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松月,雷鹏飞
(1.香港中文大学 教育学院,中国 香港999077;2.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高等教育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430073)
严进宽出的高等教育制度设计,严重削弱了中国高校人才培养的学业挑战度,大幅降低了中国高等教育人才培养质量,并不断衍生出学生学习目标松懈、过程松弛、基础薄弱、就业不佳等各类严峻问题。目前,不断提高高等教育学业挑战度,促进高等教育人才培养从“严进宽出”向“严进严出”转变,已成为中国高等教育界的共识。2018年,教育部印发了《关于狠抓新时代全国高等学校本科教育工作会议精神落实的通知》,提出了要合理提升学业挑战度、增加课程难度、拓展课程深度、提高教学质量、加强学习过程考核、严格考试纪律、严把毕业出口等要求,明确了“让毕业难起来,让质量提起来”的基本政策走向。2019年,国务院副总理孙春兰提出要“让学生忙起来、让教学活起来、让管理严起来”,教育部部长陈宝生提出要掀起一场“质量革命”,都表明持续提高学业挑战度已成为当前中国高等教育改革发展的必经阶段。
毕业率是国际通行的评价高等教育学业挑战度的核心指标,是世界各国衡量高校培养合格人才水平的关键所在[1](p32-33),其既体现了高校颁授学位,文凭证书的学术要求和“高深学问”的严肃性,也直接反映了一所高校的教学质量。西方学界大多视毕业率为高等教育质量研究的关键指标,但中国学界对此却讨论不足。一方面,当前中国高校大多遵循“严进宽出”的人才培养制度设计,除少数学生因学习困难、考试作弊、身体健康、出国留学等原因出现毕业延期、劝退、肄业等问题外,大多数高校对本科生则遵循“应毕则毕、能毕就毕”的基本原则,高校之间毕业率水平差距较小,政府和高校“很少关注本科毕业率”[2](p56),这也导致学术界对此关注和研究不足;另一方面,国内虽有少数文献介绍了美国或其他OECD国家毕业率的总体状况,但大多缺乏对其他国家本科生毕业率个体特征的分析,缺乏对毕业率纵向变化走势、毕业率与高校综合水平等深层次的探讨,尚无法为中国同型高校毕业率及学业困难度调整提供决策参考,且已有研究数据样本偏小、数据陈旧,所用数据多为宏观数据,降低了相关研究成果的灵活度、精准度和科学性。为此,本文采集了美国高校包含毕业率等指标在内的毕业生大数据,尝试通过对美国高校毕业率的细化分析,为中国高校学业挑战度的合理设定提供决策参考。
本文以美国高校记分卡(College Scorecard)数据为基础,系统采集了2001—2002学年至2017—2018学年17年间美国各高校攻读学士学位的全日制学生毕业率大数据(completion rate for firsttime,full-time students)①由于美国高校记分卡搜集的毕业率包括以四年制学士学位为主的高校和其他类型高校(非四年制高校)的毕业率,统计对象仅包括首次入学的(应届)全日制学生。因此本文的“毕业率”仅为“美国高校首次入学攻读学士学位的全日制学生的毕业率”。由于美国四年制高校提供本科教育,颁发学士学位,而非四年制高校只颁发副学士学位,将其统称为本科教育并不科学,所包含的学生也未统称为本科生。因此,本研究按照高校记分卡将其表述为“攻读学士学位的全日制学生”。若无特殊说明,本文“全日制学生”即为“美国高校攻读学士学位的全日制学生”。,以此为基础展开多维度分析。
图1:不同学制不同毕业时间段概况
