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兴亚 陈 勇 魏雅丽 胡 谦(中国人民银行上海总部)
20 世纪30 年代,国际银价和金银比价受“大萧条”经济危机、金本位制崩溃、美国购银政策等影响,出现剧烈波动。中国长期是用银大国而非产银大国,其白银货币体系和供给机制的特殊性和外部性,引发了大规模、阶段性、剧烈变动的白银跨境流动,对国内货币经济产生了三个不同阶段的冲击,并客观上推动了废两改元、法币改革两次币制改革进程,为此后中央银行垄断货币发行奠定了基础,在一定程度上巩固了上海近代远东金融中心地位,同时加强了特定历史背景下中国与英美在货币领域的联系与合作。
20 世纪30 年代的中国白银跨境流动与国际、国内层面错综复杂的政治、经济、货币等因素密切相关。
国际层面,一是“大萧条”经济危机的爆发。危机初期,国际金银比价创前所未有之新低,白银大量流入上海,市场流动性十分充裕。由此,中国在大萧条早期、国际银价下跌的背景下,出现了短暂的贸易繁荣和金融兴盛。二是国际货币系统的重构。“大萧条”经济危机爆发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先后放弃金本位制,国际银价开始止跌反弹。国际金本位制的瓦解,以及中国银本位制的特殊性,是这一时期中国白银跨境流动的基本背景。三是大国博弈下的全球经济利益再分配。货币领域是20 世纪30 年代英美日等国争夺霸权的重要体现,中国白银跨境流动和币制改革,不可避免地受到大国博弈和全球经济利益再分配的影响。四是美国实施白银政策及国际银价波动。1933 年,罗斯福就任美国总统后开始实施“新政”,国际银价短期内开始急剧上涨,这导致中国白银大量外流,引发白银风潮和金融恐慌,使中国面临白银通货枯竭的危险境地。
国内层面,一是半殖民半封建条件下的政治动荡和军事冲突。金融市场谨慎情绪蔓延和投机之风盛行,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引发资本在国内和国际层面的大规模流动。二是中国国际贸易和收支的长期失衡。法币改革前,白银对于中国而言不仅是货币,还是一种国际贸易商品和国际收支清偿手段。白银进出口极易受到国际银价波动的影响,加剧了中国国际收支的不平衡和脆弱性,放大了外部冲击对国内经济的影响。三是落后的货币制度和宏观调控能力的缺失。白银外生性、有限性的金属货币供给,逐渐无法适应中国近代经济发展、社会财富的持续扩张和积累。中央银行制度虽然已初步建立,但尚不具备能力来垄断货币发行和调节货币供应。四是缺乏有效的白银流动管制措施。20 世纪30 年代,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性质,决定了其被动开放的经济金融环境,政府又缺乏有效的资本管制能力,使其不可避免地受到外部影响。
20 世纪30 年代的中国白银跨境流动受国内外多重因素的影响,呈现明显的阶段性特点。
一是以重要事件为界的阶段性特点。20 世纪30 年代前后,几个重要事件极大地影响了中国的白银跨境流动:1929 年“大萧条”经济危机爆发,银价下跌,白银流入中国;1931 年英国宣布放弃金本位,银价止跌反弹,中国白银开始外流;1934 年美国实施《白银收购法案》,国际银价暴涨,中国白银大量外流;1935 年中国实施法币改革,宣布白银国有,实行盯住汇率制度;1936 年中美签署《中美白银协定》,美国同意向中国购买巨额白银等等。数年内,国际经济、国际货币体系以及各国政策经历了如此密集的巨变,这使中国在短期内经历了大量且剧烈波动的白银跨境流动。
二是以政府决策为主导。在国际层面,白银价格波动、白银国际流动主要源于英美日等世界主要国家政府为摆脱经济危机而实施的货币经济政策,而经济全球化、半殖民地性质以及货币供给的外生性,使中国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与此相对应,在国内层面,为应对白银跨境流动的影响,中国的货币制度也从长期的、市场自发的缓慢变革,转变为迅速的、政府主导的币制改革,在短短三年内实施了废两改元和法币改革,迅速与国际货币制度接轨,进入通货管理的信用货币时代。
