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霍思荔
薄荷之吻
文◎霍思荔
她笑自己傻,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甘心情愿、无怨无悔的接纳?
迦宁没想到在这样一家小小的自酿酒作坊里会有小珍这样的女孩儿。
那是6月,栀子花开得正繁盛,香气沁入人心,迦宁的生日,同学们怂恿他为自己酿一罐子果酒。那是那个城市唯一一家由客户自己动手酿酒的作坊,也就是DIY。那是迦宁23岁的生日,大学里最后的美好时光。
当迦宁他们一路高声谈笑着进入工作坊,把一堆葡萄漫不经心地捣碎,往里面放大把的酵母粉的时候,小珍出现了。
小珍心疼那些水果。它们是小珍带着清晨的露珠亲自从附近的农郊采摘后,再买回来的,颗颗都饱满多汁、青翠欲滴。
小珍对他们说:“水果跟酒都是有灵性的。那些葡萄正在呻吟。”
这话说得刚还狂欢的一群人,下意识地住了手。
迦宁就是在那天爱上了小珍。
小珍头发上覆盖着洁白的头巾,苏格兰格子的围裙充满了古典的韵致,围裙边上绣了缠绕紫色的喇叭花。小珍逆光站在酿酒室的门口,身后是一片灿烂的夕阳,这夕阳在那天点燃了迦宁的心与眼睛。小珍站在门口的影像,多像是一个童话里的仙子。只是,他的仙子带着一身淡淡的酒味。
小珍是在这里打工的。她学习的专业就是酿酒专业,临近毕业,同学们四散奔忙找工作,恰巧这家小小的酿酒坊跑到学校去招聘。不过是个噱头,以此来吸引喜欢DIY的年轻人,变相做广告,招徕顾客。
可小珍当真了。当她第一次到酿酒坊的时候,那些属于酿酒的熟悉的气息——有酒的浓烈,有果子、粮食发酵后的甜香——这气味,让她的每个细胞都舒活了起来。
那是小珍熟悉的气息。
她生长在一个世代开酿酒厂的家庭,从小就在这样的气味中长大。她父亲是那里最好的酿酒师傅。
母亲多病。小珍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夏天的傍晚,父亲在屋外的院子里给母亲熬药,边用竹筷搅动药罐,边用扇子煽火,表情柔软而虔诚。
小珍决心做酿酒师,就从那时开始。她想酿造出自己梦想的幸福。
去自酿酒坊的当天下午,小珍没获得人家的同意,就挽起手开始把那些水果清洗分类整理,她一边做一边告诉坐在吧台里表情麻木的老板娘:熟透的水果不能总堆放在一块儿,它们会相互窜味,影响酒的口感。
忙完已经是下午了。她转身就要走出酒坊时,老板娘叫住了她,“你明天来上班吧。”
小珍就去了那家自酿酒坊上班。老板娘不经常来,更多的时候,都是小珍在经营。小珍给各种酒起了好听的名字,比如,苹果酒,她叫“岁岁平安”;绿葡萄酒,她叫“碧翡翠”。
小珍很上心,她会给顾客酿的酒备案,提醒顾客来进行下一步骤。通常的情形是顾客只图一时新鲜,剩下的事情都是小珍替他们完成。
迦宁很认真地问小珍自己生日酿什么酒好,一群人起哄说酿寿桃酒,小珍很小声地说:“现在雨水多,桃的口味不好,不如,用樱桃替代吧。”
迦宁低头看着小珍一段洁白的脖子,还有垂下来像两排扇子的眼睫毛,什么都没听进去。
终究还是采纳了小珍的建议,用樱桃酿迦宁23岁的生日酒。樱桃颗颗珠圆玉润,而侍弄樱桃的小珍洁净羞涩,那副画面,让迦宁的心砰砰直跳。很多年后,当同学聚会谈起最幸福的记忆,他就想起了那个黄昏的酿酒室里,小珍单薄的身影。
酿酒的最基本程序已经完成。小珍贴了纸条,拍了照,再把一张手写的A4纸给了迦宁,上面清楚地写着,他什么时候应该来进行下一道工序。
一周以后,是迦宁该来过滤酒液的时间。一直过了下班时间,也没看到迦宁的影子,小珍对那个眼神清亮、笑起来眉毛抬得很高的男生,有些淡淡的失望。看来,他跟别人没什么不一样。
她慢腾腾地收拾好了店面,戴上围裙,准备去完成迦宁的工作。没想到,迦宁匆匆地来了。他手里抱着一叠书,对小珍解释说:“对不起,我来晚了,今天帮导师查一个资料。”
小珍看了看迦宁,沉默着拿起滤网,过滤完酒后,又拿出鸡蛋,搅碎蛋清,迦宁看到后无限惊奇地说:“呀,酿酒还要鸡蛋吗?”