美国联邦政府教育部采集发布的高校记分卡包含美国近7000所高校的相关资料,主要内容包括各高校年均学费、学生毕业率、毕业生薪酬、学生贷款偿还率等数据,主要涉及入学机会、负担能力、高等教育成果三个指标。这对于有效开展高等学校评价,提高高校信息透明度,帮助学生及其家庭进行高等教育决策,助力学生择校及高校自身良性发展等具有关键意义[3](p104-105)。从技术层面讲,高校记分卡主要依据美国综合高等教育数据系统(Inte⁃grated Postsecondary Education Data System,IPEDS)对各高校毕业率等数据进行统计。按照IPEDS界定,毕业率指的是在指定时间范围内毕业或完成课程的学生百分比。美国《高等教育法案》对于毕业率的官方衡量标准是:在正常学业完成时间的100%、150%、200%范围内完成学习计划的攻读学士学位的全日制学生的比例。例如,150%毕业时间的完成率,对于攻读四年制学位的学生来讲,即六年内毕业的人群占比,对于攻读两年制学位的学生来讲则为三年内毕业的人群占比。
本文采集了美国高校记分卡2001—2002学年至2017—2018学年共17年美国各高校的毕业率及相关数据。需要指出的是,第一,不同年度美国高校数量与高校个体均存在差异,为科学对比分析各类型高校毕业率概况并深入挖掘其发展趋势,本文只选择过去17年均上榜高校记分卡的2633所高校作为研究对象。第二,所有高校均包含“毕业率”的数据指标,但不同高校采集的年限积累数量不同。第三,高校等级的划分遵循高校记分卡“Level1为四年制高校、Level2为两年制高校、Level3为少于两年制高校”的划定,在研究样本2633所高校中,Level1高校共1376所,Level2高校共936所,Level3高校共321所。其中四年制高校主要是提供本科教育的综合性大学,颁发学士学位,而非四年制高校一般则颁发副学士学位。第四,本文分别搜集了以上不同学制高校的三种毕业率,即100%、150%、200%学业完成时间内的毕业率(以下简称100%的毕业率、150%的毕业率、200%的毕业率)。
本文主要运用Python语言进行数据处理,其相比于传统的运用STATA、SPSS、R等软件进行统计分析而言,更具有编程语言的灵活性,也更适合对于大样本数据的分析,更能够满足本研究对于几千万条大数据①由于数据中并非所有高校都统计了“毕业生数量”这一指标,17年以来,2633所高校中统计过“毕业生数量”这一指标的高校总数为16482所,仅约研究样本高校17年来总数(2633×17=44761)的1/3。据统计,17年来16482所高校毕业生总数约2564万,因此本研究所涉及全部毕业生数量将远高于此,但未有完整数据说明,若据上述1/3的高校比例估算即约包含8000万毕业生数据量。处理的细化要求。
通过查阅相关网站和材料发现,美国高校主要以150%时间内完成学业的情况作为毕业率的统计标准,因此,本文也以150%时间内毕业率为基础数据进行统计分析②以下如无特别说明,“美国高校全日制学生毕业率”指的是150%时间内的毕业率,比如对于美国四年制的本科生而言,150%时间内的毕业率指的是6年内毕业率。。首先对美国高校17年来各校攻读学士学位全日制学生毕业率的平均值进行统计,计算方法为:
N:学校总数,Ri,i∈[1,N]:第i所大学的毕业率
结果显示,美国高校毕业率总体水平较低。过去17年来,研究样本中美国高校平均毕业率约为47.15%,只有不足一半的美国高校全日制学生可以在其150%的学制时间内顺利毕业。进一步统计样本中Level1高校即提供本科教育的四年制高校17年来的平均毕业率,可以得知本科生平均毕业率约为51.39%,这均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美国高校较高的学业挑战度和严格的毕业标准。但同时,美国的低毕业率也与高校学费高昂、学生贷款数额较大、学生求学期间兼职较多等有关。虽然如此,这与学术界前期研究显示的中国高校90%以上的本科生四年制毕业率水平存在极大差异[2](p58-59),显示出中国高校本科生的毕业要求过低,学业挑战度设定较弱。