三是以上海为主要输送点。伦敦、纽约、上海是20 世纪30 年代全球最主要的白银市场。伦敦和纽约的大条银通过上海运至国内各地,用以铸造银锭和银元,因此上海是国内和国际市场间白银输送的重要桥梁,也是国内埠际间白银货币供给的重要关口。1934 年,受美国短期肆意购银的影响,中国国内的巨额白银从内地涌向上海,再从上海流向海外市场。1934 年上海中外银行白银存量的减少量,占1934 年全国白银净出口量的比率高达82.8%。可见,“中国是用银大国,而上海是中国银货进出口的最主要的口岸”[1]。
四是以外资银行为主要输送机构。近代上海外资银行的主要业务是外汇和金银的买卖,外资银行不仅库存白银数量巨大,而且凭借在中国的特权和与伦敦四大白银经纪商之间的密切关系,把持着上海乃至全国的白银进出口,并在金银比价剧烈波动中,运用掌握的大量白银、黄金、外汇相互套做,以规避汇率风险并从中谋取利益。30 年代银价暴涨期间,上海的外资银行大量输出白银,虽然其中有平补资金外逃造成的外汇超卖头寸的因素,但仍然有主观上套取国内外白银价差收益的动机,并在客观上成为引发国内白银风潮和金融恐慌的重要推动力。
白银是沟通近代中国与国际市场的重要媒介,20 世纪30 年代中国的白银跨境流动,对国内的物价水平、信贷、产出和进出口贸易等产生了三个不同阶段的冲击。
在“大萧条”的最初两年,由于迥异于西方国家的货币制度安排,“在世界其他国家都在遭受巨大的通货紧缩的痛苦之时,中国却经历了一次温和的通货膨胀和温和的增长”[2]。
信贷方面,“大萧条”初期,金本位国家的物价水平包括白银价格急速下跌,中国因实行银本位制,白银持续流入,货币供应量和白银存量不断增加,国内市场流动性十分充裕,信贷宽松,工商业和贸易一片繁荣。
物价方面,“中国当时几乎是仅有的物价没有惨跌反而上涨的国家”[3],上海批发物价指数在1931 年达到高点,比1929 年上涨了21.25%。从分类指数来看,金属、化学品和燃料物价因军事需要和工业生产扩张,涨幅最大;建筑材料物价因上海房地产投机炒作,也出现大幅上涨;粮食和纺织品物价相对涨幅较少,粮食批发物价指数在1931 年甚至出现了下降。
国际收支方面,由于中国实行银本位制,国际银价下跌意味着白银货币的汇率贬值,1931 年国币元兑美元汇率(间接标价法)比1929 年下降了46.67%(见附表)。本币贬值有利于出口,因此在大萧条初期,中国的出口达到了辛亥革命以来的最高水平;同时,华侨汇款和国外投资带来的白银输入,在这一时期因汇率贬值也十分踊跃,中国罕见地出现了国际收支盈余。
1931 年下半年,英国、日本相继放弃金本位,国际层面的白银流向伴随着国际银价上涨开始出现逆转,中国白银进出口从入超转为出超。但值得注意的是,1931 年至1934 年上半年,上海银行业的白银存量却持续大幅增长,且增幅远远高于1929-1931 年白银入超时期的增长,这种反常与国内农业、轻工业、金融业以及农村和城市的经济形势相关。
农村方面,农民主要依靠向城市出售谷物、蚕茧(纺织品原料)等获得收入,但受国外需求减少、1931 年长江洪灾和一般物价水平下降等因素影响,农产品物价水平的下降十分显著,粮食和纺织品及其原料的批发物价指数降幅最大,1934 年较1931 年分别下降了26.8%和30.8%。据估计,农产品约占当时国民产出总数的三分之二,1931-1934 年期间农业产值下降了46.3%[4]。
城市方面,缫丝业、纺织业等工业生产,同样因国外需求减少而逐渐出现产能过剩,特别是持续的军事冲突和农村购买力的下降,使工业生产陷入困境,这种困境又进一步通过产业链、债务关系转移到农业部门和金融部门。偿债能力的下降,使农业和轻工业难以继续获取银行信贷支持,大量白银从农村和其他城市流向上海,可见“国内白银流入上海是因为城市和农村地区贸易的糟糕情况以及出于安全考虑的资本外逃”[5]。