小珍解释说,鸡蛋是为了吸出酒里的悬浮物,对酒进行净化。这样酿出的酒,才会纯正甘冽。小珍始终记得父亲的叮嘱:有了杂质的酒,就不再是纯粹的酒。
何况这是迦宁的酒。
迦宁连连称赞,“处处皆学问,处处皆学问。”
迦宁逗笑了小珍。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小珍那样开心的笑,露出了一口洁白、整齐而小巧的牙齿。
工作结束后,迦宁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瓶护手霜,小珍认得那个牌子,知道价格不菲。
迦宁让小珍仔细洗了手,然后轻轻地拉过她的手,边给她擦上护手霜,边说:“女孩子怎么能这样不珍惜自己?”
小珍的手静静地躺在迦宁温暖的掌心。她的手因为经常泡在酒精里,粗粝得像砂砾。
那天晚上,迦宁请小珍吃西餐。
迦宁耐心地教会了小珍喝咖啡,吃西餐。这是小珍第一次亲自吃黑胡椒牛排,虽然她并没有觉得味道有多么特别,可是从迦宁替她切肉的表情里,她看到了父亲给母亲熬药时的表情,一样那么的温软。
小珍的心就跌跌宕宕地起伏不定了。
回到酿酒坊,小珍小心翼翼掏出护手霜,放在鼻子处贪婪地嗅着,那是一种清浅的薄荷味道,又混合着若有若无的甜香。突然,小珍咧嘴一笑,戴上围裙,就忙碌了起来。她想要酿造出一种果酒,跟这护手霜的味道一样,到明年,送给迦宁做生日礼物。迦宁肯定会高兴。
小珍被这个想法激动着,她甚至偷偷地想,这是不是就是自己要酿造的幸福?
迦宁在没有课的时候会来看小珍,偶尔他还会帮小珍在酒坊里忙碌一下。小珍的日子像在广口瓶里的酒,有种飘飘忽忽的芬芳。
有一天,迦宁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好像是在问他在哪里、跟谁在一起,因为迦宁说:“我在酿酒坊。”顿了顿又回答说,“跟酿酒的小妹。”
小珍的本意是想让迦宁尝尝专门为他酿的薄荷酒,甚至连名字,小珍都想好了——薄荷之吻。
但听到迦宁的回答后,小珍拿勺的手颤抖了一下,酒就洒了,微酸颓败的气味在空气里传播。迦宁回过头问:“是什么味道?这么酸涩!”
小珍笑笑说:“进了冷风的薄荷酒。”
即便是薄荷酒吹了冷风,也会酸涩,那么小珍的心事呢?
还没让小珍细想,迦宁就邀请了她参加他们的郊游。
那天的小珍很漂亮,白色绣花纯棉衬衫,嫩绿色的纯棉七分裤。头发被整齐地束成了一束,戴着深绿色的发箍。
可当他们靠近小珍的时候,都带了一个满含深意的笑容看着迦宁。小珍在那样蕴含复杂的笑容里,突然束手无策起来。迦宁走了过来,说:“小珍,你身上怎么会有酒味?你没好好洗澡吗?”
就那一句话,冻僵了小珍的笑。
有一天,迦宁兴致勃勃地找到小珍,小珍看到他,一张脸红红的,眼神里灼灼的神采。小珍拉住迦宁的手,说:“迦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板娘想把酒坊转让给我,很快我就有自己的酒坊了。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幸福梦工厂’,希望来这里酿酒的客人,都能酿出一个幸福梦想。”
迦宁显然没听到小珍的话,小珍回过头,只看到迦宁在笔记本上忙碌,他头也不抬地问小珍,“小珍,你会做会议记录吗?”
