子狗蛋大个行李卷儿。他这会儿已经四十出头了,脸上生出无限的褶皱,加上天生人丑,这一张老脸,早如腌过的厚皮茄子,已是一副姥娘不亲、舅舅不爱的模样。他儿子刚好十六,身子抽条暴长,像根打枣竿子,眉眼却出息得利落,青头粉面,不像他爹,冷眼乍看,很是一个整齐人物。

这父子二人背个狗蛋行李卷儿,重返井城,却没了遮风避雨的站脚之地。金木土拎上一挂猪杂碎儿,二斤槽子糕,觍脸去投奔本家四姐。

四姐正抱着孙子晒日阳儿,听得面前这姥娘不亲、舅舅不爱的邋邋遢遢的丑爷们儿一阵尖声热唤,半晌才辨出是谁。鼻子一酸,掉下泪来,“是木土二兄弟?你咋老成这样?”

金木土忙直直身儿,拍拍土,恓惶着笑笑道:“在大车上颠了一天,啥人也作践完了。四姐,看你还挺硬实的!……”

四姐就又端量这打枣竿子似的小侄,扯手相看,稀罕不够。金木土见儿子愣着发傻,忙腾出手扳那小子肩膀,“问你四姑好,给你四姑行礼,你四姑打小就格外亲你!”

金放马冷丁冲老太太弯出个大鞠躬,粉脸上臊出红晕,却不问四姑好。老太太揩揩泪,笑说:“我这苦命的侄儿,一小就没见过妈样,没尝过妈奶。瘦得像个戗毛鸡,你爸一个巴掌托着,还嫌宽绰。哪想到乡下水土这么养人,一个干干核儿,竟滋润出个嫩皮果子,这不该着我娘家人丁兴旺吗?!”

四姐说着便招呼他父子二人进屋歇着,自己把怀里小崽托给邻人,颠颠地去打酒割肉。这心慈面善的女人,属嫁人年久,却终与婆家人相远,与娘家人相近的一类,且在这一个家里说话算数。因此金木土里外走走,虽嫌这一间半小屋窄巴点,但他知道,即便是在这屋里打地铺、蹲灶台,也总算他一步迈进井城,不至于晾在露天地儿上了。

晚上,四姐夫和外甥石坎、外甥媳妇小珍都回来了。一家人围着饭桌,喝酒吃菜,热热闹闹,算是为他父子接风洗尘。

四姐说:“二兄弟,我跟你姐夫合计了,这屁股大个小屋你也看见了,老一辈小一辈地挤在一堆儿,够憋屈人了。你爷俩搭个地铺睡,怕要遭罪。我早预备了些方子、砖瓦,打算傍山墙垒个偏厦儿当煤棚子使。不如你现在就帮你姐夫和石坎垒上,先住进去,好歹也算有个自己的窝儿……”

金木土正喝得滋润过瘾,听得四姐的安排,大喜过望。眼下城里过日子,钱有多紧,房场有多缺,可四姐却舍出料钱和房场为自己盖房子,这可真是祖上的造化,摊上好亲戚啦。他冲四姐、四姐夫抱拳打拱,很想不失体面地来几句较劲的感恩话,不想喷了半天酒气,舌头在嘴里拌蒜,没说出个个数来。小珍和石坎早见他这样可乐,鼻子眼睛上都来了戏。金木土懂得,在人家的太平日子里,冷丁冒出两个浑身掉土的男光棍有多腻歪,可我金木土也不能老没房子,也不能老浑身掉土,兴许也不能老打光棍呢。他就使劲吸溜一下吊在半空的口涎,红着眼说:“四姐,你二弟懂得这份情有多厚!你二弟虽说没大能耐,可政府对文化口儿的人,是有知识分子政策的。放心吧,俺爷俩误不了那棚子明年搁煤使……”

小珍听了,忙正色地将他从头看到脚,恭敬地给他添满酒,道:“二舅还是知识分子呐?!”

金木土顺下眼,红着脸说:“啥知识不知识的,在文化口儿混,就那么回事吧。”

石坎探过头问:“二舅什么文凭?”