综上所述,1929-1931 年国际层面的白银流入,以及1931-1934 年国内(农村和内地城市)层面的白银流入,使白银过量涌入上海。这一时期,与农业和轻工业的信贷紧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上海房地产业的繁荣和政府债券投机的高涨,金融信贷资金脱离实体经济,大肆进入房地产和国债进行炒作,同时房地产又是许多银行贷款的抵押品,这使金融业对地产价格十分敏感,一旦通货紧缩引发地产价格下跌,将很快刺破资产泡沫,上海乃至整个中国将陷入金融恐慌和经济萧条。
1934 年6 月,美国通过《白银收购法案》,国际银价暴涨。1935 年5 月与1931 年相比,纽约银价上涨了156.5%,国币元对美元汇率上升了85.2%(见附表)。受美国白银政策影响,大量白银开始外流,1934 年下半年,中国白银出口高达24633 万元,大大高于1933 年全年的出口额(9430 万元),这造成国内严重的通货紧缩,自此“中国从一种温和的繁荣走向了极度的萧条”[6]。
信贷方面,白银的外流导致上海银根极度紧张,银行信贷骤减,“1934 年间中国钱庄收取的利息从每年6%上升到16%”,“1935 年1 月间出售一个月交款的外汇期货,贴水高达年息27%。在上海是无论多高的利息也借不到钱。”[7]可见,上海市场的流动性已经到了几乎匮绝的地步。
物价方面,上海的批发物价指数在1935 年7 月达到90.5 的最低点,比1931 年下降了28.6%(见附表)。实体经济方面,农业因农产品价格下降和资金短缺而走向萧条,城市工商业生产因债务危机和需求减少而陷入停顿,大量公司破产倒闭。金融业方面,农村破产导致钱庄等地方金融机构贷款无法收回;上海房地产泡沫的破裂,使上海金融业陷入危机,基础薄弱的银行开始大量倒闭。据统计,1934 年企业倒闭510 家,1935 年增加到1065 家,其中工厂218 家、商店469 家、金融业104 家[8]。
国际收支方面,国际银价上涨造成本币升值,1935 年中国出口和进口大幅下降,相较1931 年,分别下降了59.4%和58.8%(见附表)。除国际贸易持续逆差之外,华侨汇款也因汇率上升、国内经济形势恶化而减少。据估计,侨汇曾一度从1928 年的2.5 亿元增加到1931 年的3.57 亿元,但在1933 年却下降到2 亿元[9]。华侨汇入白银减少,难以继续抵补贸易入超,中国国际收支持续恶化。
附表 中国白银跨境流动与主要经济指标(1929-1935)
(续表)
为了应对国内严重的通货紧缩、稳定政局,南京国民政府在寻求美国帮助无果后,出台了一系列立法和行政措施。
1、征收白银出口税和平衡税
面对日益严重的白银外流,国民政府于1934 年10 月15 日宣布征收白银出口税和平衡税,其中出口税高达7.75%-10%,并规定“如伦敦银价折合上海汇兑之比价,与中央银行当日照市核定之汇价相差之数,除缴纳上述出口税,而仍有不足时,应按其不足之数并行征加平衡税”[10],力图抵消国内外白银差价,从而减少白银套利空间。
2、成立外汇平市委员会
为维护汇率稳定、鼓励贸易出口,从而刺激白银流入,1934 年10 月17 日,国民政府财政部又密函中央、中国、交通三家银行成立外汇平市委员会。这一政策与上述白银税收配套实施,海关征收的平衡税均拨付委员会作为平市基金,“委员会为适应市面之需要,得委托中央银行买卖外汇与生金银,以平定市面”[11]。
3、相关立法和“君子协议”
1934 年12 月,国民政府颁布《缉获私运白银出口奖励办法》,严惩白银走私行为,在增加罚金的同时,加大对缴获、举报走私的奖励力度。1935 年1 月,又制定《奖励白银输入办法》,准许进口白银在出口时可以免纳出口税和平衡税,以此来鼓励外国白银进口。1935 年4 月,宋子文代表国民政府,与上海外商银行公会签订“君子协定”,要求外商银行“自动暂停装银出口”,并对“往来银行欲实行装银出口”者“当劝阻之”[12]。