对过去17年美国三种层次高校毕业率差异进行分析,发现“四年制高校平均毕业率”“两年制高校平均毕业率”“少于两年制高校平均毕业率”三组毕业率数据均满足正态分布假设,并且三类高校在毕业率上存在显著差异(Sig=0.000<0.05)。为更清晰呈现三类高校毕业率差异,本文从2001—2017年数据中有规律地抽取了6年高校毕业率数据(分别为2002年、2005年、2008年、2011年、2014年、2017年),运用Python语言seaborn可视化库的jointplot函数对2633所高校的毕业率进行可视化处理(见图2,颜色越深,则毕业率分布密度越高)。结果显示,四年制高校平均毕业率(本科生平均毕业率)约为51.39%,两年制高校平均毕业率约为32.36%,少于两年制高校平均毕业率约为72.16%。可以发现,少于两年制高校平均毕业率最高,其次为四年制高校,两者均高于所有高校毕业率的均值,而两年制高校平均毕业率最低,低于所有高校毕业率的均值,且三者之间差距较大。
图2:美国不同学制高校毕业率分布情况
美国并非是水平越高的高校毕业率越低,反而是两年制高校毕业率最低。四年制高校综合水平较高,虽然其学业考核标准较高,学制较长,但其生源、教学质量也较高,因此保证了一定的毕业率;少于两年制高校多为职业技术学校,虽然生源质量较低,但其综合水平低,培养方式简单,学制短,因此对学生设置的毕业要求、考核标准等也较低;两年制高校为社区大学,整体情况介于两者之间,综合水平较为一般,主要课程与四年制大学的前两年课程基本相同,生源质量参差不齐,学生半工半读等情况较多,且辍学率较高,毕业率较低。
图3:不同学制高校平均毕业率
对比2001—2002学年至2017—2018学年各等级高校毕业率分布情况可以发现,过去17年美国四年制高校与两年制高校总体毕业率小幅提高,少于两年制高校毕业率则有所下降。如图3所示,17年来,四年制高校与两年制高校平均毕业率呈现波动上升的趋势,这可能与美国采取提高毕业率的措施有密切关系,例如各州制定本州高校毕业率提升目标和行动计划,积极申请资金资助,协调中学入学标准与高校录取标准等,均有利于提高高校毕业率;而少于两年制高校平均毕业率则呈现波动下降的趋势,一定程度上体现出该类高校提升毕业门槛、严格考核标准的趋势。虽然如此,美国三类高校总体毕业率的波动都较为平缓,过去17年来各高校毕业率基本维持在稳定的水平,显示出美国高校的低毕业率水平已经成为高校人才培养质量保障的共识,换言之,四年制高校55%以下的本科毕业率已经成为美国高等教育系统的标配,是美国高等教育人才培养质量保障的关键“配方”。
图4:四年制高校毕业率分布概况
图5:非四年制高校毕业率分布概况
为更清晰呈现不同学制高校毕业率随时间的变化趋势,本文对四年制高校与非四年制高校(包括两年制高校与少于两年制高校)过去17年来的毕业率状况进行划段处理,定义了五种类型毕业率分布范围(“≤30%”“30%—50%”“50%—70%”“70%—90%”“≥90%”)(见图4、图5)。结果显示,四年制高校毕业率更多分布在较高范围,而非四年制高校毕业率更多处于较低水平。从横向对比来看,四年制高校毕业率总体高于非四年制。另外,对比不同年份毕业率的分布情况可以看出,四年制高校处于低毕业率的学校数量随时间推移呈减小趋势,而高毕业率的学校数量则逐渐增长;非四年制高校处于低毕业率的学校数量早年间小范围波动,近几年呈明显下降趋势,而高毕业率学校数量则在波动中呈上升趋势。从宏观角度来看,17年来四年制与非四年制高校的毕业率均有小幅上升。