金木土说:“文凭谈不上,可还算个文艺界人士。”

“我爸放羊时还吊嗓呢。冲着山叫,声儿尖尖的,乡下人听了,就混说、混笑,他没少生气。”金放马向小珍嫂子描说。

“乡下人一脑袋高粱花子,懂啥?”金木土不屑地说。

小珍放声笑起来:“二舅人可真行,这般年纪了还冲山吊嗓儿?敢情你会唱流行歌曲?”

金木土摇摇头:“那年头还不时兴流行歌,时兴地方戏二人转。我们那个戏班儿,正经走了几年火穴儿。从沈阳城到山海关,走乡串县,锣鼓家伙一响,底下的人就黑压压的一片。几场下来,票子一过,兜里可够结实的。兜里有货,走路腰板子就挺个溜直呢……”

小珍情不自禁地端量着他那张厚皮茄子似的黑脸,疑惑地问:“二舅那时也上场?”

金木土自得地说:“靠在戏垛儿上,哪有白吃饭的?别看我模样丑点,可身上的活儿好使,从台口一出来,鼻子眼睛就活泛出故事来,总能招惹得底下笑倒几个。这叫‘活儿保人。”说到这时,他身上脸上便拿捏出些戏台上的神采,忽而东张西望,忽而挤眉弄眼,悲悲喜喜,哭哭笑笑,皆电闪一样,交替地闪烁在一张黑脸上。

桌上的老少都哄笑起来。金木土收住戏相,笑说:“其实我那咱在戏班里不光能卖嗓儿,锣鼓家伙、二胡、唢呐,全能摆弄出动静来,说不上六场通透,也还够个手儿;演大戏时临时缺个旗锣伞报、院子门道,这一类扫边儿的零碎儿,咱不用过戏,说上就上;毯子功、腰腿功也有点,开场白、定场诗、下场诗,都能背出几套;拉幕、看叶子,哦,也就是戏装,撂地儿、把门儿、办伙食,样样活路能拿起能撂下。够手儿的女角儿也不敢小看我,巴巴结结地跟在身后。那些女角也大红大紫过,名声跟现在的刘晓庆、毛阿敏差不了许多呢……”

小珍和石坎对了一下眼光,喷笑出来。石坎说:“那二舅定是有好看的女角儿相好了?!”

金木土脸上现出羞样和骄傲,眼里闪出炯炯光彩:“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当时我哪里敢想,水葱似的一个红角儿,能跟咱相好吗?可是她刚卸了装,身上还喷香的,就来找你玩。你说大月亮地儿,不冷不热的天,小风不紧不慢地吹着,这样的时辰,一辈子能赶上几个?俩人亲亲热热就好成一个人啦!哎呀她那个白呀,那个光滑呀,让人永世都忘不了,大白鹅似的,整个一个大白鹅……”

小珍掩嘴哧哧地笑,又朝石坎挤眉弄眼一番。石坎就又逗引他道:“那个好看的女角儿是谁?怎就把二舅给撇了呢?你那时就该趁热乎娶了她才对!”

金木土窘了窘,现出惆怅,带血丝儿的眼珠儿瞄了瞄金放马,说:“相好和娶老婆不是一码事,你们年轻还不懂。文艺界人士不比老百姓,个个风流好乐,男女同事之间也不封建,扯手靠膀儿地说笑,大大方方像外国人一样……”

四姐听不下去,啧着嘴接过话头:“二兄弟,四姐说话不怕你不爱听,往后岁数大些了,得张罗安家过日子了。好好的爷们儿没媳妇,好好的儿子没个妈,缝补浆洗都没个人伺候,还不叫人笑话?!”