通过上述措施,合法的白银出口有所减少,但在巨额利润的驱使下,白银走私出口十分猖獗。据估计,1935 年至1936 年的白银走私额高达3.31 亿盎司,这严重扰乱了中国的金融秩序。由此可见,南京国民政府的资本管制措施只是流于形式,无法从根本上扭转白银大量外流的趋势。
1935 年底,白银走私愈发猖獗,关于纸币停止兑现的流言更盛,国民政府在局势极端严峻的情况下,于11 月3 日晚连夜发布布告[13],决定实施法币改革,主要内容包括:集中发行、白银国有、稳定汇率。集中发行,即将货币发行权收归中央银行和国家银行所有,为中央银行最终统一发行奠定基础,布告规定“自11 月4 日起,以中央、中国、交通三银行所发行的钞票为法币,所有完粮、纳税及一切公私款项之收付,概以法币为限,不得行使现金”,集中发行还有利于通过宏观调控,实施货币扩张政策,扭转国内通货紧缩的局面;白银国有,即白银不再作为通货流通,布告规定“凡银钱行号及其他公私机关或个人,持有银本位币或其他银币、生银等银类者,应自11 月4 日起交由发行准备管理委员会或其指定之银行兑换法币”,收兑的白银由国家作为法币发行准备集中持有或换作外汇以稳定法币价值,这也打破了外商银行依托汇兑业务形成的特权;稳定汇率,即将汇率稳定作为维护法币信誉的首要因素,规定“为使法币对外汇价按照目前价格稳定起见,应由中央、中国、交通三银行无限制买卖外汇”,法币实行盯住汇率政策,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稳定市场预期、安抚恐慌情绪的作用,在法币改革初期具有重要的意义。
通过法币改革一系列强有力的措施,国民政府不仅收回了货币发行权,还切断了国内通货与白银的联系,并通过汇率贬值、降低准备金等措施实施货币扩张,使通货紧缩问题得以迅速解决,国内经济金融形势出现好转。一方面,法币改革包含了贬值策略,法币发行时,中央银行的外汇牌价是1 法币合英镑1 先令2 便士半,官方表示这是以近五年对英镑的平均汇率为基础计算出来的,但实际上按国际市场的银价折合计算,1 法币应合1 先令10 便士,即人为压低了约36%[14]。另一方面,法币发行准备金的降低也为货币扩张创造了条件,法币改革前国家银行、华商银行发行银行券的准备金比例平均在七成左右,法币改革规定“法币准备金以现银六成和有价证券四成比例为储备基础”,这在短期内为市场提供了额外的流动性,1937-1941 年的法币准备金比例进一步从六成下降到三成[15]。
法币贬值策略有利于刺激出口增长、改善国际收支,“改革之后的头几个月内出现了几十年来未曾有过的贸易顺差”[16]。受货币供应量增加和进出口贸易增长影响,国内物价开始回升,到1937 年,上海批发物价指数已经恢复到1931 年的水平,与1935 年的最低值相比,涨幅达到42.7%。外需增加和物价回升,有利于工商业和农业的复苏和回暖,实业部门盈利能力好转,财务状况改善,特别是农村部门购买力和偿债能力的增强,有利于金融业收回坏账,激活资金流转。据统计,1936 年的农业产值和其他产值,较1934 年分别上涨了19.1%和24.4%[17],这又进一步拉动内需,促进经济加速向好。
20 世纪30 年代前后,中国的白银跨境流动经历了剧烈的波动,国民政府采取果断措施扭转局面,对中国的货币制度、货币调控、金融体系和外交关系等均产生了深远影响。
从大萧条前的国际货币制度来看,资本主义国家通过实行金本位制,形成彼此间的“固定汇率”机制,在国际金银比价波动的背景下,中国实行的银本位制实际上与世界主要国家之间形成了“浮动汇率”的关系,由此长期受到“镑亏”问题的困扰,导致中国经济极易受到外部波动的冲击。
