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陈 锋
理想人格即完美形象,是人们对于现实人生的规划设计和榜样建构。在中国文化经典中,“君子”代表的是理想人格。
《诗经》是中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总集,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诗歌共305篇,俗称诗三百,分《风》《雅》《颂》三类。《诗经》是采诗官从民间征集汇总献给国王的,旨意如《汉书·艺文志》所说,“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所以,流传下来的《诗经》尽管经过了孔子编订,但也比较客观地反映了那个时期的社会面貌和百姓心声,比较真实地表达了早期中国百姓的审美观和价值观。
《诗经》内容广博丰富,涉及劳动生产、战争徭役、爱情婚姻、风俗习惯、生物生态、地理天象等方面,构成了春秋中叶以前社会生活的全景图画。在《诗经》里,有诸多社会角色,最为人们称颂甚至追求的形象是君子。
在《诗经》中,“君子”一词出现约近200次,见于58首之中,有关篇章绝大多数属于国风和小雅,君子亦即民间推崇的理想人物、卓越男性。在那个历史年代,青壮男子是社会生产的主力,自然是社会生活的中心。通而观之,所谓君子,是具有以下这样特点的人。
一是道德高尚的人。在《诗经》里,《淇奥》是深度写照君子的代表之作:看那弯弯淇水的岸边,绿竹葱茏,袅娜成片,那位高雅的先生是个君子;他心胸旷达,神态庄重,谈吐幽默,文采风流;他高洁如圭璧,坚毅胜青铜,庄严像碧玉;他学问切磋愈加精湛,品德琢磨更为良善,这样的真君子,令人一见难忘、牢记心田。在这里,君子的自然形象和内心世界近乎完美,缘由在于他德业双修,不断地改进完善自己。《鸤鸠》同样表达了对君子的由衷赞美:这位君子高尚贤良,仪表堂堂,内心坚定,素有节操,如果能够一以贯之、坚守如一,就一定是民众的好长官、世间的好标杆,人们衷心祝他万寿无疆。《巷伯》是《诗经》中唯一留下作者姓氏的篇章,是一篇声讨诬陷的檄文。作者控诉奸人谗言“萋兮斐兮,成是贝锦”,使他遭受宫刑,故而向所有善良的人发出警示,“凡百君子,敬而听之”,以免小人使坏作乱。
二是事业有成的人。这类君子在《诗经》里最常见。《终南》歌咏和缅怀颜如渥丹、佩玉将将、锦衣威武、福禄寿考的秦襄公,纪念这位建业赫赫、功德流芳的君王。《采薇》描写戍边出征的战士凯旋,归途中回顾峥嵘岁月,联想到冲锋陷阵的将帅何其威武智慧,何其指挥若定。《出车》中的君子则是家人挂念盼归的征夫,未见君子时忧心忡忡,既见君子则喜上眉梢。“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征夫心系家国安宁大事,为国尽忠征战,舍弃儿女情长,不取胜绝不归,既胜利即归田,表达了普通士兵对保家卫国的义务自觉。《鱼丽》中的君子是在丰收宴会上宾客对主人的尊称。“物其多矣,维其嘉矣”,“物其旨矣,维其偕矣”,“物其有矣,维其时矣”,辛勤的劳作换来了丰收景象,年阜物裕,其乐融融。《南山有台》里说,南山有台、有桑、有杞、有栲、有枸,北山有莱、有杨、有李、有杻、有楰,用兴用比,歌颂当朝君王是具备各种美德的君子,是国家基石、民众父母。《鼓钟》是一首聆听鼓乐钟鸣而感发幽思,怀念善人良臣的诗,此处君子指所有具有美德和建立功业之人。
三是健硕坚韧的人。《樛木》是民间婚礼上嘉宾们吟咏的赞歌,运用比兴,一唱三叹:南方有生长茂盛的树木,树木下垂着柔韧的枝条,葛藟攀爬上这些树枝,快乐地蔓延生长,那快乐阳光的君子,用善良勇敢为爱人带来幸福安康,用善良勇敢为他人带来成就吉祥。君子在这里被比喻为可以依靠的参天大树,为爱人、家人和友人撑起了一片明媚的天空和安详的世界。因此,君子承载着阳刚、强健、安全与正义。《裳裳者华》则写了作者路遇一位驾驭驷马高车的华服青年,洞察这位贤良君子具有强大生命力、感召力和影响力,即以鲜花盛开和绿叶茂盛为兴比,赞赏他才华横溢、品行正直、富有教养、气宇昂扬,所以认为他能够承继祖业、纳福集庆。