小珍凑过头去看,迦宁正在帮她在网上求职。小珍说:“迦宁,我为什么要换工作?”
迦宁抬头迎上小珍清澈的眸子,又低头轻声说:“小珍,我们都要成熟一点,都要面对现实。”
那天,迦宁走后,小珍看着夜空,想起了父母一起酿酒的温馨,又看到迦宁留下的面试信息,心情很黯淡。
旅游旺季来临了,来这里酿酒的顾客很多,小珍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等她忙完,静下来,才想起迦宁已经很久不来酒坊了。小珍给他打过几次电话,迦宁说太忙。最后一次,小珍说:“你的果酒,很香。”迦宁说:“真的吗?谢谢了。送给你吧。”
漫不经心的口气。
挂了电话,小珍低头仔细地嗅着属于迦宁的那瓶酒,然后别开脸,擦干眼泪。
那天下午,小珍接到电话,让她送两桶酒到5公里以外的度假村。小珍顶着烈日装好酒,绑在自行车上摇摇晃晃地骑上车。一路上,小珍的心在唱歌。照这样下去,很快她就可以付清老板娘的钱,那家酒坊就真正属于她了。
她太高兴,没留意拐弯路上一个矿泉水瓶子。结果前轮压到矿泉水瓶,她一下子失去平衡,连人带车摔倒在地,那两瓶果酒,也摔碎了。玻璃的碎片,还有红红绿绿的水果散了一地。
周围有几个穿着旱冰鞋的孩子,从她身边飞一般地滑过,在小珍的难堪里,发出一串尖利响亮的笑声。
小珍的腿摔伤了,她几次想站起来,都失败了。小珍无比沮丧,可她听到了一个让她振奋的名字,“迦宁”……
她循着声音望过去,看到了迦宁在同学中间,正在街对面吃冰淇淋。小珍与迦宁有瞬间的对视,但就在下一秒钟,他的头别到了另一边。
小珍的头垂了下来,透过那些碎片的反射,她看到自己通红的脸,凌乱的头发贴在汗水淋漓的脑门上,衣服围裙上都是被压坏的果子泥。她看起来简直像个乞丐。难怪这样的她,迦宁要躲开。
小珍的心沉了下去,有种凛冽的疼。原来,迦宁一直都是介意的。迦宁的幸福梦想,与小珍的酿酒坊无关,更与她的“幸福梦工厂”无关。小珍酿造的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心情。她笑自己傻,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甘心情愿、无怨无悔的接纳?
最后是老板娘来接了小珍上医院。在等待救助的那半小时里,迦宁始终没再看小珍一眼。迦宁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远远地、冷漠地别过了脸。小珍试过自己站起来,换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摔倒,直到她再没有力气。她颓然地坐在路边,看着泪水被一点点地蒸发。
夜里,小珍收到了迦宁的短信,“你好吗?今天,对不起。”
小珍含笑关了机。就在今天他别开脸的瞬间,小珍的心便明净如水。她与他就这样隔着一条街道,一切都成为过往。因为,他们根本就是两条不同的轨迹。小珍承认自己不够成熟,她的人生就如同她的酒一样,纯粹而干净,容不下一丝杂质。如果不能,情愿没有。
收拾行李离开的时候,小珍开启了她的那瓶“薄荷之吻”。这一次她成功了。莹润的淡绿色液体在瓶里,盈盈欲滴。启瓶,薄荷清凉的味道,带着一点甜香扑鼻而来。抿一口,这薄荷酒,就跟她想象的一样,清甜中,透出一股微微的酸涩。
那个夏天,有一种叫“薄荷之吻”的酒风靡了整个城市。喜欢喝“薄荷之吻”的人很多,可很少有人知道,那是一位酿酒女子用自己的初恋的故事,酿成的心情。有些甜,又有些微微的酸,或者,还有一丝丝的苦。
编辑/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