图6:三种毕业率pairplot函数关系图
数据源将毕业时间分为三种类型,即100%、150%、200%三种学业完成时间,分别对应着四年制高校的四年、六年和八年。由于数据源中200%时间的毕业率在2001—2007年间缺失,因此本文抽取了2008—2017年美国高校毕业率信息,运用pairplot函数对其进行可视化处理,以对比分析不同毕业时间的毕业率差异。以2017—2018学年的数据结果为例,如图6所示,其中三个曲线子图显示了各等级高校三种毕业率的分布情况,第一个曲线子图显示,在100%毕业时间范围内,四年制高校毕业率大致分布在30%—50%,两年制高校毕业率则主要分布在20%左右,少于两年制高校毕业率大致分布在20%—70%;第二个曲线子图显示,在150%毕业时间范围内,四年制高校毕业率大致分布在50%左右,两年制高校毕业率主要分布在25%左右,少于两年制高校毕业率主要分布在75%左右;第三个曲线子图显示,在200%毕业时间范围内,四年制高校毕业率主要分布在55%左右,两年制高校毕业率主要分布在30%左右,少于两年制高校毕业率则主要分布在80%左右。此外,通过散点图对各等级高校毕业率分布情况以及三种毕业率关系进行分析发现,一方面,散点图均显示出少于两年制高校毕业率偏高,四年制高校次之,两年制高校毕业率最低,这与前文三类高校的总体毕业率结果一致,也即三类高校无论是总体毕业率,还是分100%、150%、200%三种时间段毕业率,规律都是一致的;另一方面,散点图显示,三种毕业率中100%与150%毕业率、100%与200%毕业率的线性相关程度并不显著,而150%与200%毕业率基本呈线性关系,表示这两种毕业率相关性较强。可能原因在于,以四年制高校为例,其在四年内的毕业率均处于较低水平,而放宽毕业年限则会有所提高,即无论是在六年还是八年时间范围内,其毕业率均呈现提高的趋势,因此这两种毕业率的倾向更接近。这也表明,美国四年制高校毕业率在四年内很难达到较高水平,只有延长毕业年限才能有所提升。
通常认为,毕业率与高等学校的竞争性水平存在显著关联。为此,本文在上述分类型开展美国高校毕业率实证分析的基础上,尝试进一步引入更为精细的大学排名指标信息,通过对原始大数据进行大学排名信息标注,更深入分析大学竞争性水平与毕业率的关系。大学排名数据选取的是2020年美国新闻与世界周刊(US News)综合排名前200名高校,运用Python语言对照研究样本中高校信息进行了数据匹配,共完成112所美国高校过去17年来的毕业率与大学排名的关系匹配,这112所大学全部为四年制(数据源里“Level1”)高校。
表1:相关性检验
图7:112所高校本科生录取率与毕业率概况
本文采集美国UnivStats官网公布的上述112所高校2017年和2020年本科生录取率(以下简称录取率),以对比分析近几年来高校毕业率变化特征,在此基础上,对112所高校大学排名、录取率和17年的平均毕业率进行相关分析。结果显示(见表1),首先,大学排名与毕业率存在显著且高度负相关关系(r=-0.921,p<0.001);其次,大学排名与录取率存在显著且高度正相关关系(r=0.845,p<0.001);再次,录取率与毕业率存在显著且高度负相关关系(r=-0.810,p<0.001)。可见,高校排名越靠前(高校竞争性水平越高),其本科生录取率越低,毕业率越高;高校排名越靠后(高校竞争性水平越低),其本科生录取率越高,毕业率越低。此外,图7显示了112所高校本科生录取率与毕业率概况,各高校尤其是排名靠前的高校在近几年内其本科生录取率基本无变化,均保持着较低的水平。由此可以认为,排名较高、录取率较低的学校比排名较低、录取率较高的学校毕业率更高,也即“越是好大学,毕业率越高”。可能原因在于,综合水平越高的高校,其招生门槛、生源质量、教学质量也越高,学生能力则越强,因此其毕业率也越高。鉴于前文研究得出少于两年制高校整体毕业率最高,四年制高校次之,两年制高校最低的结论,该部分结论仅适用于四年制等综合排名较高的高校,并不适用于美国所有高校。