四是般配淑女的人。《诗经》开篇《关雎》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淑女,在中国文化里涵义比较恒定,特指美丽贤淑的女子,因此,从其对象反观君子,可知君子是与“美”相对应的青壮男子。《关雎》展示了古代劳动人民对美好爱情与幸福生活的热切向往和执着追求,从这个典型意境中,能够解读出君子具有本性纯真、感情真挚、身心健康、稳重善良、积极向上、追求美好的品质。
综上,君子是那些具有健全身心,对国家、对社会、对家庭富有责任担当,能够处理好个人与群体关系,具有良好德行,在事业上取得可观成就的人。进一步来看,公职人员要成为君子,更要长于对自己的道德修养和对社会的道德教化。《泂酌》属于贵族祝辞的大雅之类,其中就明确提出了“岂弟君子,民之父母”的政治道德要求。也就是说,作为执政者和社会贤达,要勤政廉政行君子之政,以使民心归附、百姓爱戴。在这个公德维度上,《诗经》载有像《扬之水》《抑》等讽喻教化的篇章,很有针对性地提出,君子执政要有问题意识和忧患意识,要抓好求贤与立德两件大事。求贤要“訏谟定命,远犹辰告”,广延博纳,重用贤良,以提高治理效能;立德要对国保证“敬慎威仪,维民之则”,对己讲究“温温恭人,维德之基”,以使内外生民心悦诚服。《鲁颂·有駜》劝诫执政者“夙夜在公,在公明明”,以达“君子有谷,诒孙子,于胥乐兮”。
在《诗经》树立了君子理想人格的基础上,孔子承继这个文化取向,并进行了发展和推进,其有关思想主张在《论语》等典籍中有集中体现。具体来说,着眼君子的大众化,孔子在“轻权势、重德性”的维度上阐发君子人格,更多地在“有德者”的意义上运用“君子”概念。
孔子把实现“天下有道”的社会理想寄托于普通人加强私德修养,都成为具有道德自觉性以及社会责任感“文质彬彬”以身作则的人。在这个逻辑下,君子应是一个积极的弘道者,首先不断地“修己”,其次做官以促进国泰民安,实现有道之治,此所谓“修己以安人”(《论语·宪问》)。
孔子认为,退一步说,君子非须做官为宰,最关键的还是洁身自好,“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史记》载,当年孔子向老子问道并切磋君子何为,老子回答说,“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很显然,孔子接受了老子的启发。另外,老子在《道德经》中对“君子”有两处诫勉。《道德经》第二十六章说,“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老子认为,君子要时刻坚守信念,肩负责任,深沉持重,力戒浮躁,胜不骄、败不馁;要有大视野、大气量,宠辱不惊、荣枯恒志。孔子也受之采纳,主张君子使于四方、不辱使命,行已有耻,言行必果,不做狂狷之士、“斗筲之人”(《论语·子路》)。《道德经》第三十一章说,用兵动武打仗不是祥瑞之事,有道者不挑起战争;兵器非君子之器,君子贵生戒杀,不得已才用之,打了胜仗也不兴高采烈,也就是说,君子品性恬淡,不惹事、不霸凌。孔子认同和吸收了这些思想,为后人确立了“内圣外王”之道。庄周对此阐发说,“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熏然慈仁,谓之君子”(《庄子·天下篇》)。后来一些思想家把“内圣外王”的途径进一步具体化、现实化,《礼记·大学》指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以学习为出发点,以平天下为最高境界,道德修养贯彻始终,此乃君子所志所为。
与之相联,《周易》对君子的品格既有观照又有进一步的阐发。《周易》六十四卦,据统计,论及君子的有五十三卦,核心要义包括,“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晋,君子以自昭明德”“蹇,君子以反身修德”。这些赋予君子的精神符号,集中表现为一种奋发自强、内外兼修、品学兼优的人格期待。孔子赞同这样的要求,而反对激进偏执,主张“中庸”“过犹不及”。他指出,“中庸之为德,其至矣乎”(《论语·雍也》)。
在孔子那里,“君子”成为任何一个普通人通过一般的修养办法就能达到的道德境界、理想人格。而什么样的举措才能实现从普通人到君子的跃迁呢?孔子强调,通过学习文化来文明自己,用道德文明改造自然野性。在这个方面,孔子打破传统教育的片面狭隘,首倡并推行“有教无类”(《论语·述而》),首创举办民间私学,打破了官府教育垄断,为平民成为君子,成为道德精英、文化精英开辟了道路。