往常日金木土最受不了这种话。他年轻的时候,在黑压压的人群之上受人瞩目,瘾头大啦;他走路、吃饭、上厕所,都巴望别人注意自己,研究自己,钦羡地朝自己傻看,或被自己耍出的花活儿逗笑。要是正走着路,被那好事之人认出并拦住,惊奇地打问:“你莫不是那天在戏台上拉弦的琴师吗?”或被人暗中指画着:“快瞧,那人不是在台上折过一个把式吗?鼻梁上贴块膏药,穿个黄缎子坎肩儿,扮成傻女婿的那个?!”于是他当然装作并没听见什么的样子,浑身却要越发地抖出些与众不同的神气来。在这春日般的目光抚摸之下,他的心和日子,都如充了气的彩球,陶醉在一朵艳丽的虚空里,这样活着即使遭罪受穷,即使捞不着受用女人,他也觉得人前人后风光抖神儿;就算口袋里枯瘪些,别人见他那卖傲的派头,还以为里边放了存折呢。可是他现在可不仅仅是口袋枯瘪的问题,他在垄沟里爬了九年,爬得多累、多苦,往日那些争强好胜的虚荣之心,已被狰狞的日子腌咸,高高地吊在半空里,任凭风吹和鸟啄。再说,他现在还得靠四姐在井城站脚呢。因此,老太太这善心善意的教诲,很令他暖心暖肺,受益不浅。当下点头称是,敛住酒话。

2

傍着四姐家房山盖起的偏厦,着实窄小得很,可金木土爷俩的行李狗蛋大,又没有皮箱立柜之类,所以在这厦子里垒个锅台小炕,安张条桌条凳,灶上热气一冒,就也像模像样地成了一个家。可金木土心里老觉得别扭,觉得窝囊,觉得四姐不太够意思。房子窄小不要紧,背阴不要紧,乱糟也不要紧,可万万不能有邪味儿。不能有屎味儿、尿味儿、臭屁味儿。可他的家却正对着公共厕所,门对门,满打满算五步远。这厕所供两个院子、十七家、八十一口人使用。因此他这丁点大个小家,就借光占了便宜,就饱尝了人身上流泄而出的种种废料味儿。

他惧怕并憎恨每个早晨。于是早晨就更为喧哗忙碌。男男女女在他窗外一溜小跑,手上的草纸捏弄得窸窣作响,然后对面那四个男女便坑,便在他最香甜的早觉里,用交替比试着的奏乐把他吵醒:或小溪淙淙,或大雨滂沱,或炮声隆隆。随即一股恶浊的气浪便放肆地挤进门缝。他恶心,他发火,他委屈,他想放火烧了那便坑。可是他自知理亏,只得在屋里变出花样愤愤地蔫骂,恨不得咒死所有屙屎撒尿的人。

“妈拉个巴子!这屎包,定是萝卜吃多啦,崩出这些馊屁!”

“奶奶的!这瘟猪,得霍痢屙啦,怎不屙死?!”

他不能在家坐等挨熏,得赶紧把工作解决了。他以前的曲艺社早散伙了。就是不散,他原本也只不过是个打零杂儿的角色,正经文艺单位也未必接收。他就整日里拿个旱烟包,报纸裁成整齐的一沓,坐在文化局局长李能身侧那张唯一的沙发上卷烟,垂头佝胸,长吁短叹。青灰色的浓烟朝天喷一口,朝地吐一口,做出受苦受难状。隔三岔五恳求一声:“李局长费心!”李能也恳求他:“老金你先回去好不好?等我跟底下商量妥了,就去通知你!”金木土才不听。他心说:“我是好糊弄的吗?想当初走南闯北也见过些场面呢。你支走我三五个月倒便当得很,可要是我爷两个肚里没食儿饿得慌,上你家锅里?饭吃,你老婆干吗?”他顺着眼,不言声,也不走,还殷勤地给局长打水、泡茶、浇花、擦窗台。要是局长桌上整得不太利索,他就马上动手给整理规矩,还不住地用袖头袄襟掸掸蹭蹭。李能打心里腻烦,白他一眼道:“老金你歇会儿吧!”他就说:“不累。”渐渐地,底下的人来找局长,他也跟着问三问四,插言插语,话虽说得不伦不类,却让座倒水地緊张罗,整得李能欲恼不能,欲忍不甘。而不知情的还以为这腌臜男人是新提拔的局长助理呢。

这一天早晨,李能见了他很是和悦,说:“金木土同志,经局里和文物管理所再三通融,你的工作问题总算解决了!明天就报到去吧!”说完如释重负地吁出口气。

金木土忙问:“什么工种?”

李能郑重地说:“重要岗位——让你看管鼓楼!”

【本栏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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