其中,17年来平均毕业率排名前25的大学如表2所示,平均毕业率排名前25的高校大多在2020 US News的排名榜单上处于前30的位次,呈现出“排名越高,录取率越低,毕业率越高”的特点。其中平均毕业率最高的大学为哈佛大学,为97.39%,其次为普林斯顿大学、耶鲁大学等。
表2:17年来平均毕业率排名前20的高校
当前中国高校普遍存在“严进宽出”的人才培养制度的弊端,大多均保持着较高的毕业率。为进一步分析我国高等学校本科毕业率究竟几何,本文默认普通高等学校本科均为四年制,共有两种统计方法:(1)以当年度本科毕业人数与四年前本科招生人数为计算样本,采集国家统计局2003—2013年的普通高等学校本科招生数和2007—2017年的普通高等学校本科毕业生数进行计算,结果发现,毕业率大多超过100%,这与部分学生留级、退学、肄业等情况有关,导致毕业人数多于四年前招生人数,但也显示出了中国高校本科毕业率之高;(2)以当年度本科毕业人数与当年度预计本科毕业人数为计算样本,采集国家统计局2008—2017年以上两类数据进行分析①国家统计局“普通高等学校本(专)科预计毕业生数”该项数据更新至2017年,且由于该研究美国数据为2001—2002学年至2017—2018学年,因此该项数据相应选择至2017年。,结果显示(见图8),中国普通高校本科毕业率整体水平较高,十年来均保持在89%以上,其中最低为2008年的89.25%,最高为2017年的95.3%,近乎100%。且10年来中国普通高校本科毕业率总体呈现上升的趋势。同时,本文将专科院校归入其中,计算了普通高校本专毕业率,结果显示,近十年来本专毕业率均保持在90%以上,也表现出较高的水平。
以清华大学、复旦大学等中国顶尖大学为例,通过采集两所高校近年来《本科教学质量报告》相关信息可得,最新数据显示,2019年清华大学本科生毕业率高达97%,复旦大学也为96.9%。以复旦大学为例,2013—2019年间,其毕业率均在96%—98%,而学士学位获得率也保持在96%以上的高水平。可见,即使是办学层次较高、教育水平一流、对人才培养质量和考核要求较高的顶尖大学,其毕业率也都高达90%以上。而普通水平层次的院校“严进宽出”教育模式的覆盖率更高,水平层次较低的院校甚至实施“宽进宽出”的政策,均保持着较高的毕业率与学位获得率。
与上述研究得到的美国高校本科生51.39%的平均毕业率相比,我国高校本科毕业率明显远高于美国,两者之间存在显著差异。此外,上述研究表明美国不同类型高校毕业率存在显著差异,而中国各高校(无论是本科还是专科)毕业率都整体偏高,正如有研究表明,中国不同类型、层次的大学间不存在明显的毕业率差异[2](p60),而是普遍高于90%。
中美高校毕业率差异如此之大,不仅在于文化观念上的差别,大多中国家庭高度重视子女教育,而欧美等地教育思想比较开放,自由民主的文化观念深深植根于美国并非“唯学历是举”的社会;更在于两国高等教育体制、教育培养模式、质量保障体系上的差异。
图8:2008—2017年中国普通高校本科(专科)毕业率