在孔子那里,人人可以成为君子,一是学习文化,二是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终将成功的关键还在自己、靠自己。在《论语》等经典中,孔子对君子之道给予充分描述和刻画:求诸己、志于学、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思无邪、行其义、中庸、弘毅、忠恕、爱人、克己复礼、和而不同、成人之美,“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
总的来看,经过孔子的传道教学活动,“君子”作为道德典范的理想人格已经成型。孔子虽然认为世间修行最高层次是“圣人”,然而,“君子”才是大众化的理想人格,所谓“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论语·述而》)。
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之间,是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在那个时代,古希腊、以色列、中国和印度的古代文化都发生了“终极关怀的觉醒”,奠定了今天文化图景的底色。君子是中国古代的理想人格,君子文化是中国古代人格文化的底色。汉朝班固的《白虎通·号》里说:“或称君子何?道德之称也。”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讲道,孔子指出一种理想的模范,作为个人及社会的标准,他平日所说“君子”便是人生品行的标准。
君子理想人格、君子文化对古代中国和中华传统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中华民族学习大国、道德大国、教化大国的品格和形象。1914年11月5日,梁启超在清华大学对青年学生发表演讲说:君子二字其意甚广,欲为之诠注,颇难得其确解。为英人所称劲德尔门(gentleman)包罗众义与我国君子之意差相吻合。证之古史,君子每与小人对待,学善则为君子,学不善则为小人。深愿及此时机,崇德修学,勉为真君子,异日出膺大任,足以挽既倒之狂澜,作中流之底柱。当然,梁启超也批判了古代中国道德教化的偏颇,这就是他在《新民说》里提出的,中国传统文化私德最盛、公德最缺。公德是群体为善,“人人相善其群”;私德则是个人为善,“人人独善其身”。中国古人强调私德,而公德却极少有人问津。古人所教的道德,私德居十之有九。他尖锐地指出,中国所以日见衰落的原因,就是因为束身寡过的好人太多,享受权利而不尽义务,人口虽然多,却不能成为群体的利益,反而成为群体的负累,国运自然日渐窘迫。国民中无人视国事如自己的事,都是因为公德的大义没有昌明的缘故。如此鞭辟入里的剖析,可谓一针见血,切中中华传统文化和古代中国国民性的短板和不足。
中国共产党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者和弘扬者,对传统文化资源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运用马克思主义对之进行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一方面以救国富国强国为己任,担当起领导中国革命、建设、改革的历史大业,致力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另一方面加强共产党员的道德建设,始终践行初心使命,坚持以人民为中心,自觉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以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对工作的极端负责任、对同志对人民的极端热忱,成为有益于人民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道德的人、高尚的人、纯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