由于中国白银货币的“浮动汇率”性质,大萧条两个阶段的冲击对中国的影响与西方国家正好相反。中国幸免于大萧条第一阶段的冲击,1929-1931 年国际银价走低,白银输入踊跃,反而使中国出现了危机前的短暂繁荣。国内流动性充足,上海洋厘跌至“两元并用”以来洋厘行市的最低水平,这为国民政府实行“废两改元”提供了有利的内外部条件。由此,在西方国家先后抛弃“金本位”的同时,中国却正式确立了“银本位”制。第二阶段冲击随着国际金本位制的瓦解接踵而至,美国白银政策促使国际银价暴涨,中国银本位的“浮动汇率”性质以及缺乏有效外汇和金银管制的状况,又使中国陷入了严重的通货紧缩,国民政府果断实施“法币改革”,切断了货币与白银的联系,终结了中国近五百年的“白银核心型”的货币体系。
按照国民政府的最初计划[18],中国近代的币制改革首先以实现“银本位”为目标(即废两改元),先行统一币制,再过渡到与国际接轨的“金本位制”或“金汇兑本位制”,力图切入国际金本位制之下的“固定汇率”关系,从而避免外部冲击干扰。然而,这样一条渐进式的币制改革路线,被大萧条下的白银跨境流动打断,使中国在废两改元确立银本位的短短两年后,就通过法币改革进入信用货币制度。
20 世纪30 年代,国民政府面对白银跨境流动带来的冲击,掌控货币调控和货币主权的意愿日益增强,并抓住白银流向发生大规模变动的时机果断实施两次币制改革:1933 年通过废两改元,迫使境外流入的外国银元和民间自由铸造的银锭等非中央主权货币退出流通,初步控制了货币铸造权和发行权。1935 年又在法币改革中通过集中发行、白银国有、稳定汇率等措施,一方面掌握了货币发行权,集中了发行准备和社会财富,并通过信用货币的温和通胀政策刺激经济复苏,另一方面通过向美国出售白银,积累大量外汇储备,并通过无限买卖外汇,维持法币汇率稳定,维护公众对新币制的信心。
可见,白银跨境流动固然是法币改革的导火索,加速了币制改革的进程,但法币改革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基于经济社会的长期积累。一方面,国民政府“黄金十年”的财富积累,为实施法币改革提供了必要基础,中国的银本位货币制度和白银外流造成的通货紧缩已经成为经济发展的桎梏。另一方面,国民政府对金融系统特别是国家银行管控能力的增强,特别是“四行二局”国家金融体系的形成,使国民政府信誉大增,为实施信用货币制度提供了条件。
同时,也应当清醒地认识到,法币制度在设计之初即存在通胀倾向的缺陷,即法币属于不兑现纸币,又规定无限买卖外汇,但未规定支撑法币发行的外汇数量,因此无法从机制上对法币发行数量进行合理控制,为抗战后期的恶性通货膨胀埋下了隐患。
金融与贸易相伴相生,贸易的繁盛通常带来资金的汇聚。就国内而言,由于内地常年军阀混战,上海租界为各路资本提供了相对安全的投资环境和政治庇护,白银资本因贸易需要、投机或避险动机,往来于上海与内地之间。就国际而言,国际贸易和外国在华投资带来的巨额汇兑业务,也使上海成为跨境资本流动和金银进出口的主要关口。
上海的金融枢纽作用还体现在其发达的金融市场,“上海成为中国近代金融中心的一个重要因素,是上海的金融市场成为联结中国(银)与外国(金),上海(银)与内地(铜)的核心”[19]。可见,在中国近代的金融体系当中,上海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它是外汇市场和内汇市场的集中交易核心。
就其中外汇市场而言,由于中国的银本位属性,上海的大条银市场、标金市场和外汇市场,均与白银贸易和白银跨境流动相联系。同时,上海与伦敦、纽约之间的现货、远期和期货交易以及相互套做,不仅为国内交易主体提供了规避汇兑风险的金融工具,也使中国与国际市场紧密联结起来。
在20 世纪30 年代经济全球化和资本自由流动的背景下,白银跨境流动对于近代上海远东金融中心而言,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巨额的白银资本汇聚于上海一地,发达的金融市场和金融工具增强了上海与国际市场的联系,使其对外部冲击极其敏感,加大了上海金融市场的风险和不稳定性,这从美国白银政策引发上海白银风潮中可见一斑。另一方面,正是上海金融市场的高风险性和外部性,以及白银跨境流动的剧烈波动和历次币制改革的洗礼,反过来又促进了上海金融的发展和创新,并在一定程度上巩固了上海远东金融中心地位。
