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冰欣
云南苗族梯田。
似乎是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了好小好小的时候。
童花头,粉扑扑的脸,连衣裙。我迈着肥肥嫩嫩的萝卜短腿,开开心心地跟着还是年轻新妇模样的母后大人去粮油店买米。她姿态袅娜,先掏出粮票和购粮证,又轻轻巧巧地算清楚了该付多少铜钿。然后,我竖起耳朵,窸窸窣窣又哗啦啦地,但见皎白晶莹粒粒可爱,争先恐后地自出口处倾泻到米袋里,满手沉甸甸。
打道回府,等到烧夜饭的辰光,则最欢喜看一众阿姨妈妈们嘴角噙着笑意,拧开龙头笃悠悠地淘米了——那是世俗的烟火气,只烟火气里亦含着岁月绵长的温柔调子。而被她们指尖搅动的、捎带些许浊色的淘米水,缓緩流淌,在无尽的时光的作用下,终于,汇成了一条盘桓心头的滚滚大江。
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中国人与稻米的缘分由来已久,无法割断。一亩禾田或承载沉沉期待的重量,一颗种子或牵引整个民族生生不息的念想。不得不承认的是,从中国的南方到意大利的北部,从温暖湿润的东亚到暑热难当的尼罗河三角洲,也许,在我们的祖先驯化了野生稻的同时,如此神奇的作物,注定要征服人类世界的主食江湖。
由全球水稻专家编写的《水稻知识大全(第四版)》(Rice Almanac),曾开宗明义水稻的数宗“最”:在只种一种食用作物的农田中,以稻田的面积最大;地球上以稻米为主食的人口最多;水稻是全世界穷人最大的食物来源……不过,头顶光环虽亮眼,原初的野生稻,若单看外表,其实就像河边的杂草,绿叶长,个头高,谷粒小,并不怎么富有诗意或美感。
袁隆平有两个梦想,一个是禾下乘凉梦,一个是杂交水稻覆盖世界梦。 绘图/乌合麒麟
中国水稻研究奠基人丁颖。
一切诗意或美感,源于饥饿的焦灼被彻底地填充后,因餍足、欣喜、感恩、怀恋情绪混杂而生的“另眼相待”。先秦的《诗经》云:“八月剥枣,十月获稻”;“黍稷稻粱,农夫之庆”。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收录了“秔”字,即“粳”字的前身;又收录了“稴”字,注为“稻不黏者”,应该是指籼稻了。北宋真宗年间,引入占城稻在江南地区推广,与晚稻配合成为双季稻,使谷物产量大为增加。至南宋,谣谚杂语常谓“苏湖熟,天下足”;而楼璹绘制的《耕织图》,诉尽稻香与耕苦,令朝野传诵。有明一代,又出现了“湖广熟,天下足”的说法……
对中国的老百姓来讲,大抵都有这样朴素的认知:水稻的“老家”肯定在中国,稻作文化属于我们。但实际上,从一百多年前开始,不同国家的学者各怀心事,在水稻起源问题上展开了激烈争论。生物学者希望通过确定作物起源,找到它的原始栽培类型和野生近缘种,利用这些遗传资源的宝库进行品种改良,提高产量和品质。人文学者则试图借此构建历史,甚至试图借此为自己族群的宏大叙事修筑巍峨堡垒,让他者“望稻兴叹”。
最终,还是中国获得了这场水稻起源论战的胜利。1926年,中国水稻研究的奠基人丁颖在广州市郊发现了野生稻,他在1957年的《农业学报》上写道:“认定我国栽培稻种是源于华南。”其后,在整个岭南西江流域,经常会有各种野生稻被发现。晚至2013年,广西百色市西林县足别乡央龙村安怀屯境内,就又发现了一批罕见的野生稻,生长在海拔1100多米处的沼泽地里。
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中国考古学界喜讯频频,从新发掘的遗址不断传来发现稻谷遗存的消息——1955年湖北京山屈家岭,1959年重庆巫山大溪,1973年浙江余姚河姆渡,1979年浙江桐乡罗家角等,使水稻在中国的栽培史愈加分明。20世纪80年代以后,中国又陆续发掘了一些含有水稻遗存的古老遗址——1988年湖南澧县彭头山,1993年湖南道县玉蟾岩,1996年广东英德牛栏洞,1999年江西万年仙人洞,2000年浙江浦江上山……
从考古学的角度看,河姆渡所发现的栽培稻,距今约7000年,一直被视为长江流域稻作文明的代表。然玉蟾岩遗址出土的1粒炭化稻谷,据判大概有“1.2万岁”;仙人洞遗址的水稻细胞“植硅体”化石,年纪可能比1.2万岁还大;上山遗址更是出土了大量近1万年前的稻壳,无不证明了我国栽培稻作的历史源远流长,非“7000年”“1万年”可囊括。
《御制耕织图》以江南农村生产为题材,系统地描绘了粮食生产从浸种到入仓,蚕桑生产从浴蚕到剪帛的具体操作过程,每图配有康熙皇帝御题七言诗一首,以表述其对农夫织女寒苦生活的感念。
2011年,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的芭芭拉·沙尔(Barbara A. Schaal)和纽约大学的迈克尔·普鲁加南(Michael D. Purugganan)联合开展了一项盛大、严密的DNA研究,结果吻合考古证据:野生稻最早在中国的长江中下游地区驯化为粳稻,之后与黍、杏、桃等作物一起随着史前的交通路线由商人和农民传到印度,通过杂交在恒河流域转变为籼稻,最后再传回中国南方。而中国科学院国家基因研究中心的韩斌课题组运用DNA测序技术,亦于2012年在英国《自然》杂志发表题为《水稻全基因组遗传变异图谱的构建及驯化起源》的论文,其结论是:“分布于广西的普通野生稻与栽培稻是最近的亲缘关系,表明广西西江流域更有可能是最初的驯化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