美国高校低毕业率的原因较为多样,包括学生学业准备不足、经济负担问题、缺乏与学院交流等多个方面。首先,经济因素是造成美国低毕业率的最主要原因之一。已有研究显示,由于美国高校学费太高以至于很多家庭无法承担,公立高校学费、教科书价格等高等教育成本的增长速度远高于中产阶级家庭收入的增长速度[4](p75-78),高昂的学费对大多数美国家庭而言是不小的负担,因而也造成美国学生的高贷款率。美国高校记分卡有关债务数据显示,2008—2009学年至2017—2018学年,接受联邦学生贷款(Federal student loans)的全日制学生占比均保持在50%左右的高比例,其中贷款率最高为2012年的53.65%。高校记分卡相关数据还显示,2017—2018学年未完成学业的学生平均债务约为6757.6美元,而完成学业的学生平均债务为16247美元,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完成学业需要负担更高的债务,因而部分学生由于难以负担教育成本可能选择辍学。因此,那些主要培养上层阶级的精英学校的毕业率往往走高,这是因为富人阶级拥有更多的经济资本支付教育费用。相比之下,实行公开招生政策的大学毕业率与其差距则较大,许多学生由于负担不起教育成本不得不辍学,至少是暂时辍学,或者转学到学费成本较低的学校。许多来自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学生受经济因素的影响,将可能更专注于工作而非学习,学生经济准备与学业准备不足将导致较低的学位完成率[5](p145-148)。也有研究表明,经济因素可以调节高校和社会对学生坚持学习和完成学位的可能性,例如接受学业贷款和佩尔助学金将会对学生的学位完成率产生一定的积极影响[6](p61-63)。
其次,美国高校学制较为灵活,转专业、间隔年入学、休学、辍学创业等情况频发。例如,在本科学习过程中,学生多次转换专业的情况较为普遍,这也意味着需要学习更多课程,投入更多学习时间与学业成本[7]。而且越来越多的学生选择中途退出,例如休学一年以赚取学费或者重新考虑未来职业选择,也都对100%时间范围内毕业率带来影响,因而延长毕业时间(150%或200%时间范围)往往更为现实。此外,与中国严谨学制较为不同的是,美国高校转学机制十分灵活,加之各校间建立学分互认准则,很多学生可以同时在不同学校注册,并在当前学校达到一定成绩要求时选择转学,这彰显出学生自主发展的个性特征,保证了学生拥有更优的教育机会,但也影响了整体毕业率[8]。
此外,美国高校性别、种族、族裔群体之间的毕业率也存在一定差距[9](p7-8),例如非裔美国学生低毕业率的问题较为突出,表现为非裔美国学生入学率较高的社区学院毕业率明显较低。除受延迟入学、教育成本、子女负担、全职工作等因素的影响外,种族隔离与歧视的现象也成为非裔学生在大学阶段学习成绩不佳的外部控制因素,并由此导致其学业自我概念较差[10](p95-100),比本地学生面临更多来自自身和周边环境的压力与困难[11](p76-79)等问题,并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其社会融入与学业表现。因此也有研究表明,旨在改善和调节非裔美国学生社会心理与自我认知的干预措施将有助于其在学业上取得成功[12](p702-708)。
但美国高校低毕业率的最主要原因仍在于较高的培养质量标准,上述研究表明美国高校毕业率偏低,其本科毕业率仅约51%,一定程度上印证了其严出的人才培养模式。由于较高的人才培养与考核标准,很多学生由于课业成绩不达标、学术能力不足以及学术不端等问题而触发劝退机制,由此引发较低的毕业率等。有研究表明,部分学生在校期间学习投入较少,从而在四年内毕业非常困难;部分高校约60%的新生需要补习课程,尽管其中一些学生在高中时期就已名列前茅[13]。这都体现了高校设置的较为严格的学业考核标准,保证了高等教育质量。