20 世纪30 年代白银跨境流动加速了中国的币制改革进程,中国在寻求外部援助的过程中均一度考虑加入英、美货币集团,虽然最终受英美日博弈影响,宣布法币不与任何外币相关联,但仍在客观上加强了中国与英美在货币经济领域的联系与合作。
由于法币实行的是盯住汇率制度,一方面,法币与哪种外国货币挂钩涉及国际关系的敏感问题;另一方面,国民政府在国内以法币收兑白银的同时,还需要通过外国借款或出售白银,以获得维持法币汇率稳定的外汇基金。
英国方面,在法币改革酝酿阶段和实施初期的态度最为积极,不仅派李滋·罗斯赴华就借款问题进行商谈,还敕令在华英商银行交付现银。同时,中国积极争取从英国获得维持法币稳定的借款,国民政府在币制改革后最早公布法币与英镑的汇价,给外界造成法币加入英镑集团的假象。虽然后期英国方面的借款始终没有兑现,法币也从未真正加入英镑集团,但英国在币制改革早期的介入客观上刺激美国在中国币制问题上采取积极行动。
美国方面,在法币改革实施前,出于国内压力和国际关系等考虑,采取了“不合作、不介入的立场”。但在中国宣布法币改革之后,美国出于在华利益和远东局势考虑,采取了要求法币不与任何国家货币挂钩的折中态度[20]。1935 年12 月,美国政府停止在伦敦市场收购白银,国际银价下跌,“从而可能破坏新币制”[21]。1936 年5 月,中美签署《中美白银协定》,中国向美国出售白银所得的外汇、黄金则必须存放在美国。由此,中国在货币问题上又加强了与美国的合作。
20 世纪30 年代中国白银的跨境流动是特定历史背景下的产物,其背后的原因复杂,影响广泛而深远,蕴含的启示和教训十分深刻。
近代中国货币主权长期缺失,白银货币的跨境输送、国际汇兑、定价结算等关键环节把持在外商银行手中,其根源在于国家主权沦丧造成的半殖民地属性和货币制度落后所体现的半封建属性,两者共同构成了20 世纪30 年代中国白银跨境流动剧烈波动、危机四伏的基本背景,并唤醒了国人对掌握货币主权的期盼。
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新中国收复了货币主权,为此后七十余年的经济发展铺平了道路。近年来,依托区块链技术的数字货币发展迅速,特别是以Libra 为代表的稳定币,对传统货币格局形成潜在冲击,影响主权国家法定货币地位。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面对货币形态的新一轮演变发展,我们要加快中央银行数字货币研发,捍卫我国货币主权,把握数字经济浪潮的战略主导。
20 世纪30 年代,中国货币、白银和外汇之间的交易和转换不受管制,白银对于中国而言,既是货币又是外汇储备,由于缺乏有效的汇兑和资本管制,作为货币的白银和作为外汇储备的白银之间的界限十分模糊,且两者之间的转换十分迅速和便捷,这加速了外部冲击向国内金融、经济领域的传导。
当前,全球经济金融格局加快调整变革,但外部封锁和保护主义的抬头,并未影响中国金融对外开放的进程,特别是上海国际金融中心的建设和更高水平的资本项目开放,将带来新的机遇和挑战,并在客观上要求加强跨境资金流动监测与有效调控,完善外汇市场“宏观审慎+微观监管”管理框架,实现对外开放和风险防控的一体推进。
20 世纪30 年代到二战前,国际货币体系经历了从金本位制向布雷顿森林体系转变的过渡阶段,期间形成了英、美、法为中心的三大货币集团,以英镑、美元、法郎争夺储备货币和国际清偿力地位为表现,展开了世界范围内抢占国际货币体系主导权的斗争。在这一背景下,英、美两国通过白银问题,使中国的法币改革被迫牵扯其中,沦为其货币争霸的附属。
当代以来,美元的货币霸权地位,加剧了国际贸易、经济的失衡,放大了美国政策溢出和危机传导效应,并形成了对出口型发展中国家的资源和经济掠夺。随着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的飞速发展,人民币的国际化以及话语权的持续扩大将是众望所归,这也将有利于国际货币体系的多元化、合理化发展。
