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旧上海的餐饮江湖不大讲规矩,比方说老正兴,最多的辰光有一百二十多家,宁波馆子也不少,摆得落三张八仙桌的都叫状元楼,最多时也有四十多家。
在我读中学时,西藏中路的甬江状元楼依然是宁波风味的标杆,他家的咸菜大汤黄鱼有口皆碑。大黄鱼下猪油锅两面煎至结皮,加姜葱、黄酒及盐,再加鱼汤两大碗,大火煮沸后转中火,十分钟后出锅,汤色奶白,“鲜得眉毛也要掉下来”。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西藏中路拓宽,甬江状元楼关张。
这一届的雪里蕻咸菜不行,腌不透,鲜不够,大黄鱼只得朝它翻白眼。
不过老上海至今还记得甬江状元楼的几款黄鱼肴,比如苔条拖黄鱼,苔条干切成细末,与面粉拌成稀糊,将小黄鱼去龙骨切成直條,裹了面糊入油锅炸至酥脆,是一款风味十足的下酒菜,小孩子空口吃也很过瘾。伦敦街头的炸鱼薯条跟苔菜拖黄鱼一比,差距就太明显了。
特别黄鱼羹也是状元楼的名菜,黄鱼中段拆骨切成丁,还有虾仁、海参丁、笋丁、香菇丁等辅料,锅内下熟猪油,将鱼丁滑油,喷黄酒、加姜汁,加盖略烹去腥,再加上汤,投入辅料烘云托月,调味后勾玻璃芡,出锅装碗,撒上火腿末上桌。红白绿三色相映成辉,汤汁浓稠,鲜嫩异常。宁波当地没有这道菜,这是状元楼的“海派”。
除了特别黄鱼羹,状元楼还有莼菜黄鱼羹、蛤蜊黄鱼羹、雪花黄鱼羹等。甬江状元楼生意兴隆,蹭热点者一时蚁集,比如四明状元楼、沪东状元楼、沪西状元楼等,招呼也不打一声,粗暴拷贝。
红烧大黄鱼、清蒸大黄鱼、糖醋大黄鱼、荠菜黄鱼羹,还有松鼠大黄鱼,都是经济实惠、风味卓绝、为上海人争面子的待客佳肴,但这些身段,都在咸菜大汤黄鱼面前相形见绌。上海的“家庭煮妇”懂得,蹲守在小菜场一角的雪里蕻咸菜,貌不惊人,却是大黄鱼的最佳拍档。咸菜大汤黄鱼的鲜,是热烈奔放的、无拘无束的、坦坦荡荡的,就像一个阅人无数的美女,本身已然玉树临风,又懂得如何在最有效的时间内用最简洁晓畅的语言、最生动活泼的表情来传递浓浓的一份情。
很长一段时间里,咸菜大汤黄鱼就是上海人家的基础味道,咸、香、鲜、嫩的鱼肉与浓汤,还有微小如芥子的咸菜梗子,都是一竿子插到底的享受。每一汤匙送进嘴里,都给牙齿、舌尖以及食道无比妥帖的抚慰,悠长的回味可以一直渗透到初夏静夜弥漫着栀子花香的睡梦中。
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大黄鱼还是相当便宜的,记得有一年舟山亲戚带来几条大黄鱼,取自渔船码头,才五角一斤。很快,过度捕捞导致大黄鱼几近绝迹,进入新世纪后这货又回来了,但基本上都是养殖的。养殖的大黄鱼与记忆中的味道相差太远,它仿佛是一个亚种。现在,围网养殖技术有了明显提升,养殖大黄鱼中也出现了高品质的货,在形态和风味上比较接近野生大黄鱼。
端午节对中国人而言也是一个重要节日,除了吃粽子、划龙舟、挂菖艾、佩香囊,还要吃“五黄”。所谓“五黄”,就是黄鱼、黄鳝、黄瓜、咸蛋黄、雄黄酒,据说吃了可以避邪禳毒——尤以“五毒”为代表,在农耕文明概念里特指蛇、蜈蚣、蝎子、蜘蛛、蟾蜍。现在雄黄不能吃了,专家认为此物含有四硫化四砷,弄不好伤身又伤心。所幸大黄鱼在菜场、超市卖得也不贵,那么在端午这天做一碗咸菜大汤黄鱼,仪式感和存在感都相当强噢。不过问题又来了,这一届的雪里蕻咸菜不行,腌不透,鲜不够,大黄鱼只得朝它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