而中国高校长期以来采取严进宽出的教育模式,这一方面与中国基础教育阶段长期以来应试教育体制的弊端有关,长期处于被动机械学习重压下的学生难以适应高等教育阶段,则会产生应试教育弊端的反弹,“一考定终身”“入学即毕业”的观念深入人心,从而容易产生学习浮躁等问题;另一方面也与较为刻板的教育教学模式和宽松的学业评价机制有关,目前高校普遍面临着“水课”的严重危机,课程设置不当,教师浮于教学,学业考核评价方式过于简单,毕业门槛设置较为宽松[14](p11-12),例如补考、清考制度普遍存在等,都有损高校人才培养的高质量标准,导致普遍偏高的毕业率现象。此外,高校管理模式为实现办学利益最大化而美化教育数据,尽力保持较高的毕业率以满足就业需求,从而有利于提高就业率这一高校发展的“生死线”。
可见,中美高校毕业率差异的重要原因之一,即人才培养考核标准的不同。在当今中国“双一流”高校建设的关键时期,如何借鉴美国高校高质量和高标准的人才培养制度,提高我国高等教育人才培养质量,对促进我国高校毕业率回归人才培养质量评价的正轨有着重要意义。美国研究型大学本科生毕业率水平应成为中国“双一流”建设高校的重要参考。
过低的毕业率将会浪费教育资源,并降低高等教育投资效率,而准时毕业不仅可以降低学生学业负担,也能减轻国家财政支持的负担,并且可以容纳更多高等教育人才,提高教育资源的使用效率。近些年来,美国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提高高校生毕业率的指导策略,主要包括各州制定本州的目标计划,积极寻求资金资助,协调中学毕业标准和高校入学标准,促进学生学习,降低成本和稳定学费增长等几个方面[15](p35-38)。
目前,除了一些非营利性组织如教育信托基金(Education Trust)为高校学生,尤其是为低收入家庭或者非裔、拉丁裔等生活在美国主流社会边缘外的学生提供经济支持外[16],一些大学已着力提高毕业率。高校有责任为其录取的学生提供充足的教育支持,例如学校为学生学业的服务支出会影响毕业率,有研究表明,对于入学考试分数较低、人均佩尔助学金支出较高的院校,学生服务支出的边际效应则更大[17](p950-952)。部分州立大学已实施多项支持项目,包括经济援助、学业辅导、学术支持等,为学生毕业提供有力服务与积极支持。部分高校致力于鼓励学生积极参与、支持和融入学校,加强校内团体各机构与利益相关者间的合作,全系统协调以提高毕业率。以加利福尼亚州立大学(California State University)为例,该校创建了由学生、教师、学校领导、教职工等组成的交流平台,注重学生服务,聘请学业顾问帮助学生制定长期学术计划,允许教师和顾问实时监控学生的学业进度,定期召集主要利益相关者组织沟通等,同时还考虑到提高学生的准时毕业率[18](p3-7)。许多院校采用财政激励政策提高毕业率,例如鲍尔州立大学(Ball State University)不仅给予学生学费成本的经济支持,为学生提供结业奖学金,还适应减少学士学位所需的学时数,允许学生免费注册在线课程,降低暑期学校的成本等,同时通过对成绩达到标准的学生实施奖励措施和对延迟完成课程的学生实施预警措施,激励学生按时毕业[19]。此外,学生的学业准备是四年制公立高校毕业率的有力预测因素,因此部分高校在招生过程中更具选择性,通过进一步严格标准,筛选出学业基础更为良好、学习准备更为充分的学生[10](p95-102)。
美国高校灵活的学制、严谨的标准会影响毕业率,但高校不会因此降低教育标准和毕业要求以教育质量危机缓解教育经济压力。提高大学毕业率不仅是高校的重任,更需要学生、高校、政府各方面的共同努力,以提高高校的招生质量、教育质量和学位完成率。美国提高毕业率的措施是在确保教育质量的基础上,通过适当的经济援助、支持非优势群体、改善教育管理方式、重新配置课程等措施,致力于实现公平与效率的平衡。