一战至二战期间,英国和美国完成了政治、经济霸权的让渡和交接,其中既有合作又有博弈,英国从海上日不落帝国退居欧洲,美国逐渐在全球事务中占据主导权。彼时的中国在内忧外患中饱受白银问题的困扰,并在英、美博弈的夹缝中寻求生存和发展。
当前,中国取得了令世界瞩目的非凡成就,成长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逐渐走上大国博弈的舞台中央。面对纷繁复杂的国际形势,中国要在逐渐形成的、新的国际秩序中占据主动权,加强国际货币、外汇储备等领域的预研和应对,在国际贸易、科技革命、外交关系等博弈环节把握战略机遇,在谋求伟大复兴的同时,主导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注释:
[1] 杜恂诚:《上海金融的制度、功能与变迁(1897-1997)》,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年,第159 页。
[2] [美]米尔顿·弗里德曼著,安佳译:《货币的祸害—货币史片段》,商务印书馆,2006 年,第165 页。
[3][4] [美]阿瑟·恩·杨格著,陈泽宪、陈霞飞译:《一九二七至一九三七年中国财政经济情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 年,第213、244 页。
[5] [日]城山智子著,孟凡礼,尚国敏译:《大萧条时期的中国市场、国家与世界经济》,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 年,第144 页。
[6][7][9] [美]阿瑟·恩·杨格著,陈泽宪、陈霞飞译:《一九二七至一九三七年中国财政经济情况》,第209、244、233 页。
[8] 戴建兵:《白银与近代中国经济(1890-1935)》,复旦大学博士论文,2003 年,第250 页。
[10][11][12][13]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编:《中华民国货币史资料(第二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年,第142、145、150-153、181-182 页。
[14] 洪葭管:《中国金融通史(第四卷)》,中国金融出版社,2008 年,第285 页。
[15] 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编:《中华民国货币史资料(第二辑)》,第263,861,863 页。
[16][17][美]阿瑟·恩·杨格著,陈泽宪、陈霞飞译:《一九二七至一九三七年中国财政经济情况》,第282、244 页。
[18] 根据1928 年6 月国民政府全国财政会议确定的币制方针,“宜遵总理钱币革命计划,并确定分步进行方法”,首先应该着手完成两个任务,即推行纸币集中主义和金汇兑本位,其中“最适用于今日情形者,第一步,废两改元,确定银本位;第二步,推行金汇兑本位制度”。见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编:《中华民国货币史资料(第二辑)》,第61 页。
[19] 戴建兵:《白银与近代中国经济(1890-1935)》,第189 页。
[20] 吴景平:《美国和1935 年中国的币制改革》,《近代史研究》,1991 年第6 期。
[21] 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编:《中华民国货币史资料(第二辑)》,第250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