对几千万条美国高校毕业率及相关数据的统计后发现,第一,美国普通高等院校毕业率总体水平较低,甚至不足50%,其中本科生平均毕业率也仅为53%左右,即使以150%的毕业年限统计也远低于中国大学的本科生毕业率。第二,美国不同类型高校毕业率存在显著差异,其中少于两年制高校毕业率最高,四年制高校毕业率居中,两年制高校毕业率最低,整体而言四年制高校毕业率总体高于非四年制,且过去17年来美国不同层次类型高校毕业率水平处于小幅变化之中。第三,对于美国研究型大学而言,其大学排名、录取率与本科生毕业率之间存在紧密联系,排名较高、录取率较低的学校比排名较低、录取率较高的学校毕业率高,也即“越是好大学毕业率越高”。而美国高校低毕业率的最主要原因之一就是较高的培养质量标准和严格的学业考核和毕业要求。
对美国高校毕业率的上述研究对于中国高校毕业率标准调整以及学业挑战度设定具有重要意义。一方面,中国应着力调整严进宽出的本科阶段人才培养模式,进一步提高高等学校人才培养挑战度,形成适度压力、适度分流、适度延长毕业期限的人才培养挑战度标准。根据国家统计局相关数据可知,2008—2017年间,中国普通高等学校本科毕业率基本处于90%—100%,而本专毕业率(本科与专科)则更高,整体上均处于较高水平。其中,本科毕业率2017年最高,高达95.3%,即仅有不到5%的学生未能按时毕业,这远高于美国所有类型高校的毕业率,也远高于OECD成员国的本科生毕业率(2017年约为39%)[20]。高毕业率水平大大降低了学生的学习投入预期(学生变得有恃无恐),降低了任课教师严格课堂管理的信心(教师不敢轻易让学生延长毕业年限),却增加了招生环节的廉政风险(因为无论何种方式进入高校大多数情况下都可以毕业),降低了教育财政使用效率,这进一步降低了中国高等教育质量标准,降低了中国本科毕业生的全球竞争力。
另一方面,中国应着力打造差异化的高等学校本科生毕业率标准。当前中国高校本科毕业率几无标准,“应毕尽毕”问题突出,且不存在院校间的显著差异。而对美国的研究显示,美国不同层次类型高校的毕业率水平存在显著差异,基本已经形成了相对稳定的毕业率水平标准,这为高等教育办学过程中各类与学业挑战度相关的质量标准设定提供了关键依据。当前中国教育行政主管部门开始提倡增加学业挑战度水平,但应根据不同层次类型高校做细分处理。以美国为例,越是著名的研究型大学,其毕业率水平反而越高,两年制高校反而毕业率最低,但当前中国除少数顶级研究型大学本科毕业难度设定较大外,高职高专类院校反而毕业门槛过低,与美国情况形成鲜明对比。应该说,本科生毕业率是高等学校的办学自主权所在,让谁毕业、让多大比例的毕业生毕业高校具有完全自主权。
与此同时,教育行政主管部门也应加强监管和引导,尤其应强化质量标准建立和质量考核结果使用,对于未达到毕业要求的本科生应形成延长毕业机制,对于数据统计显示毕业率水平过高的高校应予以适度监管。高等学校也应形成内部管理机制,通过严控毕业率等措施提升高等教育办学质量。美国研究型大学毕业率水平与大学排名、录取率之间的显著联系,也应成为中国此轮“双一流”大学建设中毕业率标准的重要参考。尤其在当今智能化时代对创新型、复合型人才培养提出更高要求的趋势下[21],提高高校人才培养质量愈发重要。
本文的主要贡献在于,首次通过大数据方法呈现出美国不同学制高校毕业率的宏观概况,并对美国高校毕业率的微观特征做出相应考察,纵向梳理形成相关规律,这对中国各具体高校毕业率水平设定具有重要参考意义。此外,限于篇幅,本研究未对美国不同学科、专业、是否为贷款学生等大量细分指标的毕业率水平展开讨论,后续将可能继续以此大数据资源为依托,对美国高校毕业率的细分特征展开讨论。